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句表扬的话,一生都刻在我的脑子里。
因为在家里,我是个令人讨厌的“没出息”的孩子。
我已经忘了那位老师姓什么,但记得他的自然课讲得特别好。他讲人生病时白血球如何跟细菌打仗,讲得活灵活现,眉飞色舞,我印象极深。多年以后,我小女儿发烧,我都学他那样讲白血球跟细菌打仗,哄她吃药吃饭,帮助白血球。
五七年反右,他从学校消失了,听别的老师说他成了右派,那时我六年级。
和在小学一样,我的作文受到语文老师的赏识。
有一个周末,邻居的孩子拿了一本《少年文学》跑来说:
“你看,这上面登着你的一首诗!”
我一看,还真是我在学校写的一首赞美大跃进的诗,署名就是北京育才学校常无敌。原文已记不清了,大意是“卫星”放上了天,与嫦娥和吴刚如何如何的对话。我有些纳闷,是老师替我投的稿?怎么也没告诉我?我也不敢去问老师,但从此我在本大院的学生“圈子”里威望不小,有的干脆叫我“诗人”。
我开始有了当“诗人”的梦想。
不久我又迷上了无线电。
宣武区“少年之家”到我们学校招生,我报名参加了无线电小组。那时的课外活动分文不收,教练还非常的敬业。我们学习电路原理,看电路图,焊接电子管收音机,最复杂时做到五管超外差式收音机,是当时的高级机型。
我又梦想当“无线电工程师”。
我的自信也让我吃了一回大亏。
我自认为已精通电器。有一天趁家里没人,我把床底下一台废弃的电炉拿了出来,把断了的电热丝接好,那时电炉还是个稀罕玩意儿,我把在院子里玩的几个小孩都叫过来看新鲜。接上电源,电炉在一片惊讶声中逐渐发红发热,我十分得意;也就在这时,我的手碰到了电源线,没想到那种老式电源线由于常久放在潮湿的砖地上已经漏电,强大的电流一下子把我击倒,我躺在地上不停地抽搐,身体已完全失去控制,但头脑还十分清醒。
时间仿佛倒流,许多景象一幕幕在眼前掠过:南京的家,石榴树,奶奶的面容,学校,老师,要好的同学……
突然,一切停止。我下意识地从地上跳了起来,看看周围,又软软地倒下了。
我再睁开眼时,身边是闻讯赶回来的外婆和邻居中一个年龄和我相仿的男孩。我才知道,在我触电的那一刻,别的孩子夺门而逃,是他临危不惧,上前拔掉了电源插头,救了我一命。
父母回家时,我面临的是爸爸的斥责和妈妈那厌烦的眼神;我不指望慰问,我知道又闯了祸。
大概是因为父母对人家什么表示也没有,我的“救命恩人”挨了他爸爸一顿打;为的是让他记住:以后不许多管闲事。
我从家里偷偷拿了一本画报送给他,感谢他的救命之恩。
有专家研究过人濒死时的体验,据说在那时脑海里会再现所有的亲人。
我回忆,在那和死神擦肩而过的一刻,有许多人在我的脑海里闪现,唯独没有我的父母。
是的,我肯定,没有他们。
七.愚蠢的错误
在育才学校住校不花钱,但每月要交七块五的伙食费。
每个月我可以从爸爸那里拿到伙食费和五毛钱左右的零花钱。有一个月我拿了钱后去学校,已记不得买了什么,到学校才发现超支了。我不敢再向家里要,心想欠一个月的伙食费没关系,下个月再补兴许也发现不了。于是我一不做二不休,把剩下的钱买了我早想买的国际象棋和一些棋谱;因为我们班上流行国际象棋,我下决心在棋艺上压倒别人。
结果有一天,班主任让我到总务处去,我知道坏事了。
我没钱,学校叫来了家长。爸爸来了,补交了伙食费。
周末我忐忑不安地回家。爸爸让我交代钱是怎么花的,我一五一十地坦白,把买的东西给他们看。
让家里遭受如此巨大的经济损失,他们气坏了。
妈妈激动地说:
“你爸爸从学校回来,气得手都抖啊,说话时手都抖啊!你以为我们挣钱容易呀?”
