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念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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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念珠-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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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此一年前,我到老牌坊胡同的那间极狭窄的小屋里去看他,我没有敲门,因为看见房门微掩着,就忽然推门闯进去了。他坐在一个小板凳上,将木板床的铺盖卷起来,正趴在上面写着什么,旁边堆满了各种书籍。他摘下了那顶著名的旧呢帽,满脑袋是蓬乱的花白头发,见我一下去闯进来。他很紧张受怕,神经质地收起稿子,又顺手将两本书压在上面。
一会儿,看清楚了是我,变得异常兴奋,甚至和我拥抱了一下。站在这个只有几平方米的小屋里,我找不到地儿坐,只能站在床边跟他聊天。这间小屋里只有一张床,一个破皮箱,还有几个硬纸箱子。电灯泡拉得很低,几乎垂到床上。罗水泊解释道,这是徐明远帮他改造的,在电灯泡上加了一截电线。由于他天天晚上要读书写作,眼睛却不好使了,只得将灯泡拉得近一些。
他很快收拾起了床板上的手稿与书籍,瞥了我一眼,说道:“陪我到街上散一会儿步,好吗?”
我们俩,一老一少,就一边走一边随意聊着,从那条小胡同一直走到了朝内大街上,足足散步了两个多钟头。罗水泊走累了,就一屁股坐在马路边,仍然不减谈兴,两只手激烈做着手势,很大嗓音地问我:“你说呢……你说呢?”
他看到一群中学生在路灯下聚在一块儿抽烟,又突然问起我们在干校打群架的情形。他津津有味地问了许多情节,还有我们那时的心理状态,他背起手,插了一句嘴:“也许,这也是一种生命力的扩张吧……”
“你们为什么要视此为光荣呢?”他怀着极大好奇心问我,又自言自语:“唔,唔,这可能是因为时代的烙印!崇尚暴力、战争等等……战争就是许许多多人在打架嘛!”
他又问我,现在还学英语吗?我很悲观地说,我不想学了,即使学会了英文又有什么用?难道还能让我们去美国吗?
“不对!不对!你说得太不对了!”他显得很激动,摇动着我的肩膀,“你千万别相信那一套!读书终究是有用的。社会需要人们去建设,更需要的是有知识的人。你应该学外语,你应该学历史,你应该学许许多多知识……”
“可是,”我带点抬杠的意味说:“我只有一个脑袋呀……”
“哈哈,脑袋!”他笑了,点燃了一支香烟,猛吸了一口,用手指一指旁边的房屋,“你看看这间房子,很高大,很宽阔,是不是?”
“是呀。”我不明白他调转话题的用意。
“能盛得下多少东西呢?几十立方米,几百立方米……也就到头了!你说对不对?”
“对呀。”
“可人的脑袋呢!它的体积能塞进多少知识……告诉你吧,我现在每天的阅读量起码是十万字以上,一百天是千万字,一年要将近四千万字!那么,你来猜一猜,它的最终容量是多少呢!”
他忽然将脸转向我,用手指点着脑袋说:“它的容量是无限的!”
