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东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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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东异志-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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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住,这‘榔头’可不是指耕地种田的榔头,是指人参的果实,六七月间参果初发,颜色黑青,形似榔头,故称‘青榔头’;八九月间参果成熟,颜色鲜红光洁,故称为‘红榔头’,这些都是我们山里人自造的土话,难登大雅之堂”,说完哈哈大笑起来。

静虚道长接过四爷的话:“这‘放芽草’既是抬参的最好时节,又不是抬参的最好季节”,我听后,心中不禁暗想:“不愧是牛鼻子老道,说话果然够玄够怪,什么话都得反着正着一起说,而且还都不出错,要是放到太平盛世,也不愧是一名国家的栋梁“。心中虽然如此所想,但脸上不能表露出来,还得谦虚地接道:“道长此话怎讲,晚辈望求赐教”。人都喜欢被捧着说话,就比如,一个教书先生,有十分的能耐,你要捧着他说,他能给你教出十二分来;又比如,一个媒婆,手里有十名如花似玉的姑娘,你要捧着她说,她能给你领出十二个来。静虚道长当然也不能跳出这个俗套,见我虚心有加,他也是耐心相答:“说它不是最好的季节,是因为这个时节的参苗初生,很难辨认,如果不是道行极深的抬参人几乎不能发现;说它是最好的时节,是因为大家都怕抬不到人参而都呆在家里,我们抢在前头,自然能够有所斩获”。旁边的洪屠户终于耐不住性子,捅了捅四爷说:“有话咱们边走边聊,先祭拜了老把头再说”,四爷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无可奈何的说:“老洪啊,老洪,你是一直改不了你性急的毛病了,既然如此,咱们先到把头庙罢”。

四爷一声令下,我们四人和随行的五个伙计一起携带了足够的纸禡香袔前往把头庙。入了把头庙,我们几人边烧纸边诚心念老把头临终前写的《绝命诗》。传说老把头之所以会被如此尊敬,除了升天成仙、解救路人之外因为他忠肝义胆,据说他当时本能够逃生,是因为寻找与他同去的失踪兄弟张禄而导致饥饿而死的。这当中还有一段故事:

传说山东莱阳有一户孙姓人家,老两口就一个儿子,取名为孙良。这一年,山东大旱,灾民把方圆几十里的草根树皮都吃干净了,每天饿死的人不计其数。孙良听说关东不咸神山出产人参,便和家人商量要闯关东。可家人早就听说关东山高林密、虎豹成群,死活也不答应他去。可孙良是个有志气的人,说要做什么就一定要做成,最后家人无奈,凑齐了点盘缠送他上路。孙良吃尽了千辛万苦,终于来到不咸山内,林子里数不尽的獐狍野鹿,奇花异草,把个孙良乐得找根棍子一拄就放起山来。只可惜,他一连走了好几天单棍都没开眼。这天,他正在林子里放山,突然遇到了同行。神山里人烟稀少,人见人格外亲。一打听,这人也是山东莱阳的,叫张禄,经过交谈两人还挺投缘,于是就搂土为炉插草为香,结拜为生死弟兄。孙良比张禄大两岁,孙良为兄张禄为弟。别看张禄年龄没孙良大,可他放山的年头多,很有经验。他就教孙良认识什么是几品叶,什么是“刺官棒”(一种假人参),还给孙良讲人参精变大姑娘的故事,还有许许多多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传说,在孙良的心里打下了深深的烙印。

这一天,孙良和张禄分头出去遛趟子(搜人参),约好三天后回来见。孙良出了戗子(简易窝棚)走了一头晌儿,在一个向阳坡上发现了一大片人参。他乐坏了,一口气儿挖了好几棵,又在那儿的树上刻了“兆头”(记号),就捧着人参回到窝棚里去等兄弟张禄。可是一连等了三天张禄也没回来,孙良担心兄弟出意外,就出了戗子去找人。 茫茫林海,孙良走啊走,找遍了大山各处;他找啊找,找遍了河沟坡岔;可是到处也不见兄弟的踪影。就这样,孙良一直找了六六三十六天,连饿带累,就昏倒在一块大卧牛石头旁。他醒来后,咬破手指在大石头上写下了《绝命诗》,绝命诗的版本有很多个,其中一个是这样写的:

