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到底做错了什么?要将一个国家的重担如此残酷地压在他瘦骨嶙峋的肩膀上!如果当初没有刘南阳起兵,他是不是就不用承受这些?他是不是能够快快乐乐地在乡下稼穑为乐?
作为农夫,他的责任仅仅是养活他的家人,可现在成了皇帝,责任却是要养活全天下的人!这样的责任太重,太重了……
大雪漫漫,新的一年来临,元旦的喜气没能化开严寒的冰冻。建武十七年正月,上天送给刘秀第一份残酷的新年礼物——赵公刘良病逝!
刘秀九岁丧父,之后他便被母亲送到了萧县,由叔父刘良抚养。可以说他的启蒙导师正是刘良。刘良对他的含义已不仅仅是叔侄的关系,在刘秀心里,刘良胜于父亲。
如今,在这样一个风雨飘摇的艰难时刻,刘良撒手人寰,刘秀再一次遭到亲人离去的打击。从刘良病中、弥留、离世到最后出殡,刘秀皆亲力亲为。
“别难过了,老人家年纪大了,这是难免的。”见他愁眉不展,我心里难受,却不敢有所表露,只得强颜欢笑地劝慰,“我听说叔父临终尚有遗愿?”
刘秀神色一黯,长长地叹了口气,“怀县大姓李子春的两个孙儿杀人害命,被怀县县令赵憙追查,那二人遂自杀,李子春亦被抓捕下狱。这事朕去年早有耳闻,李子春此人结交皇亲国戚,当时雒阳京中替他求情之人不下数十人,皆被赵憙挡了回来。如今叔父临终求情,要朕饶了李子春一命,你说这……”
李子春的案子发生在怀县,我虽有闻,了解却并不深。刘秀这两年为了度田,吏法甚严,我知道他早已心力交瘁,实在不忍他在情与法之间再两难下去,于是劝道:“法不可不遵,但杀人害命的是他的两个孙子,又不是他本人。要我说,李子春罪不当死,最多也就追究一个督导不严之罪。李子春在牢里也有段日子了,这份罪也抵得过了。”
“丽华。”他伸手搂我入怀,我顺势坐在他的腿上,“朕很想当个好皇帝……”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别太累了,你也该放松一下。赵憙这人不错,办事神速,将这样的人才困在一个小小怀县做县令未免太屈才了。”
“嗯。”他低下头,将耳朵贴在我高高隆起的腹部。
“平原眼下盗匪猖獗,不妨升迁他去做平原郡太守吧。”
话音方落,刘秀已沉沉地笑了起来,连带着我腹中的胎儿也兴奋得踢腾起来,“你啊你……”
“我怎么啦?”我被孩子踢得难受,不自觉地提高了嗓音,蹙起眉头。
他抬起头,在我眉心上落下一吻,“公卿若有你一半聪明,朕不知能省却多少心思。”
“他们哪里不聪明了?只是他们的聪明都用在别处了。”说到这里,我不禁动了情,心酸得几欲落泪,“你瞧瞧你,都累成什么样了?”
哽咽,我咬着唇别过头去,不让他看我欲哭的难过表情。他却捧起我的脸颊,扳正了,与我对视。视线一触到他花白的发丝,含在眼眶中的泪水潸然落下,连眨眼的间隙都没有。
“你即将临盆,老是落泪对眼睛不好。快别哭了……”他替我擦眼泪,捧着我的脸细细端详,“眼睛红红的。你晚上在床上总是翻来覆去,是不是孩子压着你难受?”
我一把抓住他的手,紧紧贴在自己的脸上,泪流得更猛了,“你最近总说头晕,怎么不先顾及你自个儿的身体啊。你要再这么拼命,累垮了怎么办?”
