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低呼一声,表示抗议。他眼角眉梢都带着抹笑意,我很清楚他并没有在生气,此时无论我喊他什么,他都会接受,于是眼珠子一转,凑近他轻声嘘气:“秀儿……”
他肩头猛地一颤。
这个昵称,我以前听樊娴都和良婶喊过,揣度着这该是他的小名。其实这里的男子打从及冠取字之后,无论长辈还是同辈,都会以“字”来称呼,以表示尊重对方已经成人。也许……自他成人后,也唯有他的母亲和类似养母的良婶,还会忍不住把他当作孩子,时常唤他的小名儿。
“丽华……”他的瞳仁似是蒙上了一层薄雾,声音略带颤意。
我小声地低喃:“秀儿。”
他上身前倾,慢慢向我靠近。我的心“怦怦”地加快节拍,他的脸越靠越近,温暖的鼻息吹拂在我的脸上,我脸上微微一红,竟是不由自主地合上了眼睑。
唇瓣上轻柔地印上一吻,轻轻的触碰使我心灵为之一颤,险些把持不住瘫软倒地。辗转缠绵的亲吻逐渐加深,他伸手搂住我的腰,舌尖撬开我的唇齿,灵巧地滑入我的口中。我脑袋里嗡嗡作响,心跳加快,呼吸也紊乱了。
刘秀的额头贴着我的额头,鼻尖抵着我的鼻尖,细微的呼吸声,暧昧地在我俩之间环绕。
“真是……”他按着我的后脑,将我的头压进怀里,他的呼吸有些急促,让我又惊又羞,“我可是比你大了九岁呢。”
我偷偷撅嘴,九岁?那是身体的年龄,就心理年龄而言,我和他可是不相伯仲。于是越发恶作剧地唤道:“秀儿!秀儿……这个名字很好听,以后没人的时候我就这么叫!”我从他怀里挣扎着出来,眼波流转,促狭又赖皮地说,“你若是反对,那我以后就直呼你的名字!”
刘秀看着我好一会儿,终于无奈地笑了:“随你吧。”
我笑嘻嘻地从席上爬了起来,只觉得窝了一天,腰酸背痛,伸着懒腰活动开僵硬的手脚。案上还有一堆资料没有来得及看完,刘秀细心地替我将翻乱的书简重新卷了起来,一卷卷地堆放整齐。
看着那些满当当的竹简,我不由得一阵气馁,低头见他神情专注地收拾着书案,忽然心中一动,我跳到他身后,身子趴在他背上,双臂从身后环住他的脖子,轻轻摇晃:“秀儿,给我讲讲时政吧!”
“时政?”
“就是……你对眼下天下分崩、群雄并起的分析和理解啊!你怎么看待今后的局势和发展呢?”
刘秀沉默不语。
我不依不饶地继续加大幅度,拼命摇晃他:“别跟我装傻,我知道你才不傻!不许拿对付外人的一套来敷衍我。”
他终于笑了起来,笑声动听悦耳地逸出,我能感觉到他喉结的振动,心里一阵儿迷糊,似乎被这诱人的笑声给勾去了魂魄。
他轻轻拍着我的手背,一摇一晃地说:“好……我说……唔,别再晃我啦……头晕了。”
“晕了才好。”我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晕了你才会说实话。”
“我答应你,以后无论你问我什么,我都说实话!”
“真的?”
“真的。”
沉默。我停下晃动,静静地趴在他的背上,下巴顶上他的头顶。
“我不信。”我轻轻吐气,半真半假地说,“你是个大骗子,还是骗死人不偿命的那种。信了你,才是傻瓜。”
他幽幽吁了口气,牵着我的手,将我拉到身前,示意我坐下:“隗嚣也好,公孙述也罢,这些人无非或明或暗地打着汉家旗号想一夺天下,即便夺不到这片江山,分得一杯羹亦是好的……至于刘望,呵呵,我只能说,先称尊者未必就真能握住江山社稷……”
“就像刘玄一样。”我心直口快,“能笑到最后的人才是真正的赢家!”