爸爸不无感慨地说:
“你们总务的老师讲,他在学校工作了这么多年,也没见过像你这样的学生!”
我站在屋子一角,做出满不在乎的神态。
妈妈提高了声调:
“这孩子太坏了,撒谎骗家里的钱,还上什么学,把他送去劳动教养算了,这家里管不了他!”
这时,坐在桌旁批改作文的外公慢慢地说了一句:
“劳动教养可不是想送就能送的。”
“那什么样的能送?” 妈妈说。
“是学校开除的才行。”
“他这么坏学校还不开除?”她转向爸爸:
“你去跟学校说去,这孩子家里没法管了,开除送劳动教养家里没意见!”
外公抬头看了妈妈一眼:
“行了!学校的事你们不懂。”
妈妈不说话了。
那的确是一次愚蠢的错误。
对我的惩罚是几个月不给零花钱。
八.生命的感悟
有一次挨了责骂,我蹲在院子里,心里生气又百无聊赖,用一把劈柴的刀在地上使劲地剁来剁去,外婆走过来一把将刀夺走,恶声恶气地说:
“干什么,想杀人呀!”
我莫名其妙,坐在地上直发愣。
我们住在“教子胡同”时,因为那里是回民居住区,要遵守回民的习俗,不能吃猪肉,也不许随意杀生。如果家里要杀一只鸡,也必须请阿訇来做。阿訇是专业的伊斯兰教职人员,在杀鸡之前要念简短的经文。我听不懂阿訇念什么,问外公,外公也说不清,说大概是道歉的意思。
在牛街的清真寺我还看过回民的开斋节仪式,开斋节上要杀一头牛,杀牛前也要念经文,仪式很隆重。
这是对生命的一种尊重。
平等意识缘于对生命的尊重,不仅对人,也包括对地球上的一切生灵。不尊重生命会导致生命的毁灭,而这毁灭中没有胜利者。
《信息时报》佛山讯:
“一名怀疑患有精神分裂症的犯罪嫌疑人杜某,因长期对家庭状况不满心生恶念,佯装重病不能起卧,趁人不备,先用锄头将其后母砍死在一楼客厅,随后又上到二楼卧室,将熟睡中的父亲打死,并将作案工具锄头丢弃到屋旁鱼塘。”(2004…7…2)
有不少类似的杀亲案例见诸报道。
果必有因,因因而果。
不论外婆当时的话是有意还是无意,都透露出她内心深处的恐惧和不安。
这正应了希腊哲学家德谟克里特的一句话:
——行不公正的人比遭受这不公正行为的人更不幸。
小时我在屋檐下捉到过一只麻雀,放进一个大纸盒里打算把它养起来。邻居大爷说:
“你养不活它,这小东西气性大着呢!”
我不信。结果那只麻雀不吃不喝,在盒子里乱撞,饿到奄奄一息时把米粒放到它嘴里也不进食,最后死掉了。
我把它埋了,心里很难受,是我害了它。
这小小的麻雀——它既没有漂亮的羽毛,也没有动听的歌喉,却有别的鸟儿没有的“气性”!它为何如此倔犟,是天性使然还是环境使然,我不知道。
如此卑微的生灵都不容侵犯,视自由和尊严高于生命,真令人叹服。
九.外公的书
上中学时,从南京寄来一大木箱外公的书,都是线装的。是一套《四库全书》,书的扉页上写着——曾国藩编,李鸿章校。(注) 包括经诗子集四大部分,简直是古典文学的百科全书。
每年夏天过后,我都要帮外公把这些书拿到院子里晾晒,防潮防虫。我也借机拿几本翻翻。外公看我喜欢,也答应借给我看,条件是一次拿一本,看完了再换,不许借别人,不能损坏。我先后借过唐诗,元曲等内容的书二三十本。对我的文学爱好影响很大。
外公请“荣宝斋”的人来看过,当时的出价是十五块钱一本,外公没有卖。可惜这些书在文革中全部遗失,那是后话。
星期天外公带我逛过天桥,天桥其实离我们家住的珠市口不远,不过在一片胡同里,我自己可找不到。
那时天桥还有撂地的场子。说书说相声的,变戏法的,摔跤的,练武术的各围一块场子,观众站在四周,练手艺的开场通常是两个人,一说一捧:
“光说不练——”
“假把势!”
