其实何处已经不太听得清曾一骞在说什么。她觉得自己现在是个行尸走肉,做什么她都已经不知道了方向。
从上飞机下飞机再到坐车,何处一路都是浑浑噩噩,曾一骞一直握着她的手,将她揽在怀里,对她说,“老婆,有我呢,不怕,不怕。”
到了医院,何处像一个从未进城的小老太,两眼无神、昏头转向地在医院里瞎转悠。曾一骞领着她去问分诊处,何处很快被带到了手术室的门口。手术室的红灯还亮着。何处想这真是个大型手术,过了五个多小时,都还没有出来。没有出来就好,没有出来就表示她爷爷还有生命特征。他正在顽强地为了她做抗争。
可是还没等何处思考完,旁边的护士说:“你叫什么名字?”
何处说:“何处,我是何修仁的孙女。”
护士说:“你手机怎么打不通啊,刚才我们一直给你打电话。”
何处说道:“不好意思,我手机没带。”
护士看了何处一眼,说道:“何修仁患者没有在里面,他已经去世了。你跟我来吧。”
何处觉得她跌入到了深不见底的枯井里,她在枯井里被伤得面目全非,可她还是对着井口大声地喊着救命啊救命啊,没有人来救她。好不容易井边有了动静,却看到有人盖上了井盖,遮住了那唯一的一圈光。何处在枯井里,嚎啕不止,却是万劫不复。
何处被护士带到一个房间里,一张不床上盖着一个人,不,是一具尸体。这个场景太熟悉了,当初她父亲去世时,就是这样子的。何处知道,揭开这一层白布,就是在她的井盖上再加块陨石。
何处固执地不去掀开这块布。她害怕,她不要看到爷爷死亡的面容。
可旁边的护士却见惯了这样的场景。很多人会在这时失去面对真相的勇气。于何处来说,这是个人生的灭顶之灾,可是于医院的职员来说,何处只不过是他们每天需要面对的无数个生死离别,阴阳相隔的案例里不起眼的一例。比何处更悲惨的可能比比皆是,有可能还有尚在襁褓中的婴儿,或是身患残疾的孩子,又或是白发苍苍的老人,他们都在这里送走了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所以护士毫不在意地掀开了白布。
何处看着病床上,那个唤她丫头的老人,像是熟睡了样子,好似再睡一会儿,等天亮了,他就会起床,打开电视机听会戏曲。然后挎着篮子去买菜。
但何处知道这样的事情永远不会发生了。所有的事情在不久前被拦腰切断,所有的回忆都将不再重演。
她终是成了孤儿。最后一块勋石将何处砸晕。
醒过来的时候,曾一骞在她身边,手还摸着她的头发。何处摸了摸自己的左胸。左胸下的心脏坚强地跳动着。何处想从今以后她就是一个人了,了无牵挂,孑然一身,等她毕业以后就留在这个小城市里,找一份普通的工作,然后孤独终老吧。等年纪大了,她就主动住进敬老院里,坐在轮椅里,被年轻的姑娘推到花坛附近晒太阳,晒着晒着就可以让这颗心脏停止了。
何处转头看曾一骞,“曾一骞,之前逼着你跟我结婚,是我不对。趁着还能挽救,我们挑个黄道吉日把婚离了吧。以后你在北京过你的风光日子,我在老家过我的平凡生活。要是有缘,我们再相见,也不要装相识了。”何处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她觉得老天爷让她在结婚这天,带走了她的爷爷就是在惩罚她。惩罚她的任意妄为。
曾一骞拉着何处的手,慢慢摩挲着她的手指头。
何处抽出手来,说道,“今天谢谢你。接下去我会忙着给我爷爷办葬礼,可能也没时间去机场送你了。”
何处想,话说到这里,曾一骞应该站起来走人了,可这一次曾一骞却很有耐心地听她把话讲完,却一动不动地坐在她旁边。
何处问道:“你还有事吗?”
曾一骞看着她,低着嗓子说,“何处我是你丈夫,是你肚子里宝宝的爸爸,你不让我帮你,还有谁能帮你?”