刘秀怔怔地瞅了我一眼:“也不尽然,我们这位陛下……”他轻轻摇了摇头,浅笑,“如果真是那般无用,南阳刘姓宗室也罢,绿林军也罢,在大哥死后,只怕早成一盘散沙了。”
他眉心微微纠结,露出一丝苦痛,我怜惜之心顿起,伸手抱住了他:“别再想那些不愉快的事了,你以后有我……你有我了……”
他仰天长叹,黯然无声。
我闭上眼,不忍看他痛苦的表情,于是故意装出一副困倦之意,嘟囔道:“秀儿,我困了,咱们明天再接着聊吧。”
“好,”他的声音恢复百般温柔,善解人意地说,“你且宽衣,我去替你打水。”
我点点头,默默地看着他离开,心里只觉得一阵揪痛。
伤疤就算愈合了,仍然还是块伤疤,即使面上完全看不出来,可是到底痛不痛,却只有自己知道。
我尚且摆脱不了这份痛楚,更何况刘秀呢?
〖1〗5泣告
新朝地皇四年、汉朝更始元年八月,更始政权的主脑们在宛城廷议,最终决定不落人后,抢先向困守关中的王莽新朝主动发起进攻。
于是,更始帝刘玄遣定国上公王匡攻打洛阳,西屏大将军申屠建、丞相司直李松攻打武关。汉军兵分两路,浩浩荡荡向洛阳、武关扑去。
汉军的强大攻势,不仅使三辅震动,也使各地的造反势力毅然响应起来。杀掉当地牧守自称将军,用汉年号以待诏命的队伍,在短时间内,遍布天下。
彼时,析人邓晔、于匡在南乡发兵响应汉军,邓晔自称辅汉左大将军,于匡自称辅汉右大将军,攻入武关。武关都尉朱萌,杀了王莽新朝的右队大夫宋纲后,归降汉军。
王莽得知武关被破后,惶恐之余召来王邑、张邯、崔发、苗䜣四位大臣,商议对策。结果,大司空崔发引经据典,说《周礼》、《春秋》中经传,国有大灾,宜号泣告天。
于是面临着国破城亡的王莽最后居然带着文武百官到南郊,自陈符命,仰天号啕痛哭。不仅如此,他还命臣工做了《告天策文》,召集太学的学生以及小吏百姓一起哭,只要这些人里头有哭得最响亮、最悲哀、最感天动地的,就升他做郎官——这一升,居然还当真一下升了五千多人。
“哈哈……哈哈哈……哈哈……哎唷!笑死我了……哈哈哈……肚子疼啊……”我蜷缩在席上,手里抓着竹简不停地抖。
阴就面色发窘,阴兴强忍片刻后,终于忍耐不住地用鞋尖踢我:“注意礼仪啊,姐姐!”
他咬牙切齿的表情让我愈发感到好笑,忍不住指着他笑道,“弟弟啊……兴儿,你还那么卖力读书做什么……哈哈哈,太学生……好了不起……哈哈,只要会哭不就成了么?你以后多照照镜子,好好练练该怎么哭得漂亮……”
“姐姐!”阴就手忙脚乱地把我从席上扶正,细心地替我整理褶皱的裙裾。
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望着手中的竹简,强忍了半天,却又止不住地再次爆笑起来。阴兴给了我一个“无可救药”的白眼,拂袖走了。
我又笑了好一会儿,才强忍着止住了,只是愈发觉得肚子都笑痛了,四肢发软,无力地趴在案上缓气。
“就儿,大哥做什么去了?”
“早起发了名刺,让阴禄去请了好些人来,这会儿正在堂上宴客呢。”所谓的名刺,也就是现代人所指的那种个人名片,只不过这里是写在木片或者竹片上的。
我很好奇阴识巴巴儿地发了名刺请来的都是些什么人,于是一边假意看简,一边漫不经心似的问:“都有什么客人啊?”
“我也不大认识,方才二哥倒在,你还不如问他呢,他都认得的。”
我狠狠剜了他一眼:“你也跟我耍心眼是不?小兔崽子,你还嫩着呢。”一扬手在他脑门上敲了个暴栗,“真不愧是阴家的人啊,你算是翅膀硬了?羽毛还没长齐整呢,就敢跟老姐我耍心机了……”
我作势欲打,阴就忙笑着讨饶:“姐姐饶命!弟弟知错了……”我收了手,阴阳怪气地瞅着他,他吐了吐舌,小声嘀咕,“尽说阴家人的坏话,姐姐如今可算是刘家妇了!”
“咝!”我牙缝里滋气儿,一骨碌从席上翻身站起,“好小子,皮痒痒了吧?!”
