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错人,乃朕之过,此过,险铸大错!
现下想来,也许在他心里,这句话并不仅仅是对庞荫而言。他的怒,他的恨,并不是单单冲着一个庞荫发的!
吴汉等人班师返回雒阳后,刘秀设宴款待,置酒赏赐。
我的心情越来越沉重,睡眠不够,吃得又少,以我的身体状况和精神状态,根本没法再亲自抚养孩子。郭皇后无女,来西宫看过几次孩子后,提出要将孩子领到长秋宫代为抚育。
那一日,刘秀退朝后照例来西宫探望,见他伸手欲抱孩子,我突然神经质地大叫起来:“不许你碰她!想要带走她,除非我死——”
我发疯般地推开他,从床上抱起孩子,紧紧地搂在怀里。满室的侍女黄门吓得面如土色,惶惶不知所措,代机灵地打着圆场:“贵人说笑了,陛下只是想抱抱小公主……”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打的什么主意!”我厉声尖叫,襁褓中的婴儿受到惊吓,哇哇啼哭。
刘秀错愕,转瞬脸上浮现出一种无奈的哀伤:“听朕说,朕……”
“她的儿子,唤我做贵人,我的儿子,却得唤她做母亲!凭什么?凭什么?如今只因为她没有女儿,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便想夺走我的女儿?简直做梦!”我站在床上,居高临下,指着刘秀气急败坏地叫嚣,“她要女儿,你让她自己生!你去——你……”
刘秀一跃,跳上床,抱住我的同时,低喝:“代!”
代打了个激灵,慌忙带了一干下人退出寝室。
“放开我!”我拼命挣扎。
“丽华……”他双臂紧紧箍住我的腰,“安静些,瞧把女儿吓着了……”
低头看着女儿哭得通红的小脸,泪水模糊了视线,我无力地瘫软在他怀里,恸哭:“我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了……只是、只是……”
“我明白,我明白……”他低声哄我,一再重复,“镇定点,没事的。女儿是你生的,肯定是你的……谁也抢不走!你别慌……”他低头吻了吻我的额头,髭须扎人,然后把脸贴在我的面颊上,滚烫的肌肤像烙铁一般贴着我的肌肤,“我的丽华,向来都是那么自信自强,英姿飒爽,豪情不输男儿,柔情更胜一般女子呀!”
我哭,泪如雨下:“我不是……不是……”
“我们的女儿,我希望她以后能够长成她的母亲一般……坚强,百折不挠,不输男儿。”他低头看着小女儿,女儿似乎感应到了父亲的注视,渐渐止住了哭啼,小脸上沾满泪花。
咬紧牙关,我默默抽泣。
他温柔地用手指拭去女儿小脸上的泪痕,低声说:“这个孩子,就叫刘义吧!”
刘义!
义……
“但愿她虽身为女儿身,真能不输男儿,将来亦能封王封侯!”深深吸了口气,我嘘声喟叹,“义字后面再添一字,就叫她——刘义王!”
产后,我的精神状态一直欠佳,太医诊断说是心结抑郁,讲了一大通我听不太懂的话,最后却只开了几副补药,没起到真正太大的作用。
刘秀整日陪着我,给我说笑话儿,逗着我开心。年前便听说皇后长期抱恙,久病不愈,这病歪歪的样子倒似跟我有得一拼。
有时候郭圣通也会派人来西宫送些赏赐之物,我一一领受,只是心情不好时连装样子笑纳谢恩的那套虚礼都省了。
阴兴入宫探望,顺便告诉我,征西大将军近期有可能会回雒阳朝觐天子,且为表忠心,冯异的妻儿作为人质,已被他先行遣送至京都安顿。另外,刘秀在却非殿朝议之时,对臣子们说,他对连年的战事感到了厌倦,决定将隗嚣、公孙述这两个大麻烦先搁置一旁,置之度外。他还下诏勒令所有还朝的将军留在雒阳休养,把军队调防河内,打算暂时休兵。
这个决定让我目瞪口呆,当场石化。
自当年舂陵起兵以来,刘秀除了打仗便还是打仗,一场接一场的战争不断,使得他就像一只陀螺,从未有空暇停止过转动。
如今……这只疲于奔命的陀螺却突然在这紧要关头说要停下休息……
不可思议……也,无法置信!