家住莱阳本姓孙,

漂洋过海来挖参。

路上丢了好兄弟,

找不到兄弟不甘心。

三天吃了个喇喇蛄,

你说伤心不伤心

日后有人来找我,

顺着古洞河往上寻。

写完,孙良就靠在这块卧牛石上死了。最玄的是,老把头死后尸体竟能靠着卧牛石岿然不倒。一伙伙进山的猎户、采药人发现孙良的《绝命诗》之后,就开始传诵他的义举,传来传去,最后竟传到康熙耳朵里。为验明真伪,康熙还亲自来到长白山的卧牛石上观看,果然看到老把头的尸体立在那里,康熙点点头,自言自语地说:“此人勇敢忠义,我封他为山神爷老把头,今后农历三月十六就是他的生日。” 康熙皇帝话音刚落,就见孙良的尸体摇了三摇要倒下去。康熙有点奇怪,就命令手下人说:“快!放倒一棵树,树墩给他作凳子。”

不一会儿,树墩弄好了,孙良的尸体果然稳稳当当地坐在上面了。

从此,孙良就成了受封的山神爷老把头。每年农历三月十六是老把头的生日,挖参人、采山的、猎人、木帮都要放假,杀猪宰羊为山神爷过生日。山里的人也不坐树墩,因为那是山神爷的板凳,是祖师爷的位置。

第九章 … 工具

祭拜完祖师爷老把头之后,我们一行人又回到四爷住处。四爷引领众人来到后跨院的库房内挑选工具。抬参是一项异常繁琐的工作,除了要防备猛兽之外,还要防止迷路、干渴、饥饿、中毒和生病,所以要带的东西特别多,大体来说有:索拨棍、棒槌锁、狍子皮、油布、快当签子、 快当斧子、快当锯、快当剪子、快当铲子、干粮、草药以及黑铁锅等炊具,还有用椴树皮编成的背筐和布制的背篼等等。

库房里的索拨棍与四爷家前跨院的‘查索’并不一样,‘查索’更多的是作为一种祭祀工具,也是满族住户的象征;而放山用的索拨棍,却要讲究实用:它是一根五尺二寸长的木棍儿,一头粗一头细,粗的一端拴两个铜钱,这样可以在幽暗的森林里发出声响,能让放山人知道自己身边有没有同伴,在材料上,一般是选用天然的粗树干或粗树枝,不用剥掉树皮,为的是表面粗糙,在雨天使用不打滑。

棒槌锁就是一根两端系了大钱的红头绳。在喊山完毕之后,由队伍的把头拿出棒槌锁,将中间的红绳绕在棒槌的主茎上,两头大钱分别搭在插在索拨棍和树枝上,否则棒槌就要遁地而逃。然后一行人马上搭建把头庙,以落叶为纸,以草棍为香,磕头拜谢祖师爷老把头。红头绳要选用新的,上好的材料。绳上的大钱的讲究更多:禁用道光、光绪年号,因为〃光〃字不吉利,象征着空手而回;普遍受欢迎的年号是开元、乾隆、嘉庆等出口吉利的年号。

袍子皮是搭埨子的时候用的(埨,发lǔn音;埨子是山里的土话,指极简易的窝棚),把它铺在地上,可以隔绝土地的湿气,避免着凉受风,是放山人不可缺少的装备。

快当签子、快当斧子、快当锯、快当剪子、快当铲子、油布这些都是喊山之后的抬参工具。其中快当签子的讲究最多,这根签子是与棒槌表皮直接接触的工具,既不能太硬也不能太软,更不能粗糙,否则碰坏棒槌的表皮就会使棒槌的价钱下跌数倍,所以一般材料都难以胜任。有经验的放山人喜欢用鹿骨或鹿角作为签子的材料,在山里经常能看到虎狼吃剩的或跌落山崖摔死的野鹿尸体,取其顺直的一段,削磨熏制成六寸长的签子,用来挖棒槌。这是经过长斯的摸索实验才固定下来的专用工具。鹿角坚固耐磨并且非常光滑,不会划伤棒槌。快当斧子、快当锯、快当剪子、快当铲子都是挖掘工具,品相好的野参多生长在大树附近,一些极品的七品叶、八品叶大棒槌甚至直接与大树的根茎相连,互相汲取营养。大树一方面能把附近的地下水吸引过来解决原始森林最缺少的水源问题,另一方面还能满足棒槌对光照近乎苛刻的生长要求:据说要长成极品的大棒槌,每天只能接受辰时这一个时辰的光照,多了少了都不行。