“别……姐姐,我认错还不行吗?”求饶间阴就头上又挨了两记,抱头逃窜,“来的客人里头有朱祜、来歙、岑彭、冯异、臧宫、祭遵、铫期、马武……”
他一口气报完,我停下追逐的脚步,陷入沉思。
阴识请的这些人良莠不齐,论身份,论立场,来歙乃是刘嘉的妻兄,朱祜则是刘秀同窗,祭遵、铫期、冯异算是刘秀部下,这几个人都没什么太大的问题。但是臧宫、马武却是绿林军的人,而岑彭原先是棘阳县令,棘阳被克后他投奔了甄阜,甄阜死后他逃到了宛城,汉军打宛城时就是他死守城门。后来城破,本来所有人都说要杀了他,幸得刘出面保全,于是他做了刘的属下。如今刘不在了,他又做了朱鲔的校尉。
说实话,我对岑彭此人殊无半分好感,不管他以前都干了些什么,有多大的本事,至少他现在是朱鲔的部下。阴识结交刘秀的属下本无可厚非,可是为何又要去巴结绿林军的人?
心里渐渐添堵,像有块大石头压在胸口。有些事情真不值得拼命推敲,越是往深里挖掘,我越会怀疑自己的智商,到底是我钻牛角尖多虑了,还是事情本不像我看到的那般简单?
虽然在名义上我已经嫁了人,可是娘家却是没少回,阴家仍保留着我的房间,里头的布置照原样儿丝毫未有改变。
按理妇人出嫁后便不可再多回娘家,除非夫家休妻或是双方离异。可是一来两家同住宛城,二来刘秀对我的行为基本无约束,所以就算有人对此略有微词,也不能多插嘴质问我们夫妻间的私事。
在阴家看了一上午的竹简,中午用过午膳后我睡了半个多时辰,醒来的时候恰好堂上散席,我躲在暗处,看着阴识将客人一一送走后,才闷闷地走了出来。
“姑娘要回去了吗?”阴禄正要关门,回头看到了我。
我点点头。
“那需要备车么?”
我又摇了摇头。
开玩笑,现在宛城是什么形势?所有牛马、辎重、车辆,能用于打仗的东西全都抽调到了战场上,虽然我知道阴家肯定还藏有私产,牛马牲口什么的必然不缺,但那都是充作食物所留,若是被我大摇大摆地套上车走大街上去招摇,岂不是自寻死路?
“那让姑爷……”
阴禄还想再说些什么,我摇了摇手:“没事,就那么点路,哪里就能走瘸我的腿了?”临出门,又回头关照了句,“替我跟大哥说一声,我回去了,改日再来。”
午后日头正毒,烤得我头皮一阵发烫,我迂回着尽量找有阴影的地方绕回去,时不时地踩着影子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蹦蹦跳跳地穿梭前进,倒也平添几分乐趣。
正专注着寻找下一处的阴影,忽听跟前扑哧一笑,我正一步向前跳出,没来得及抬头,“嘭”地一下撞上了人。
那人被我撞得后退半步,却仍是好心地扶了我一把,怕我跌倒。我揉着又酸又痛的鼻尖抬起头,先是惊讶,而后不由笑了:“是你啊!”
“唔,可不就是我。”冯异站在树荫底下,声线依旧犹如磁石般的悦耳,听得人心头痒痒的、酥酥的。他有一副迷人的嗓音,难得的是他竖也吹得极好,我曾听过他吹的曲,只是不知能否有耳福听他放歌一曲,想必,那样的嗓音,必成天籁。
“在想什么?”
我倏然回神,大大地汗颜一把,不知不觉中自己竟站在他面前发起花痴来,忙掩饰地笑道:“没什么……你、你从哪儿来啊?”
话刚问出口,我就特想抽自己一嘴巴。他刚从阴家散席出来,我这不是明知故问吗?
冯异吟吟一笑,若有所思,片刻后点了点头,答道:“刚从夫人兄长阴校尉处用完午膳,正打算回去呢。夫人是要去哪儿?”
“我……我回家。”我结结巴巴,无心中说错了一句话,结果换来他语气上的明显疏离,这让我羞愧得直想就地挖个地洞钻进去。
“那么,夫人走好,异先告辞了。”
“那个……公孙!”擦肩而过时,我鼓足勇气唤住他。内心交战片刻,终于决定赌上一把,“你……你怎么看待文叔?”