“贵人,请多珍重!”阴兴淡淡地望着我,平时冷峻的脸上也起了一丝微澜,“即使为了陛下,你也……不能这般糟蹋自己!况且,你还有一子一女……你好好想想,庶子,不是那么好当的,除了自己的母亲,谁能给他们更好的庇护?”
庶子!
我的阳儿和义王!
心,如果能够感觉不到这种锥刺的痛,该多好!
我逃不了!
无论如何,我仍是建武帝的贵人!仍是刘阳和刘义王的母亲!
我的肩上已经压下了不可逃避的责任!
1狩猎(1)
“在那里!”
“看到了——”
“嘘!噤声!”
虽然极力压着声,却因为人多音杂,惊动了湖面上游憩的野鸭。嗖的一声,箭矢从弓上脱弦飞出,湖面上响起一连串的扇翅声。
呼啦啦——一飞冲天,翅膀拍打过水面,徒留下点点涟漪。半空中有飞羽飘落,浮于水面。最终,水纹在层层扩散中归于平静。
“又是你坏的事!”草丛中冒出一颗脑袋,扭头凶道,“真搞不懂,你非要跟着我们干什么?”
那人还没凶完,当胸就挨了一记粉拳。一个身穿嫩绿色直裾深衣的小女孩从草丛里蹦跳起来,“少扯淡!明明是你们笨手笨脚的……”她站起来也只比那蹲着的两位锦衣少年高出少许,却自有那股天不怕地不怕的迫人气势。
眼看剑拔弩张,似乎要吵起来了,原本散伏在周围草丛中的侍卫以及内臣们赶紧凑了上去,求爷爷告奶奶地将两人劝了下来。
我将目光收了回来,无意关心小儿女们逗猫抓狗似的小打小闹,倒是对身旁这一个正襟危坐的孩子更感兴趣。
“怎么不去和兄长们一块儿狩猎呢?”
他扭过头来,童稚未脱的小脸上滑过一个诧异又好笑的神情,“娘在说笑吧,那也算是狩猎?”
我强忍笑意,心生赞许,却在面上丝毫不露声色。
“四哥哥!四哥哥!”义王提着裙裾,蹦蹦跳跳地从湖边跑过来。早起才换上的新衣,这会儿污糟得不成体统了。“四哥哥——你来!你射一只给他们瞧瞧。明明是二哥哥和三哥哥没本事,偏还赖我……”
小丫头已经过了七周岁生日,却一点儿公主的样子都没有,整天咋咋呼呼的。她是皇帝的长女,本该是全国女子的典范,可惜连普通人家的闺女都不如。我对她女生男向的性格有些无奈,又有些头大。如果她不是生长在皇家,如果她只是个平凡的小丫头,那我不会过多约束她跳脱飞扬的性格。可惜,她是个公主,生来就注定不平凡。
正如她的名字一样——刘义王!她,似乎更适合做一个男孩子!
前几年她年幼,尚可以用懵懂无知来搪塞,这几年眼见她越长越大,却仍是半点儿不让人省心。她的德行有失,代表着皇家脸面有失,于是乎她的嫡母也开始对此颇有微词。
“该是时候教大公主应有的礼仪与举止了。”皇后不止一次地重复这句话,只是每次都被皇帝含笑打马虎眼地混了过去。
义王是不幸的,因为她的身份乃是长女,所以比起妹妹们,她肩上承担的压力更大些;义王又是幸运的,因为她还不曾受封,而且,即使有朝一日受封公主,也不过与诸侯同邑,终究不是个男儿。
只有皇子,才能真正体会到什么叫做压力。
关于这一点,我想再没有人比我身边这个貌似天真,实则机灵早熟的少年更有领悟了吧。即使是比他年长两岁的刘辅和刘英,现在的注意力,也还更多地停留在如何胡闹贪玩上。
刘阳被妹妹脏兮兮的小手拽着,袖管被印上了两个模糊的掌印。他素有洁癖,喜欢把自己打扮得庄重而不失贵气,特别是在类似现在这样的场合之中。但他也不过向自己污糟的袖子上瞥了一眼,并没有甩开妹妹的手。
义王仍是抓着他的袖子,很卖力地想将他拖到湖边去。
被惊扰过后,群鸭仍在半空中盘旋,也有三四只胆大的敢憩于湖面,却游得很远。以我目测,从岸边到鸭落的距离,起码在十丈开外。
刘辅和刘英等不来刘阳,便自己拉弓站在岸边射箭。不过鉴于年幼,膂力有限,更别提准头了。试了十几次,还是刘辅强些,有一箭差点射中一只呆鸭。箭镞扎进水里的同时,也吓跑了野鸭。
湖面上的野鸭越聚越多,却也越游越远。
“真是笨!”刘阳将这一幕尽收眼底,而后发出一声冷笑。
“去嘛!去嘛!四哥哥帮我射一只!”义王使出吃奶的劲,想拖他过去。
他低头,静静地瞅着满头大汗的妹妹,倏地说了四个字,“母后来了!”
