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的暴虐行为。只有具“高一等的知觉,高一等的理解力”的母亲,才能在本能的基础上提升自己,真正成为“人”的母亲。而我的继母,显然不属于后一种。
按照弗洛伊德的理论,继母排斥前妻和养子的本能来源于称之为“里比多”(Libido)的性动力,它是人的动物性的一个重要部分。“里比多”是非理性的,它的非理性发展是精神病或不道德行为。所以弗洛伊德认为:“本我”(Id)是生物本能之我,“自我”(Ego)是心理社会之我,“超我”(Supergo)是道德理想之我。只有用“自我”调节“本我”,即理性控制本能(Libido),才能达到人格的层面;进而实现“超我”,即良心的自省和道德的完善。
追根溯源,继母问题产生于家庭的重组。婚姻自由本来就包含结婚自由与离婚自由的双重意义,所以从法律上说,这是当事人的私事。恩格斯说过,只有以爱情为基础的婚姻才是合乎道德的。(注4)这个观点时下被许多人津津乐道,被许多影视剧中的角色以不同的话语加以演绎和诠释,好像恩格斯也是个爱情至上的琼瑶迷,结束“没有爱情的婚姻”不但合理合法,简直就是一次道德净化的过程。
其实,这是对恩格斯的误解。恩格斯批判的是在金钱至上的社会把婚姻当作商品,把洞房之夜沦为一种变相的卖淫;所以他尖锐地指出,“只有以爱情为基础的婚姻才是合乎道德的”!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这并不等于说,所有的离婚都是合乎道德的;法律给离婚以自由,也并不意味着,道德会给每一个离婚者献上一只祝福的黄玫瑰。
印度电影《流浪者》里有两句著名的对白:
法官说:“法律不承认良心。” 丽达回答:“那么,良心也不承认法律。” 这就是英国王子查尔斯和卡米拉“合法”地再婚时仍要进行道德忏悔的原因。
爱情的本质是性,而婚姻的本质里既有其两性的自然属性,又有其社会性,即家庭的属性。那些为了追求自己的所谓幸福而对子女遗弃,漠视,乃至虐待的行为,不但是家庭责任感的缺失,也是对婚姻的背叛,是对爱情的亵渎。
据专家统计,犯罪的未成年人或“问题少年”大都来自不负责任的“缺陷家庭”。当年,我为了逃避那个没有温暖的“缺陷家庭”,“恰好”走进了书店;今天的的孩子还会像我那样幸运吗?
鲁迅在《随感录》中说:“中国所多的是孩子之父;所以以后是只要‘人’之父!”
“孩子之父(母)”与“人之父(母)”体现的是本能与理性的差别,是“本我”与“自我”的差别,是动物性与人性的差别;一词之差,天上地下。
四. 自欺的证明
九十年代初,大概是九二年,七十多岁的父亲终于入党,实现了他的夙愿。
那是在一次看望他们时“妈妈”说的:
“知道吗,你爸爸入党了。”
说这话时,爸爸在一边流露出一种得意的神态。
“妈妈”抱怨:
“这么大岁数还入党,也不知图个什么,还得交不少的党费。”
多年的坚持,终于感动了不甚了解他的丰台区老干部处的党组织。从表面上看,四十年代投
身革命,半个世纪的追求始终不渝,确实让人感动。
我也在想,父亲如此地执著,到底图的是什么呢?