何处看着曾一骞,脑子还在搜索孩子的爸爸是个什么概念。因为从听到爷爷噩耗开始,她就忘了肚子里有可能会有个生命存在。现在听到曾一骞这么说,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说道,“曾一骞,你怎么知道我怀孕了?”
曾一骞温柔地看着她,又拉过她的手,说道:“出院的那天我就知道了,因为你之前一直在打针,我怕这对孩子有影响,没敢告诉你,就去找专家咨询,没想到回来,你就不见了。”
何处一下子慌起来,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曾一骞想过来帮她,被她立刻甩开。何处坐稳了之后,问他:“谁告诉你的?怎么可能?我是胃病犯了。”
曾一骞无辜地看着她,“医生检查了说的。两个月了。你一点都没感觉到吗?我还想着正好借此机会让你乖乖嫁给我,没想到你自己送上门了。”
何处咽了咽口水,想着这两个月她做了什么。她一直在睡觉,睡觉之前,她和曾一骞决裂,和他决裂之后,她受伤在宿舍疗养。她过的日子要么刺激死要么混沌死,她都没留心自己例假推迟了那么久。可是,是什么时候中的奖啊?
曾一骞看着何处陷入沉思,紧张地看着她,“我推算了一下,应该是你搬出公寓前一天的事。”
何处彻底懵了,她还没从结婚的事缓过来呢,就接到爷爷的噩耗,现在又突然确定自己怀孕了,有种不知何去何从的感觉。这个孩子的到来,实在不在她的预料之中。加上爷爷的去世,她觉得惶恐而不安,心揪成一团,极想放声大哭。
一个年仅二十岁的女孩,现在已为人妻,肚子里还有一个未出生的孩子。何处忽然感觉到肩头的重担是那么的沉甸甸,任何举动都要考虑该赋予的责任。在她还没有做好任何准备的时候,已经泰山压顶般压了下来。
何处转动着眼珠,回想那天的事,她记得那天她光顾着跟曾一骞打架,事后都忘了去买紧急避孕药了。她想起曾一骞那时在她耳边说,“处儿,给我生个孩子吧。”忽然一哆嗦,他真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可是她为什么要替他生孩子?她还那么年轻,大学都还没毕业呢,她还要读研究生呢。
曾一骞握紧何处的手,目光灼灼地对她说道:“你以前说过你不会践踏生命的。你要有孩子,哪怕当单亲妈妈你也会把他生下来的。当然,你当不了单亲妈妈,我们已经结婚了,我们是夫妻。”
何处努力地回忆,想着自己什么时候说过这么崇高的话。她狐疑地看着曾一骞。
曾一骞手忙脚乱地说:“那天,你被我关在房间里,你踢了我,然后你说的。”
何处想了想,好像是有这么回事:“曾一骞,如果我流产,你会怎么样?”