“不哭,不哭……妊妇果然爱哭。”他亲吻着我的眼睑,吻去我的眼泪,“老让我这么吃你的眼泪可不行啊。”
我忍俊不禁,流着泪笑了出来,伸手捶他,“没个正经,都一大把年纪了,还不知羞。”
我从他腿上撑着要起身,却被他双臂托住,一把从席毡上抱了起来。
“哎,哎,小心你的腰!”我慌乱地吊住他的脖子。
他抱着我有些摇晃,我身子沉,他使了全力才能从跪坐的姿势抱起,只是脸色愈发苍白,也亏他还能保持着微笑,“相信我,有我在,定能护你母子周全!”
“信你个大头鬼啊!”我心有余悸地笑骂,“你还当自己是三十壮年啊……”
“我有说过假话么?”
我顺口反问:“你有说过真话么?”
他将我抱到床上,闷头不语。过了片刻,就在我忘记刚才那个小插曲的时候,他在我耳边低低地说了句:“我没对你撒过谎,一次都没有……”
声音很轻,像是羽毛轻轻滑过。在我意识到那是句怎样的话语时,他已起身离开,笑道:“你先睡,朕再看会儿图谶。”
我张嘴欲呼,可声音却哽在喉咙里,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他朝我挥挥手,体贴地吹熄了两盏宫灯,余下墙角一盏,微弱地发出荧荧之光。
因为习惯二人相处时屏退奴仆,所以他一走,寝室内便显得无比冷清。我在床上翻来覆去半个多小时,始终睡意全无,于是翻身下床,披了衣裳到外间找他。
“怎么了?”
“睡不着。”我靠在墙上苦着脸说。
他瞟了我一眼,终于吁了口气,无可奈何地卷起竹简,置于案角,“知道了。”
他撑着书案起身,顺势吹熄了案上的蜡烛。我嘻嘻一笑,等他走过来,挽住了他的胳膊。
2日食(1)
建武十七年二月廿九,这一天是我出月的日子。天刚亮,我便让乳母抱着尚在熟睡中的小女儿,跟着我前往长秋宫给皇后晨省问安。
郭圣通只比我小三岁,但素来保养得不错,不像我现在丰腴得脸都圆了,还成了双下巴。毕竟岁月不饶人,我本也没什么好怨天尤人的。不过人到中年还能像郭圣通这样保持窈窕体态,宛若少女的,由不得人不羡慕一把。
我说了几句例行的场面话,她让乳母抱过孩子,细细端详,赞了几句,赏了两样金饰。我在长秋宫待了差不多小半个时辰,郭圣通留我用早膳,我称谢领恩。才吃到一半,女儿饿醒了,哇哇啼哭,虽是才满月的小女婴,哭声却十分洪亮。郭圣通微微蹙眉,乳母急忙谢罪,抱着小公主慌慌张张地避让到更衣间去了。
我不便跟去,可郭圣通似乎已没了食欲,搁了筷箸,漱口拭手。虽然我还没吃到三分饱,也不得不跟着停下进食,结束用餐。
没等我的小女儿喂饱,一个妇人匆匆地抱着啼哭的四公主刘礼刘走上堂来。刘礼刘一岁多,小脸养得肥嘟嘟的,肌肤雪白,小手不停地揉着眼睛,哽咽抽泣。
郭圣通急忙从席上起身迎了上去,将女儿抱到怀里,亲了亲她的小脸蛋,柔声问:“怎么了,不哭……你要什么?哦,好的……不哭,母后在这儿……”
郭圣通正柔声哄着孩子,那边又有侍女禀告:“绵曼侯殿外求见!”