大树虽然给棒槌成长创造了必要的条件,但它同时枝繁叶茂,根茎在地里生长的范围都非常大,这自然就给挖掘工作造成很大困难,放山人需要先用铲子大致敲定一个范围,这个范围要包含棒槌所有的根茎须,当然里面也混有大量杂草和树根,挖参人要先用手扒去棒槌周围的乱草树叶,开出‘盘子’,用快当锯锯断棒槌周边的树根。——不能用斧子砍, 树根有弹性,会震坏棒槌。这时就需要用短锯、剪子等工具剔掉其树根杂草,把棒槌一丝不损的抬出来:细树根用剪子剪断。用快当签子仔细拨除棒槌周围的泥土,直到棒槌全部根须露出,任何细小的根须都不能挖断。清理出每根须子都要随时用原来的土掩埋以防掉水分,抬棒槌所用的时间与棒槌生长的大小和环境有关。成色好的野参,通常都要三到五天才能挖完。这时棒槌锁的重要性体现得更加明显:从行规来说,系了棒槌锁可以防止棒槌跑掉;即使棒槌自己不跑,万一别的队伍发现了这棵棒槌,棒槌锁也可以作为提醒,意思说:‘这棵棒槌已经有主了,请移驾别处吧’。山里人把行规和声誉看得特别重,宁可自己不得,也不能坏了规矩,毁了名声,所以有了棒槌锁的棒槌,即使再大再好,你也不许染指。同样的,发现并挖到棒槌的队伍也必须要恪守规矩,比如最典型的就是“抬大留小”:即小棒槌不挖,待其长大留给后人。如果挖出的棒槌果实成熟,要自觉的把棒槌籽撒在地里,给以后压山的队伍制造机会。

棒槌挖出后,为了保鲜,要“打参包子”—— 即揭一块新鲜的苔藓铺好,再放上一些原来的土,把棒槌裹住,包上树皮(一般是桦树皮),用树皮腰子捆好。苔藓柔软、潮湿、不易干燥,用来包裹棒槌最好。

以五品叶为首的成批棒槌叫‘片’;以六品叶为首的成批棒槌叫‘堆’,如果发现了成片成堆的棒槌,在打完〃参包子”之后,不能抬屁股就走。必须给后来的队伍留下有用的信息,这叫“砍兆头”。先在棒槌附近红松树上用刀、斧距地面一索拨棍高的位置面向棒槌方向削去一块树皮,在光滑的树干左侧按队伍人数刻横杠,右侧按抬出棒槌的品数刻横杠。然后给兆头“洗脸”,洗脸是为了保护兆头几十年后也能看清,用火烧去兆头四周的松油。这种循环往复、互帮互助的行为极大的帮助了放山人,有经验的队伍往往能在许多年前的老兆头前找到棒槌。

放山人讲究平等互助友善。放山挖到棒槌,卖的钱帮伙成员不分老幼一律平分。抬棒槌时遇到别的帮伙,就要见面有份儿。如果两帮都是单人,那就见面分一半儿。帮伙之间不争山场,讲究先来后到。发现己经有人在这座山了,就赶紧转移到另外的山场。搭的埨子下山时不许拆,要留给别人用。临走还要留下油、盐、粮食和火石,以备救助他人。

放山的主食是小米。这也是几百年来积累的经验:小米耐潮,抗饿,好做易熟,如果天潮生不起火,饿急眼了生吃也能勉强消化,可解燃眉之急。不咸神山上有数不清的白桦树,小米一般用桦树皮包好吊进来,挂在埨子上,不能放在地上,以免潮湿。