昆阳之战,他与刘秀虽是敌对方,却惺惺相惜地成了一种不是朋友的朋友。过后刘秀攻打父城,据闻双方未经几许交战,父城县令苗萌便在冯异的劝服下,举城投降。
即便当日同样身为十三死士之一的李轶背信弃义,谋害了刘,但我总觉得冯异是值得信赖的,这也许只是我主观片面的印象,就如同我一开始对朱鲔印象颇好,对岑彭却没来由地没有好感一样。这样的主观意识或许会害我失去正确理智的判断能力,可是……我向来是感性大于理智的人,就像刘秀说的,我做任何事都爱冲动。
我对冯异是信任的、有好感的,从相识之日起我在潜意识里就没把他当成敌人,他是我的救命恩人,也是我的朋友。
“武信侯?”
“嗯,你是不是……也觉得他无情无义?他违制娶妻,你是不是也会因此瞧不起他?”
冯异并没有马上回答,相反,他的沉寂让我内心更加的慌张起来。或许我错了,这番试探毫无意义可言,刘秀把自己伪装得极好,几乎瞒过了所有人。
我仓促行礼:“是我唐突了。”不敢再看他的表情,转身就走。
“刘夫人!”那个磁石般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何必在意旁人如何看待武信侯,只要夫人能明白侯爷的心意不就够了么?”
我诧然扭头,冯异站在几步开外冲着我遥遥相望,面色平静,目光中充满睿智和理解。我内心激动,酸涩的情绪压抑在胸口,好半晌我心怀感激地冲他一揖:“公孙,文叔就拜托你了。”
他嘴角含笑,冲我微一颔首,转身离去。
我深吸一口气,忽然感觉肩上的担子轻了许多。
刘秀的忍辱负重,未必真就无人能懂!未必……
6厨艺(1)
皇天无亲,惟德是辅!
就在王莽带着文武群臣在南郊号啕大哭,指望感动天地的同时,于匡、邓晔打开了武关大门,迎入西屏大将军申屠建、丞相司直李松率领的汉军兵马,两军会合后一起攻打京仓。邓晔派弘农郡掾王宪为校尉,率数百人渡过渭水,攻城略地,以汉军旗帜相互号召四方;李松派偏将军韩臣,率领数千汉兵,西出新丰,大败新朝波水将军,追至长宫门。
长安诸县大姓豪族,闻讯纷纷率宗族门客来会,汉军所到之处,势如破竹,郡县争相归附。
捷报频频传回宛城,众人雀跃,喜形于色。
刘秀虽官封武信侯,却是担了个虚名,除了每日上朝应卯,其余时间都泡在家里。在外人看来我们这对夫妻恩爱无比,刘秀为了我似乎什么都抛弃了。昔日在昆阳大战上显示神威的刘将军已经一去不返,现在在他人眼中,刘秀只是个宠爱妻子、碌碌无为的渺小人物——这跟他之前在蔡阳勤喜稼穑、耕田卖粮的形象十分符合,所以大家都相信,刘死后,刘秀少了可以替他撑腰扶持的人,他这个人本身也就不再具备任何威胁性了。
但是也就在我准备放下心头大石之际,这天一大早,黄门使者突然急令来传刘秀,没说三句话就把他给拉走了。我在家急得犹如热锅上的蚂蚁,脑子里一片混乱。眼看到中午刘秀还没回来,我哪里还等得下去,急匆匆地换了短衣长裤,抓起佩剑就往外冲。才走出中门,却见刘秀在冯异的陪同下,两人正有说有笑地穿过院子。
刘秀谈笑间瞥见了我,微微一愣,接着冯异也注意到了我,见了我这副打扮,也是一愣。
我站在原地,呆呆地望着刘秀,转瞬间眼眶湿了,我丢开手中长剑,飞一般地奔过去一把抱住了他的腰。
“怎么了?”冲力太大,刘秀被我撞得倒跌一步,双手扶住我,避免我摔倒。
我把眼泪蹭到他的衣襟上,哽咽道:“不!没什么……”
虽然嘴上没做太多解释,他却似乎猜到我在担忧些什么,双臂更加用力地搂紧了我:“我回来了……”顿了顿,笑道,“我午饭还没吃呢,公孙也饿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