曾一骞一言不发地看着何处,眼睛睁得比以往都大了些。手却查不可微的颤抖起来。
其实何处就是说说,她没法做到像阮卿卿那样,打掉孩子就跟剪头发那样说断就断了,也许剪头发还要思考一刻钟,堕胎却是义无反顾的决定。何处也挺喜欢小孩子,偶尔看到漂亮的小孩子,也会本能地伸手去抱一抱。可真让她自己生一个,还从没想过。
没想到她这头脑一发热,不但把婚结了,连孩子也有了。真不知道是不是老天有意捉弄她。
*
根据爷爷的遗愿,在他死后骨灰葬在老家的黄墩乡。何处不知道那里的习俗,幸好有爷爷同村的大爷帮忙,何处才知道办葬礼的各种程序和风俗。他说,何处得把爷爷的遗体先运回了家,然后买寿衣寿帽,再请人化妆后,要在客厅里放上两天,同时得请道士做法事超度亡灵。亲朋好友也得通知到,方便人家及时过来吊唁,吊唁完还要办一天酒席,最后再送往火葬场。
何处爸爸死后,早就已没了朋友。亲戚生性凉薄,但总归有血缘关系在,所以何处还是在回家的车上先挨个儿一一通知了。但通知到他们时已经是下午了,他们都表示要到第二天才能到。
曾一骞寸步不离的跟在何处左右,何处不知道他这么紧张她,是不是怕她一不小心就跑去医院流产了。何处想,其实他不用担心,她现在第一任务是把爷爷安葬了,她要流产,哪来力气干活。
于是她跟曾一骞说了这个意思后,曾一骞说“即便没有孩子,我也是你的丈夫。”
自从登记结婚后,曾一骞说话就跟平时不太一样,何处总觉得他现在对她像是在对待一个易碎的玻璃瓶。
何处固执的想,她现在是他曾家血脉的容器。他珍惜她,是因为珍惜她肚子里的那个受精卵而已。
这天晚上,乡下老家的房子里亮着灰暗的灯光。大爷被何处打发走了,她怕他年纪大了,看着同一辈人先他而去更加难受。
大爷刚走不久,邻居们纷纷过来安慰何处。那些邻居何处有的已经不认识了。爷爷奶奶健在的时候,她每年暑假寒假都是这里度过,可自奶奶去世,爷爷搬到城里跟她与爸爸一起住,就很少回去了。这几年更是没回来过,爷爷半年前搬回来居住,估计就是想在此安度晚年。现在面对这些邻居也只是点头之交,所以他们跟何处说的那些话,似是隔着一层厚厚的墙砖。何处知道如果把那层墙砖去了,他们的话就会如同大剂量的麻药,会让何处失声痛哭起来,这样何处就不会难受了。可惜那层墙砖被何处越垒越高,他们越安慰她,何处就越客气地回敬。
这个经验是她在当年父亲的葬礼上吸取的。
也许安慰人的人也是有心理预期的,他们说节哀顺变时,潜意识里都期待那个受安慰的人会嚎啕大哭、抹几把眼泪,这样才能体现出一种相互的需要来。安慰的人觉得有成就感,受安慰的人觉得得到了治愈。唯独何处这样的情况,他们没有碰见过。
他们跟何处说,“人都会有这么一天的,早晚而已。”
何处说,“我知道”,他们又说:“你爷这病拖着也是遭罪,现在去了,早点解脱。”
何处说“我知道”,他们还说:“你们家就剩你一个人了,以后你要好好照顾你自己啊。”
何处还是说“我知道”。何处机械地说着同一句话,她生气时会说很多话,可当她伤心了,却不知道怎么讲。
最后有人说,“你爷爷进医院之前,你妈来了,好像还是她打的120呢。”
何处抖动了下嘴唇,终是没将那句“我知道。”说出来。
大堂里的灯光依旧昏暗。道士班子支起锣鼓架子,铿锵铿锵地敲起来。有人负责唱,有人负责舞,彼岸的世界我不了解,也许这么嘈杂的声音能够建立一座桥,让她爷爷踏过一个个坎坷。因为二胡、竹板、锣鼓之类的乐器演奏得洪亮,在这宁静的小村落里,一个老人去世的事情很快人尽皆知。有些小孩好奇地趴在门口看,还有些大人也站在远处看热闹。何处看着他们,想着可能这种荒诞的表演,在最初时不是为了超度亡灵,而是离开*的魂魄为了告别这一世,特地请活人来热闹一下的,像是何处从小到大参加过一次又一次隆重的毕业典礼那样。
曾一骞坐在何处边上。大家在看戏之余都已经发现了他,因为何处没有做介绍,他们大概已经默认为他就是何处的老公。毕竟在这里,没有哪个年轻女孩会随便带一个男子参加葬礼的。
曾一骞早习惯了陌生人的关注,所以他一直默不作声地陪着何处。时不时拿一杯水喂到何处嘴里。即便是这样没有任何音律可言的演奏,他也忍下来了。何处偷偷地跟他说,“你就当日本的能剧看吧。”
因为噪音太大,曾一骞附在她耳边问她,“能剧?那是什么?”然后手习惯性的摸了摸她头发,将她的手捏在自己的手心里摸索。
曾一骞这样亲昵的动作很快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在民风还相对保守的乡下,即便是夫妻,也不会表现得这样。大家对公开场合男女之间事都只限于婚礼当天,所以在那天才会想尽办法出各种三俗的点子为难新郎新娘。
何处把手从曾一骞手里抽出来,摆摆手,不想再和他交流了。曾一骞也感觉到了大家的眼神,虽是有些不情愿,但是忌惮何处生气,只好乖乖地坐在破竹椅上。
等演奏暂停十分钟时,曾一骞问她,“老婆,饿不饿?”何处摇摇头。
曾一骞担忧地看着她说道,“你不吃东西怎么行?这一天你就靠医院的一瓶营养液撑着,哪里受得住。”
他又露出珍爱玻璃瓶的眼神来。
何处叹了口气说道:“你饿吗?”