或许在他年轻的时候,也曾想过入党作官;但他更想要的是证明他自己。
列宁曾经指出,革命队伍中不可避免地会有一些抱着形形色色目的加入的“同路人”,这个观点在五九年“反右倾”时被充分发挥,康生写过一篇文章,指责“右倾机会主义分子”“不过是跑到无产阶级革命队伍里来的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的民主派,他们从来不是马克思列宁主义者,只不过是党的同路人。”
抛开这里“左倾”的成分,“同路人”的观点倒是说出了一个事实。
父亲当年参加革命,不过是要证明他(他们)的行为是“革命”的。
我想不出父亲在四六年还能找出什么别的理由,还能跑到什么别的地方,才能给自己喜新厌旧,抛妻弃子的行为罩上一层“正确”的光环,才能逃避舆论的谴责,才能欺骗自己的良心。
也就是说,当“里比多”(Libido)——即“爱欲本能”被家庭和舆论所压抑时,他(他们)找到了一个“合理”释放“里比多”的出口。
所以他带着表妹跑到了解放区,参加了革命。此后他五十年的孜孜追求,他的“左”得可爱的怪癖,均来自急于证明自己的潜意识。大概是表演得有些过头,得不到组织和群众的认可,甚至觉得他的入党动机可疑,所以一直不被接纳。像所有失去愈多愈不愿罢手的人一样,他退休后的执著所体现的不过是一种补偿心态。
其实,他的入党已证明不了什么,党员里面什么样的人都有,这一点“地球人”都知道。
姐夫是学军工的,上大学时就入了党;姐姐说她入党前曾写信给父亲,要他提供相关的个人材料,父亲居然拒不回信,一点“同志”的道义也不讲。
一九九六年暑假,那是个难忘的夏天。我带领师范“摄影小组”的学生和高考完毕的女儿登上了黄山,我们在山上跑了三天,住了两个晚上。第二天早上看到了日出,第三天上午看到了云海,还遇到了难得一见的“佛光”。
我们十几个人站在“莲花峰”的一块山崖上,云海无边,云涛在脚下慢慢流过,人如同凌空御风而行,感觉十分的快意。不经意间,眼前现出一条彩虹;先是向下的一个弧,渐渐地延伸闭合,形成了一个完美的光环;光环中恍恍惚惚,有些影子在浮动。我忽然灵光一闪,大叫:“佛光!这是佛光!”大家都激动了起来,向天空挥臂喊叫,那七彩光环中立刻闪现出无数条光影,有长有短,有远有近,有的好像就在眼前晃动;如佛展千手,似佛现万像;那万千的变化,令人惊心动魄。山崖上几个港客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而山崖下离我们仅几十米远的游客好奇地看着我们,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几分钟之后,奇妙的佛光渐渐淡去;我们还兴奋地议论着,迟迟不愿离去。
回京后,女儿拿到了入学通知,她被北京一所部队院校的计算机专业录取。
正文 第七章 回到起点
(更新时间:2005…9…4 10:29:00 本章字数:13273)
第七章 回到起点
或曰:“以德报怨,何如?”
子曰:“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
——《论语》
一.仇父情结
有一次在父母家,我偶然发现米袋里有一只老旧的木碗,感到奇怪:
“你们还用这么个东西,又脏又旧的?”
“妈妈”脱口而出:
“这就是你小时用过的嘛!”
我小时用过的?我更感到诧异。奶奶给过我一只,怎么又有一只?
“你想要就拿走。”爸爸不动声色地说。
我把它拿到手里,看着爸爸:
“是奶奶给你的?”
“是的,早的事了。”爸爸的回答含含糊糊。
我没有再问。
回到家,我仔细端详:这是一种在南方经常可见的普通木碗,上面有一道细而深的裂纹;碗边已磨得很圆,是使用过的痕迹;由于年代久远,颜色斑驳发暗,几乎没有了木材的质感,真像是个古董。
在我小时,孩子是不许用瓷碗的,因为打碎了可惜。通常是用木碗,用钢精(铝)碗则是较高的待遇了。
这只我幼时喂饭的木碗是奶奶给他们的,这一点毫无疑问。奶奶这么做的用意,莫非是想提醒他们不要忘记昔日的过失,不要忘记对我的亏欠?可是,他们竟然毫不经意地把它扔在米袋里用来量米!
奶奶给我那只碗距她老人家去世仅几个月的时间。
那么,这只木碗是奶奶什么时候给他们的呢?
爸爸为什么闪烁其词,不愿意说明这只碗的来历?