除了小米之外,必须带的食品还有盐和熟豆油。山里潮气重,又有山风,用火石打火比较困难。除了做饭之外根本没有熬豆油的机会,吃饭的时候基本就是拿筷子蘸一下油腥润润喉咙,绝大多数正餐都是小米加咸菜;除了在吃的方面十分困难之外,在行路方面也是危机四伏。放山人没有任何工具指引方向,完全靠经验行事,迷路的情况时有发生,这就需要依靠把头的个人能力,依靠团队的集体努力来摆脱不幸,如果被困住了下不去山,就叫做被“麻达鬼”迷住了,特别容易全军覆没。通常辨别方向的方法是依靠进山前的标识物,或依靠太阳和北斗星定方向。较为实用的方法还有四种:一是看树冠,树叶繁茂的一面通常是西南方向;二是看树干上的苔藓,生长苔鲜的一面一般是北面(阴面);三是看水流方向,顺水走向低处,就是下山方向;四是听乌鸦叫,有乌鸦叫的地方一般都有人家。在这种生存、生活都极为恶劣的环境下,能坚定人们意志的,除了抬出大棒槌换来钱粮之外,剩下的恐怕只有山民对神灵和行规的敬畏和依赖了。所以放山人在语言上有特多的讲究,比如凡事只许说“拿”,不许说“放”。吃饭叫“拿饭”,回“埨子”睡觉叫“拿房子”,休息叫“拿火”(抽烟),做饭叫“端锅”,挖参叫“抬参”,这些长期形成的语言习惯都是出自对神灵的敬畏和自保生命的期望。

第十章 … 启程

大伙各自从四爷家的库房中拿了应手的工具,集合在前跨院整装待发。我们一行共九人,除了四爷、我、静虚道长、洪屠户之外还有五个伙计,他们都是四爷的下人。其中有三个体格比较结实,被编到我们挖参队伍里,另一个身体偏胖、行动笨重的,充当端锅做饭的角色。

我们四人各自挑选了长度齐眉的索拨棍,又打了绑腿,系住领口,周身上下没有半点崩挂之处。最后吩咐伙计们拿了称手的家伙,背着压山的工具开始启程。看着四爷家的大黑门吱呀呀的关上,我偷偷呼出一口长气,心中就像打翻了五味瓶子一样复杂。按理说,眼前的一切,都在按我设计的计划发展,可我心里并没有预期的喜悦,反而有些不安。这种不安,就像幽灵潜伏在我周围:每当我集中精神,想伸手抓住它们、撕裂它们时,它们就跑得无影无踪。当你刻意想忘却的时候,它们又偷偷从你背后摸上来,慢慢经由脊梁爬到你的心肺里去。

在我前面的,是被我以女儿性命为要挟的响马,他正拎着七尺长的索拨棍和洪屠户大声说笑着,他以前可能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可能是个敢于与几十人正面交锋的关东汉子。而他此刻被我愚弄着,像个吊了线的木偶,我总觉得,像他这样精明的人,是不可能完全的相信我的。让我更加不安的,还有静虚道长的目光:他的眼神实在是太深邃了,仿佛能够洞察、刺穿一切,大多数时候,我根本不敢与他对视。有时我真担心,他们私底下是不是已经识破了我的小伎俩,等把我带到山上之后就活埋掉。

我越想后背就越发凉。加之我不常走山路,短短几里洼地,竟然跌了三四个跟头。看着我的狼狈相,四爷和洪屠户笑得合不拢嘴 —— 这让我稍稍好过,不再自己吓唬自己。戏,还要继续演下去,即使很难演。

又走了二十几里,头顶的光照开始越来越暗,我觉得可能已经进了山口,再往前走就是密不透光的原始森林了,我问身边的伙计:“快要到地方了么?”,这话正巧被四爷听见,他转回头和我说:“还差得远呢,要是棒槌真就生在集镇旁边儿,它就不值钱了”,我想想也对,便默不做声随着大伙继续前行。也不知翻过几座山,越过几道岭,脚下的烂树叶子开始越来越厚,走在上面就像脚踩棉花,轻飘飘的。林中没有风,树冠却在轻动,地上的光晕也随之一晃一晃的。耳边开始传来一些不知名的细声:像鸟叫,又像是风吹树叶的沙沙声。

空气里开始弥漫泥土和松脂的香气,夹杂着腐朽落叶以及动物粪便的腥臭味。我确定我们已经进入到原始森林的内部,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在山里走这么远的路,脚下早已磨出好几个水泡,为了不显得太熊,我强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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