曾一骞摇摇头,又点点头。
何处现在倒有点觉得他们俩像是过日子的夫妻了。而且曾一骞表现得很安静很无害,让人怀疑之前的他都是他的伪装。
何处说:“这里没有天燃气,没有微波炉,电磁炉,也没有烤箱,只有一个蜂窝煤的铁炉子,你也不会用,我现在也不可能做饭给你吃。这样吧,你往外走,朝北边走大概两百米,右转有条特别小的路,你往那儿走几步后,拐进右手一个小胡同里,那里有个特别迷你的小杂货铺。买的时候注意看保质日期,当心别买山寨品牌的饮料。”其实何处也不知这个小杂货铺到底还在不在。
曾一骞这辈子恐怕只被何处一个人支使跑腿过,他站起来的时候有些迟疑,他从来不知道去地理位置这么复杂的杂货铺买东西是个什么概念,不过他还是很快迈出了脚步。
曾一骞是有气场的,他一迈脚,门口很快让出一条道来。曾一骞低着头,往左走了几步后,停了下来,知道自己搞错方向了,又掉了个头继续风姿绰然地走下去了。
等第二轮的演奏都结束了,曾一骞还没有回来。何处看着外面黑乎乎的天,不禁有些着急。何处倒不担心有人劫财劫色,这里的民风还不至于这么堕落,何处是担心曾一骞别不小心掉进沟里湖里去了。她可不想刚当上新娘就变成了寡妇,肚子里孩子变成了遗腹子。
曾一骞终于回来了。他拎着一个大黑塑料袋,在人群里钻进来时,何处忽然有些想笑。他难得狼狈的表情,仿佛是经历过一段惊险的旅程。
曾一骞看到何处稍微安心了点,然后打开塑料袋,拿出一堆乱七八糟的杂牌食品。何处想他大概是把那北朝鲜一般的杂货铺里售出的所有东西都各来了一样。所有食品都被他一一摆在她面前让何处挑。
何处拿了个桃酥后,问他,“怎么去那么久?迷路了吧?”
曾一骞轻轻地说了声:“嗯,太黑了。”
何处说,“怎么绕回来的?没一路向北走回到北京啊?”
曾一骞说:“有你这指南针呢。”
桃酥卡住了喉咙,何处拼命地咳起来。曾一骞连忙打开一瓶水凑到她嘴里。何处喝了几口后,才稍稍恢复平静。
曾一骞说:“就知道你听不了这种话。实话跟你讲吧,是你们这里的一条土狗一直在我身后不紧不慢地跟着我。我朝着这里的演奏声越走越快,不知不觉就到你家门口了。满意了吧?”
何处联想起刚才曾一骞的狼狈样子,确实觉得非常满意。
等道士班子全都走完,门口那群看戏的也跟着散了。空荡荡的房子里就只剩下何处和曾一骞,以及她爷爷的遗体。
何处问曾一骞:“你怕吗?”
曾一骞说:“不会。”
何处浅浅地笑了笑,指了指楼上:“你要困,先去楼上睡吧。那里有我房间。我得在这里守夜。”
曾一骞又用看玻璃瓶的眼神看何处,“那怎么行,你现在这身体,怎么能熬夜呢?我是爷爷的孙女婿,要守夜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