“光练不说——”
“傻把势!”
“能说会练——”
“那才叫——真把势!”
然后连说带练,十分的卖力。那些节目都很有意思,常把观众逗得哈哈大笑。自从认识了这个地方,周末逛天桥成了我生活中重要的“文化活动”。
“天桥把势”靠手艺吃饭,很讲义气。他们的原则是“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观众中不少是像我一样半大不小的孩子,都是一分钱也舍不得扔的;但他们不欺负小孩,要钱时从你面前转过去也不会难为你,可以放心的免费观看。就是大人们不给钱也没有关系,只是别一见收钱扭头就走,那是要受到摊主的奚落的。
老天桥的豆汁二分钱一碗,外带一小碟咸菜。那真是一道廉价的美食。尤其是冬天,你慢慢地品着滚烫的豆汁,越喝越香,身子也越喝越热;喝完豆汁去看天桥把势的表演,就像如今吃完比萨饼去听音乐会,绝对的舒服,惬意。
由于从小在南方长大,我对北方冬天的严寒特别不适应,到北京没多久就得了慢性鼻炎,老流鼻涕。家里人对我吸鼻涕特别反感,时常呵斥:“去去!快擤鼻涕去!”
小时候北京的冬天似乎特别的冷,记得好像是上初一的那年,我的手和脚都冻了,肿得像胡萝卜一样;到后来手指头溃烂化脓。外公带我去医院看,拿回纱布和敷的药。不论在家还是在学校,我都能自己换药;在手指上敷药裹纱布容易,最后打结比较困难;我学护士那样把纱布头剪成两叉,再用牙齿配合另一只手将纱布头打结系好,往往要尝试几次才能成功。我换药时妈妈和外婆离得远远的,她们嫌脏。
冻手冻脚是件很麻烦的事,走路疼不说,写字都不方便;而且会在相同的部位反复发作。今年要是右手的食指中指被冻伤,明年就还是这两个手指头被冻;这困扰了我好几年。后来听了一位老医生的劝告,从入秋开始天天坚持用冷水洗手,冬天用雪擦手,这个毛病才断了根。
注:《四库全书》是乾隆年间编纂的一套丛书,之后清代不断有人修编。本人学浅,尚未在相关资料中找到曾﹑李二人编校的记述。
十.失落的大学梦
老是蹲在书店的角落读书损害了我的视力。上中学后,我的视力下降得更厉害,因为看不清黑板上的字,座位不断地向前移。初二体检时,我的视力到了0。7,校医建议我配副眼镜。我回家说了,妈妈斜了我一眼,挖苦地说:
“这么点儿大的学生还想戴个眼镜,显得你有学问呀!”