我脑子里闪现出一个可怕的想法,难道,是在奶奶病重之时?
若奶奶是在病重之时将它交给爸爸的,一定是头脑清醒并且有所嘱托。那么,爸爸说的奶奶“病重说不出话”等等又俱是谎言。而不通知我,不让我和奶奶见最后一面,更是爸爸和“妈妈”别有用心了。
在奶奶生命的最后时刻,他们对奶奶做了什么,他们又向我隐瞒了什么?
我简直不敢想,但又不得不想。
我不是不相信他们,而是“相信”他们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现在,这两只年龄和我一样大的碗被我小心地珍藏。在家里只有我一个人时,我把它们拿出来,轻轻地抚摩,细细地把看;睹物思人,我百感交集,缅思无尽。
“你们这两个…卑鄙无耻的…狗男女!我…,我打死你们!”
我一边愤怒地责骂,一边左右开弓,疯狂地搧爸爸的耳光。
“为奶奶…,为母亲…,为姐姐……”
爸爸的脸在我的抽打下像拨浪鼓一样来回摆动,“妈妈”在一旁惊恐地看着。我筋疲力尽,喘息着,几乎透不过气来,手还在不停地挥动……
我从梦中醒来,心跳加速,浑身发热;相似的梦境,已出现过好几次。
是的,我恨他们。他们不但伤害了我,也伤害了我身边所有的善良之人:爷爷和奶奶,母亲和姐姐,还有外公。可我,什么也没有做,什么也不能做。
梦中发生的事让我感到畅快淋漓,也让我感到恐惧。爸爸已七十多岁,如果这样的梦有一天真的在现实中发生,足以要了他的命。
按照弗洛伊德的分析,“梦是一种愿望的满足”。更进一步说,“梦是一种(抑制的、受压抑的)愿望的(伪装的)满足。” 梦表现的是被压抑的冲动和愿望,所以梦境心理是常态心理的一部分。
弗洛伊德认为,男性在其三到五岁的儿童期,就有仇父恋母的潜意识——“俄底浦斯情结”。俄底浦斯是希腊神话中杀父娶母的悲剧性人物,成为“仇父情结”的一个符号。
但我的儿童期“没有父母”。八岁之后到北京,知道自己有继母之后,似乎也未曾“仇父恋母”,虽然有的是对他们的疏远和不满。
对他们有打自心底里的蔑视和反感,是在我逐渐了解事情真相的三十岁之后;这和“俄底浦斯情结”似乎有点大相径庭;或者,是一个特例。
我的这种“情结”不但被道德和教养的“自我”所压抑,还被另一个梦不断地冲淡,那是一个人性和良心复活的梦。
作为一名教师,我有一个体会,五十岁以后的心态与二三十岁时显然不同;对学生多了一份理解和宽容,对自己多了一份反思。我有时想,父母已垂垂老矣,在他们人生的暮年,也应当能够反省自己的过去,如托尔斯泰《复活》里的主人公聂赫留朵夫。或许,我也能等到他们迟到的歉意,而且不会等得太久。我用这种人道主义的虚幻安慰着自己,用“以德报怨”的信条勉励着自己;因为即便是为了女儿,我也应当维护这个形式上完整的“大家庭”。
这种长期被压抑的情绪终于在梦中爆发了。
我想起媒体上报道的一些杀父﹑弑继母的案例,心有所悟。对于我来说这“似现实”的噩梦,对于另外一些人来说,竟是“似噩梦”的现实。在心理状态上极其相似,不过是发泄的渠道不同。或许有这梦的宣泄,能减少人间惨剧的发生?或许就是这些梦,反成了暴力行为的启示?