“呀!”义王变了脸色,吓得松开手,扒拉着自己的头发,然后是身上凌乱的衣裙,“娘!娘!快帮我看看,这样好不好?好不好?”
刘阳哧哧地闷笑,我白了他一眼,将吓得魂不守舍的义王拉到跟前,“才知道收敛呀,那之前还玩那么疯?”
我用手指拨弄着她被汗水浸湿的额发,然后挥了挥手,边上立即有宫女和内侍围了过来,替她打散发辫,重新梳理。她也不再胡闹,乖乖地任人摆弄、整装。
见她惊惶不安的忐忑模样,好似老鼠见了猫,完全没了刚才的活泼开朗,我心中顿时又升起一缕不舍与疼惜。
小机灵鬼眼珠子滴溜溜一转,目光与我相触,似乎猜到我在担心什么,不禁又嘴硬起来,“我不是怕母后,我是怕听她唠叨。每回她唠叨都是父皇替我解围……可是娘你看,现在父皇骑马去山上狩猎了,一时半会儿赶不回来,这要是……”
“父皇回来了!”刘阳忽然插了句。
义王啐道:“你又来诓我!”
“真的!父皇回来了!”刘阳直愣愣地目视远方,伸手一指。
地皮在震动,我从榻上站了起来,掸抚衣褶,敛衽束腰。马蹄隆隆,很快便到了近处,羽林军簇拥下的天子正策马向我奔来。
笑容不由自主地在脸上绽放开来,我缓缓迎向他。
才踏前两步,我又随即驻足,手心有些黏湿。义王下意识地往我身后躲,我搂着她,将手放在她纤细的肩膀上。
原在玉辂上休憩的郭圣通闻讯款款下车,曼声笑语地带着一干仆从迎了上去。刘秀不曾下马,临风勒马而立。身着青色暗花深衣的她站在马下,仰着头笑看夫君。二人之后,乃是一架猎车。皇太子刘年幼,尚不足以驭马,此番狩猎便随车同行。
湖边嬉戏的刘辅见到父亲、兄长归来,早兴奋得丢开手中的弓箭,飞奔上前。倒是刘英站在湖边上有些踯躅,一副不知是进是退的尴尬表情。
刘的猎车上挂着许多山鸡野鸟,虽然算不上什么大猎物,但对一个未成年的小孩子而言,能有这样的收获倒也确实值得嘉许。他虽然身为皇太子,但心性到底还只有十三岁,偶尔也会露出一些孩子气。我远远地看着刘秀不知和郭圣通说了些什么,一边说一边回手朝刘指了指。而后郭圣通笑得愈发灿烂,刘也颇为自得地将猎车上悬挂的猎物解下,跳下车献给自己的母亲。
“四哥哥!”义王从背后合臂抱着我的腰,探出一颗小脑袋,好奇地问,“太子哥哥好了不起呀,是不是?”