第二天晚上,我到协和医院—;—;当时叫“反帝医院”去看望罗水泊。他住的那个病房很难找,并不是在病房区里,却是在某个试验室旁的一个小房间里。走廊里灯光暗淡,我转悠摸索了好久,才找到那儿。后来,听徐明远说,由于罗水泊是未摘帽子的“右派”,一直不敢收他住院,将其撂在急诊室的走廊。罗水泊的一位老朋友听说了很着急,不顾自己双目失明,拄着拐棍去找了在医院当领导的亲戚,走了一些门路,才把罗水泊收留下来。
这个小小房间不到十平方米,只放得下一张病床,一个白漆小柜子和一把椅子,旁边同是挂点滴的木支架、高压氧气瓶和心脏示波仪等医疗器械,许多的管子联结着他,他就像一个蜘蛛网里的受捕物。我进屋时,徐明远正打算摆放他的行军床,房间是那么狭窄,只好将小柜子搬到门外,才能把行军床放下。
他带我到罗水泊的病床前,罗水泊已经瘦得皮包骨头,好似一个骷髅。他的黑瘦脸庞没有什么表情,只是连接着鼻饲管的鼻翼轻微抽动一下,徐明远凑近他的耳旁说了两句什么,罗水泊的眼睛慢慢张开,忽然,他的瞳仁里闪出了亮光。
我凑过去,强压住心头涌上的酸楚,喃喃地说:“罗伯伯,罗伯伯,我来看您啦……看您!!”我又拉住了他的一只干枯的手。
他枯瘦的脸上漾出了微笑,嘴唇嚅动了起来,像是想跟我说什么,喉咙间咕噜噜响。他又示意徐明远,要他为我解释。徐明远费了好大功夫,才弄明白了他的意思,皱起眉头对我说:
“他可能是说……要让你摸他一下……这是什么意思呀?也许是我没搞懂……”
我却一下子懂了,再也抑制不住眼里的泪水,骤然涌出来。
“这是什么意思?”徐明远有些奇怪地问我。
“噢,没什么……”我擦着眼泪,捧起罗水泊的枯瘦手掌亲吻了一下,又轻轻地在他的前额亲吻了一下。
罗水泊的眼睛望着我,湿润了。他的瘦嶙嶙的身体颤抖起来。这时,徐明远在后面轻轻拽我一把,暗示我该控制住情绪,又轻声说一句:
“行啦,行啦……时间太长了,医生和护士会有意见的。”
我又望一眼罗水泊,他仍然定睛望着我,有一滴极细小的泪珠从眼角淌落。我却哽咽着,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向罗水泊挥一下手。
徐明远陪我在走廊里走了一程,我们默默无言。
到拐弯处,徐明远声音很低哑地说:“直到现在……他的两个儿子和女儿,还不愿意和他见面……”
我的心似乎被揪一下,看他一眼。
“……医生说,他挨不过三天了……”
果然,第三天晚上,罗水泊就死了。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第三章
    如今,电视里出现了一些荒诞派手法的电视剧,让那些穿着古代衣冠的人们走进现代生活里,这真是一种新的艺术手法。虽然,也有许多观众表示反对,可我觉得,这要比“戏说”这个,“戏说”那个,要严肃得多了。由此,我产生一个奇异的联想,要让罗水泊生在明朝,或是生在汉朝,那是多么有意思的事情!
他大概很像司马迁吧。
当然,他没有受过宫刑。他发愤著书,产生一些新思想,却是绝对很相象的。尤其,他的一些书信,日记摘抄,其中的许多格言警句,与司马迁的《报任安书》也是极相似的。假如作为一个古典儒生的罗水泊,头上挽着发髻,宽袍缓带,反而更能表现罗水泊的性格本质。而现实生活中的罗水泊,穿一件黑色破棉袄,腰间扎一根草绳,满脸的胡子茬,戴了一副深度近视眼镜,还在脑袋上扣一顶帽舌软塌塌的蓝呢帽,却是一种不中不洋,不农民不知识分子,不古典不现代的怪样子。他的思想也是这样,我也搞不明白,他为什么一面研究西洋历史,一面又研究中国的明、清史呢?他为什么对晚明史那么感兴趣?
我问宋英夫先生,他也沉吟不语。
有一天,宋英夫先生却突然问我,我问你,历史究竟是什么?
哦,我没想过……它到底是什么呢?
它仅仅是过去了的一段时间吗?或是已经消逝掉的一段空间吗?