妈妈说得不错,那时学生里戴眼镜的不多,连我自己也不好意思假装“有学问”。
但是眼睛不争气,终于到了坐在第一排也看不清黑板的时候;班主任老师写了个条子,让家长给我配眼镜,否则无法安排我的座位。
这回他们同意了。
我自己到眼镜店,配了一副最便宜的眼镜,花了三块多钱。
班上的“小眼镜”总共才五六个,还真有的同学挺羡慕我们的。
后来我一个人去探望奶奶,奶奶看我长了“学问”,知道是读书读的;她拉着我的手怜惜地说:
“你好好念书,将来上大学,那样才有出息。”
她看我无语,接着说:
“你放心,上大学有我供你。”
我听了鼻子酸酸的。
奶奶是有一些钱,听说那是离开南京时变卖了部分家当;另外南京的房子委托亲戚出租,还收点房租。爸爸妈妈从来没有和我提过什么上大学的事,指望他们是不可能的。
奶奶没上过学,仅认识有限的几个字,但她希望自己的孙子上大学。
爸爸妈妈据说都是高中毕业,可他们并不盼我有什么出息。
我望着奶奶,不知说什么好。
在学习上我有充分的自信。我爱好文学,语文老师夸我的作文写得好。俄语是我的强项,数理化也是我喜爱的课程。我还特别喜欢几何的证明题,那缜密的论证,严密的推理和完美的逻辑让我着迷。我和班上的几个男生已不满足于几何作业,缠着老师给我们出些难题来做,还从杂志上找来一些偏题怪题。例如:“已知三角形ABC不是等边三角形,证明三角形ABC是等边三角形”;“已知四边形的边AB≠CD,证明AB=CD”;这些类似诡辩的题我们做起来津津有味。
除了无线电的爱好,我还是班内的国际象棋高手,所向无敌。
年少的我求知欲旺盛,学什么的感觉都是如鱼得水。
那个年代还不时兴成绩排名,但我相信在班上是名列前茅的,按河南人的话说,在班上是个“人物”。
我的课外爱好多,有时就影响到老师留的作业。老师问起来,我不知深浅地说:“那些作业太容易了,我都会,做它是浪费时间。”为此遭到老师的点名批评。
五十年代末是反对走“白专道路”,提倡“又红又专”的政治形势。“红”指的是政治思想觉悟,“专”指的是业务本领。一位开国元帅曾用生动的例子解释红与专的关系:如果你开战斗机,红而不专,没本事,一上天就被敌人打下来了;专而不红,开着飞机投敌去了;只有又红又专,才是革命事业需要的人才。
班主任老师不喜欢我这个有几分小聪明又有几分狂气的学生,在班会上把我和另外一两个与我差不多的同学称为“小白专”。“小白专”都是普通老百姓的孩子,都不会“假积极”(我们对在班主任面前摆好的人的称呼)。班上的革干子弟根红苗正,是当然的革命事业接班人。
作为初中生,我当时对这些政治名词的理解十分肤浅,只知道“红专”是表扬,“白专”是批评而已。哪里晓得这批评的分量。
我心里不服,也没往心里去;那时的我,的确是太不懂事了。
初三毕业考试前填写志愿,育才学校当时没有高中,我填了三个能住校的比较好的高中:一零一中学,清华附中,另一个好像是师大附中,因为我不愿再住在家里。虽然当时的学校并没有重点非重点之分,升学竞争也没有今天激烈,这种填报方式在现在看来也是不明智的。外公让我报一所附近的普通中学,我不听;俄语老师劝我报一所俄语专科学校,我也不听;爸爸劝我报中专,说可以早挣钱,我也拒绝了。缺乏家庭温暖的环境造就了我的固执,我一意孤行,非上高中不可,非住校不可。
中考结束了,我自我感觉不错,满怀希望地等待录取通知。
录取通知书来了,我打开一看,录取我的是“北京农业学校”,我一下子懵了。
我不明白为什么会是这样。我是写了“服从分配”,但为什么没有分配到一所高中,而分配到我想也没想过,听也没听说过的“北京农业学校”?难道我连普通高中的录取的分数都不够?这不可能。
是我没考好吗?我不相信。但那时不公布分数,查分是根本做不到的。
我想到了班主任老师对我的恶评,莫非是“小白专”的评语起了作用?在那个突出政治的年代,一句评语的确可以改变人的命运。
要么就是爸爸到学校说了什么或做了什么,妈妈虽然表面上对我的升学不闻不问,但她会坐视不管吗?
我整天苦苦地思来想去,还是找不到答案,心里十分痛苦:上不了高中,我的大学梦再也无法实现,我也让奶奶失望了。
我该怎么办?不去报到,下一年再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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