连问两声都不见回答。我侧过头,却发现刘阳正目视前方,眸光炯炯,乌黑的瞳孔中似有两簇火苗在熊熊燃烧。
这样赤裸直接且毫不掩饰的眼神,实在让我心悸,我刚想出声打断他,没想到他突然跨步走了过去。
此时的刘,刚刚向母后献完猎物,正被胞弟刘辅拽着来到湖边。刘辅对着湖心上游弋的野鸭指手画脚,嘴里不时嘀咕几句,刘不禁大笑起来。
刘英在一旁讨好地递上弓箭。
刘阳前进的脚步突然停住了。他没回头,用一种恰到好处的音量招呼身后,“义王你来,哥哥教你猎鸭子。”
“真的?”义王果然被蛊惑了,抑或她看到自己的保护伞已经回来,便全然忘了害怕母后的唠叨,于是兴冲冲地奔了过去。“我有弓,也有箭,虽然……小了点儿,可父皇说也能射伤人的。”
“嗯。”刘阳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牵起妹妹的手,一步步地往湖边走。
嗖的一声,刘的箭应声离弦,在众人关注下,不负众望地射中一只十丈开外正埋首梳理羽毛的野鸭。野鸭翻倒的同时,惊飞了它身边的另一只同伴。
围观的众人赞不绝口,刘辅和刘英钦羡不已地拍起手,连连叫好。
刘再次挽弓搭箭,然而这一次目标却不大好找了,距离近的野鸭离岸至少也有十三四丈。他挽着弓箭,来回扫视了好几次,却迟迟不敢松手放箭。
这时刘阳已拉着妹妹来到湖边。刘正在专心猎鸭,刘阳并没有不识趣地上前行礼打扰,反而招手喊来了一名小黄门,在他耳边关照了几句。
我一时好奇他葫芦里卖什么药,于是索性放弃留意刘秀与郭圣通二人的动向,提着裙裾也往湖边走去。
“贵人小心湿了鞋。”陈敏作势欲扶,我摆了摆手,让她别做声。
我和她跟做贼似的,悄悄走到这群少年身后。刘和刘辅都没留意到我的到来,只有刘英瞥眼瞧见了,想张口喊的时候,我朝他打了个噤声的手势,他便马上会意地抿嘴低下头。
须臾,小黄门回转,身后跟了七八名内侍,每个人怀里皆捧了只陶罐。刘阳扫了他们一眼,挥手一指,这些人立马散开,留下两名站于岸边,剩下的分别跳上两只小舟。
这下,连刘也忍不住好奇地放下了弓箭,静观四弟玩什么花样。
内侍们划船到了七八丈开外,便停了小船,然后对准鸭群抛撒食物。一时间湖面嘎嘎声不断,群鸭扇翅,兴奋地鼓噪起来。小舟悄悄回划,逐渐将野鸭大批量地引向岸边。最后,小舟上的人停下喂食,岸上的两名小黄门继续向半空中抛撒糕饼碎屑。
刘辅欢呼雀跃的同时,刘阳笑着拍了拍义王的肩膀,“去把你的小弓箭取来!”
“四弟,有你的!”刘赞许地捶了刘阳一拳,“果然你最会动脑子。”
说话间,刘义王已兴冲冲地将自己的弓箭取来。她年方八岁,这把弓箭做得像是小孩子过家家用的玩具。
刘辅笑道:“我的妹妹,你手里拿的那是弓箭么?你还是回宫找太官养的那些小鸡、小鸭射着玩吧。”
义王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鼓着腮帮子嚷:“你敢取笑我的弓箭?这是父皇亲手给我做的。你有吗?你有吗?”她扮了个鬼脸,吐着舌头说,“有本事你也让父皇给你做一把吧!”
刘辅讨了个没趣,不服气地说:“那不过是父皇做给你玩的,还当真能猎杀动物不成?”
这边正要闹僵,那头刘阳却漫不经心地抚摸着弓箭,试了试弓弦的韧度,之后居然当真似模似样地搭箭拉开了弓。
弓箭虽小,可那股架势实在不容小觑。我忽然察觉到了什么,刚想出声制止,却不料肩上落下一只手,一个低沉的声音笑着说:“随他去!”
我没抬头,目光仍凝在刘阳身上。果然,他松了手,那支由细竹竿削成的箭矢离弦飞出,嗖的一下没入一只野鸭的颈脖,将那纤细的鸭颈径直射穿。
肩膀上的那只手微微一颤,刘秀低低地哦了声,显得既惊讶又振奋。
无怪乎他激动,事实上我更激动。刘阳那孩子成心卖弄,竟是不挑近处的猎物射杀,而是一箭射中了十丈外的一只鸭子。
本在抢食的鸭群顷刻间炸翻了,飞的飞,跑的跑,湖面上水珠四溅。骤然而起的闹腾使得旁人无暇再去关注四殿下用妹妹的玩具弓箭究竟射杀了什么样的野鸭。
然而我知道,刘秀也注意到了。不只是刘秀,刘阳身边的皇太子刘也注意到了,他的脸色由一开始的诧异慢慢变得凝重起来。
这孩子……真是一点儿都不让人省心啊!
我在心里无奈地叹了口气,看来赶明儿得关照阴兴好好教训教训这个外甥——这小子得意忘形,太爱表现了。
2郅恽(1)
孩子总是最容易惹麻烦的,一个已经够让人头疼的了,如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