当然,不光是。
那么,它到底是什么呢?仅仅是我们现在总结出来的那些结论吗?谁好,谁坏,哪些事情对的,哪些事情是错的。或者,干脆就是这个重大事件,那个重大事件……
那只是评价,并不是真正的历史。
宋英夫频频点头,对的,这其实也是罗水泊提出的真正问题!我们不应该说,历史是怎样,怎样的,那就是真正的历史了。它到底是什么呢?它就是天与地,人与兽,动物与植物,生存与死亡的不断生长过程。它的最后归结是沙子,是空气,是宇宙……
我看着宋英夫,发现他从来没有那么激动过。
他不再说什么了,紧抿着嘴唇,眯缝着那双细细的眼睛,怔怔地盯著书桌上的那个明代所制的景德镇瓷瓶,这是文革抄家后发还给他的少数珍藏文物之一。
宋英夫突然想起,十几年前,他们在五七干校一年后,他与罗水泊被抽调去放鸭子的那一段时光。他们那时常常谈起历史来。可是,十几年后,这段日子也成了历史啦。
早晨,天蒙蒙亮,他俩就带着一口袋馒头、六个咸鸭蛋出发了,手里拿一根长长的竹竿,脚蹬长筒雨靴,身后跟一大群嘎嘎乱叫的雪白鸭子。英夫的怀里揣一本《宋词选》,或是《宋诗选注》什么的。罗水泊呢,永远拿一本封面已破烂的《明季南略》或是《明季北略》。他们把鸭子赶到湖里,然后分工。在湖里由罗水泊放,在岸上由宋英夫放。
罗水泊挥舞看长竹竿,将那顶破鸭舌帽拉得低低,几乎压住了眉毛,他冲英夫点点头,说:“你先看书吧,这儿,我来。”他划着舢板,又赶了那一群鸭子先走了。
英夫选一块地势高的土坡,铺上芦苇,躺那儿静静翻看《宋词选》。周围一大片黑森森的芦苇,细风梳理着苇叶沙沙响,到处是残落的荷叶和枯萎的莲蓬,风儿送来带水腥味儿的苇叶香,又混杂了带腐殖质臭味儿的泥土气息。他最喜欢苏轼的那首词《卜算子·;黄州定慧寺寓居作》,在醉人的泥土芬香里,他喃喃念着:“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捡尽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一道极刺眼的阳光斜射过来,他闭住眼睛,嘴唇轻轻嚅动,似乎在咀嚼那一道暖烘烘的阳光,又酸又甜的阳光。
罗水泊在那边又吼起来了,哇啦啦在唱京戏《文昭关》的那一段:“我好比哀哀长空雁,我好比龙游在浅沙滩……”英夫微微一笑,不由得放下书本,两臂抱着后脑勺,痴望着湛蓝的天空、远远灰白色大片湖泊,东摇西摆的芦苇丛……他这时什么也不想,人仿佛和天地融结在一起,也成为一丝风,也成为一缕云,也成为一块泥土。他真正明白了,什么叫“正我逍遥处。”
这时,一个人内心的宁静究竟意味着什么?
如果有人问他:“你的一生中最宁静、最淡泊的是哪些日子呢?”他会毫不犹豫地回答:“哦,是在五七干校的那些日子里。”也许,会有许多人感到吃惊,却是真的,被发配到湖北农村五七干校的英夫,就好像是陶渊明,真正归隐田园,来到了桃花源里了。他似乎真正找到了那种中国古典知识分子的处世哲学,乐天知命,安贫乐道,淡泊无欲。那一场又一场时代的狂风骤雨电闪雷鸣夹杂而过,将他惊骇得简直是七魂六魄俱散。他的温暖家庭也摧垮了,老婆一封信接一封信寄来要求离婚。他那时就想过,唉,一辈子就待在这里,念念唐诗宋词,吃饱了肚子,还能欣赏湖光山色,也是满幸福嘛!
罗水泊的脾气却总是怪怪的。他不会享受这乐趣,从软塌塌的污脏帽檐下望去,他的脸色老是阴郁的,难得见他笑一笑。轮到罗水泊休息时,他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皱巴巴的工农牌香烟,一支接一支凶猛地吸着,拿出那本《明季北略》,盘腿坐那儿,仔细地读着。翻一页,他狠狠吸一口烟,又往上神一神帽舌,免得帽舌又搭拉下来,遮住了眼镜。英夫见他这样子,好笑地问:“你干嘛总戴这顶帽子,把它摘掉行不行?”罗水泊蓦地一惊,呆呆望他一会儿:“哦,习惯了。就这样,习惯了。”
水泊把手指间夹的香烟狠吸了几口,又把那本发面饼似的《明季北略》推开,他嗓音沙哑地说:“英夫呀,看到崇祯皇帝临死的这几段,我心里挺难受的。在封建王朝的末代皇帝里,大都是昏庸荒淫之辈,只有他,还算是有抱负、有作为的人。”
“是呀,”英夫顺口答道:“他死得很惨。李自成的军队直逼京城,各地明朝官吏纷纷迎降,甚至农民军未到,宫里的太监就已经作为内应了。他逃不出城,只带着太监王承恩吊死在景山上,自杀时他赤足轻衣,自去冠冕,乱发盖脸,在衣襟留下遗书,说是无面目去见祖宗……唉,他临死时,心境的愤懣;与悲凉,那是可想而知啊!”