我不知道答案。
但肯定的是,理性虽不能阻止噩梦;却能阻止噩梦转变为现实。
幸亏我还没有失去理性。
我,奶奶,还有母亲,是忍让了太多,压抑了太多。
我暗下决心,即便我可以忘记过去的不公正,也不会再容忍新的不公正。
二 。 信贷消费之先驱
1998年9月7日,《北京青年报》的“金融时代”版上发表了一篇文章,题目是“百盛购物又添新招 大型家电分期付款——一周来咨询者数万”;右下角有一张商家与我妻子“交接”电脑的新闻照片,说明文字是“邓老师拿到了分期付款买到的电脑”。
文章称:“邓老师也同许多京城老百姓一样,首次在现金消费以外接触到了一种新鲜的消费方式:信用消费。”
“邓老师是百盛接待的第一位分期付款的消费者。她与爱人共同从事教育工作,月收入加起来仅有2000元钱,唯一的女儿今年大学三年级,计算机专业,能够拥有一台个人电脑是女儿最大的愿望。为了这台电脑,邓老师一家省吃俭用已攒了三年钱,每月还要从牙缝挤出150元为孩子租电脑。”……
数万人咨询,第一个尝试;我们“一不留神”当了回第一。
女儿上了大学,并没有让我们松一口气,每学年三千五的学费就压得我们喘不过气来。
教师长了几次工资,生活已有所改善,加上零星的家教,我们两人一个月的收入达两千多元。孩子上大学每月要生活费不说,平时在计算机房上机都要按小时收费。后来学生们觉得还是租电脑合算,先是几个人合租,后来又个人租。计算机专业的不摆弄电脑不行,我们不是不知道,就是上万元的电脑太贵,恐怕等到女儿大学毕业也攒不够钱。
即便在最困难的时候,我也不指望父亲和“妈妈”能伸以援手。他们从来不过问,我们也不会求他们。
我从八岁到北京,精神上就已经独立;虽渴望家庭的温暖,愿意得到帮助,但从不依赖别人,也看不起那种成年后仍依赖父母的“爹养娘饭小儿曹”。
所以百盛大厦的信贷消费还真是帮了我们的大忙。不过报道里没有提到的是:我们自己的钱不够,百分之五十的首付款中还有岳父支援的一部分,为了女儿,我们接受了这个帮助。
父亲一生不抽烟,不喝酒,不苟言笑,从来没有看见他和什么朋友来往,因为他没有朋友。
有一回我和老二聊天,说到现在报上老在讲“三个代表”,也不见解释“三个代表”的内容是什么。他正坐在旁边,激动得站了起来:
“我知道,我来告诉你们!三个代表就是代表着中国先进社会生产力的发展要求,代表着中国先进文化的前进方向,代表着中国最广大人民的根本利益。”
熟练得像学生背书。
他坚持订“党报”,天天学习,自觉紧跟。想当初,他“拥林”和“批林”一样的积极,“学邓”和“批邓”一般的虔诚。别人还会在私下里发些政治牢骚,但他绝对不会。家里讲的,一定是报上写的,一定是领导在会上说的,保证是一字不差。
老四事业顺利,从售货员到会计,由会计到经理,买了一辆二手捷达车;有一回开车送父亲去单位报销药费,一下车父亲逢人便解释:
“这是我儿子买的车,不是公车,我是不会占公家便宜的。”
这是听“妈妈”后来讲的。连她都埋怨:
“你也不是领导,你说这些干嘛?”
父亲不答,一副我行我素的神态。
这已不是什么政治信仰,而纯粹是一种政治表现或政治表演。
如果说以前是为了入党,主要是表演给党组织看;现在的表演,已成为他生活的一部分。
只有我能看透他这种近乎变态的表演。
他一生欠革命的“债”,因为对待革命,他也玩了一次“信贷消费”。
当年携表妹出奔,若是跑到别的什么地方躲一两年,也就罢了;可他非要戴一顶“红帽子”以正视听。革命队伍的人想必也不像他想的那样好糊弄,带个漂亮女人来“革命”,怎么看怎么像是私奔。他革命的“首付”空洞而可疑,连自己也心虚。
所以他要不断地付出,不断地积累革命的资本;他要和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