“明朝亡于清,肯定不能只怪一两个人,而是整个社会全面腐败的结果。崇祯皇帝挺想收拾一下那个即将崩溃的局面,可是,他能有什么办法呢?这绝对是非人力所及的……”
“是制度造成的。”
“可以这样看,也可以不这样看。那么,制度又是谁造成的呢?唉……我常常想,其实我们人类的所有悲剧,都是我们自编自演自导而成的。得出苦果,自己却又不愿意承认。历史上是这样,现实也是这样。”罗水泊拉过那本破烂的《明季北略》,拧灭烟头,气愤难平地说:“哼,那些明朝的大臣们最不是东西,农民军都快打到了北京城,他们装模作样,还振振有词地阻止崇祯皇帝迁都南京,然后,一转眼,自己却逃跑的逃跑,投降的投降!”
英夫禁不住哈哈大笑了。
“你笑什么?”
“我笑你,真正是为古人担忧啊!”
“不,我是为现在的人担忧。”
那个时候,他不理解罗水泊的这些话,只是隐隐约约觉得罗水泊想得太多,也想得太深,有些思想已经向“禁区”发展了,这个人有些危险。他已经有一些神秘的预感了,感到这个老朋友说不定又要惹祸。他简直像是镭,散发着射线,看不见,也摸不着,却具有极可怕的巨大力量。
这是那个黑色笔记本。宋英夫递到我手中时,他竟有些腼腆,我却感到了无以计量的庄重托付。那里面有许多是罗水泊的字迹,也间杂了宋英夫添加与修改的字迹。一段一段,仿佛是笔记体小说。这时,我才发现,历史不再是某种冰冷冷理念的附属物了,也不再成为一张一张发黄变脆的纸页。它是一幅又一幅热气腾腾的画面了。
应该说,它更像一面大网。它已经铺天兜地将我们彻底放在里面。并且,这面大网的某些线索也不知不觉延伸到我们今天的生活中了。那些浮光掠影,宫闱秘闻,还有弯弓射马,烽烟四起的纷坛往事,其实,永远是无法言说的一片缥缈。我们又难以摆脱它们,这时,它就是一张无形的大网了。我们自己就不得不进入它的纵横交错的大网中,犹如宿命的结果了。谁能最终逃离它呢?我们自己也必定被编织在这面大网之中吗?它的开始,它的结束,它的脉络,它的各个网络,谁能分辨清楚呢?
翻着那一页一页的笔记。我也突然涌现出一股新鲜的冲动感。这种情绪就像一阵风,吹动了荒原上的丛丛绿草,吹开了一池静水的涟漪,吹散了天空上凝滞的阴云,我呢,也在翘首张望着那个命定的方向了……因为,历史不能与现实割断的。它是故事,又不是故事。
罗水泊、宋英夫、我竟然奇异地站到了一起,共同放飞出那一只摇摇荡荡又飘忽不定的彩色风筝了。
晃动摇曳的油灯下,钱牧斋坐在香梨雕花床上,怔怔想着什么。柳如是拂开披散在白嫩颊上的一绺头发,瞅他一眼,打一个哈欠,起身想把灯吹灭。
“哦,你不要把灯吹灭。”钱牧斋沙哑地说。
“为什么呢?”柳如是奇怪地问。
她瞥了他一眼,只见钱牧斋黑瘦的皱脸变得苍白了,两眼火热而贪婪地直盯着她颤动的乳峰,他的颜面神经质地抽搐着,不时用舌头舔着干燥的嘴唇。他不时用手指搔着花白的头顶,她的心里产生了一阵厌恶感。
“我,我想看着你。”
“行啊,你看吧。”柳如是突然停止脱衣服了,脸上带着讥诮的笑容,黑亮的双眸出现了冰冷的光,“怎么看都行。”
“不,不,我想看你脱衣服。”
“不行。我脱衣服时不愿意让别人看着。”
“求求你,求求你,如是,我的如是啊……”他嘴里喃喃地说,两只手搂住她浑圆的肩头。他干枯的手指触摸到了柳如是有点汗湿的热烘烘的丝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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