刚好乳母喂饱小公主出来,我不便再久留,于是请辞。这回郭圣通没有挽留,说了句好生将养之类的话后,让小黄门送我回去。我急忙带着女儿匆匆闪人。领路的小黄门也是个机灵人,愣是带着我从长秋宫兜了一大圈。等我出了殿走出老远,再回头张望,远远地看见郭况的身影步入长秋宫,除他之外,尚有两个陌生男子随从。
因为距离太远,我无法看清是何人,不过也不用心急,到晚上我自然能知道这两个人是什么身份。
难得今天是个大晴天,清朗的阳光照射在身上,人也懒洋洋的,十分舒服。回到西宫,我让纱南替我换了套淡紫色的襦裙,束腰,广袖,长长的裙摆拖曳在青砖上,走起路来腰肢轻扭,人显得分外妖娆妩媚。我拍了些粉,化了个最简单的素妆,然后去云台广德殿等刘秀下朝,想给他个惊喜,以补一月别离之苦。
广德殿的布置并没有任何挪动,寝室内也收拾得纤尘不染,与我离开时没什么两样。我习惯性地走到刘秀日常坐卧的床上,只见床上搁了张书案,案上堆放着成摞的竹简,足有二三十卷。不只是书案,甚至连整张床,也同样堆满了成匝封套的竹简。
一看这架势,我便猜到刘秀晚上肯定没好好休息,又熬夜看东西了。我嘴里嘀咕着,随手拣了其中一卷虚掩的竹简,出于本能地瞟了一眼。
很普通的书简,竹片色泽陈旧,一厘米宽,二十三厘米长,标准的尺简——这不是诏书,皇帝所拟诏书的竹片须得一尺多加一寸,正所谓尺一之诏。既然不是诏书,我便很放心地将竹简拖到自己面前细细看了起来。
初看时我并不曾反应过来,只是略略一愣,有些狐疑地感到惊异,心里甚至还想着,怎么这字体如此潦草,如此丑陋,如此……眼熟?
上上下下通读一遍后,我终于呀的一声惊呼,恍然大悟,急忙拆开案上其余数卷来验看。果然,答案一致,确认无误。
“贵人!陛下退朝了。”纱南突如其来的一句提醒,将我从失神中惊醒。我吓了一大跳,手一抖,下意识地收了竹简,匆匆塞进帛套中。
“他……他人呢?”
“往长秋宫去了。”
“哦。”我神志仍在天上飘荡,没能及时回魂,好半天才傻傻地问了句,“这些东西平日不是搁在西宫侧殿的吗?”
“贵人说的是这些图谶?陛下这段时间一直在苦读,怕在侧殿打扰到贵人休息,所以命人抬到云台殿来了。”
“图……谶?”下巴险些掉下来,什么时候我的《寻汉记》变成谶纬参考读物了?
“陛下说是图谶,难道不是?”精明的纱南立即警觉起来,目光锐利地闪着猛兽般的光芒,“贵人可是发现了什么?”
“没有。”我冷冰冰地扔下两个字。正没主张时,明朗的天色猝然暗了下来,殿内没有点灯,所以那种急遽的光线明暗变化更让人觉得突兀。
“怎么回事?”耳听殿外已响起一片吵嚷声,我困惑地向外走。
刚到门口,代领着一名小黄门匆匆赶到,“原来阴贵人早到了这里!贵人准备接驾吧。”
我不解道:“陛下不是去了长秋宫么?”
代指了指天,笑道:“今逢日食,天子须避正殿,是以长秋宫去不得了。陛下正折道移驾广德殿,嘱咐小人召阴贵人至广德殿随侍,可巧贵人先到了。”
“日食?”说话间,天色已越来越暗。
代忙命人点灯,我趁机一个人走出殿外,仰起头寻找目前太阳所处的方位。阳光明显不再耀眼如初,一大半已被星体阴影遮挡住,剩下那点月牙光晕也躲进了云层里,像个害羞的大姑娘。
我手搭凉棚,正看得津津有味,忽然身下有个稚气的声音问道:“为什么太阳会少了一半呢?”
我闻言莞尔,却不低头,用很惊讶的口吻重复道:“是啊,为什么呢?”
“不是……不是我。”那声音急了,连忙替自己申辩,“我只是有想过,太阳金灿灿的像块饼……我只是想想而已,不是我吃的,我没有吃掉它。”一只小手攀上我的胳膊,使劲摇晃,“娘,你要相信衡儿,真的不是我偷吃的……”
我忍俊不禁,扑哧一笑,弯腰猛地将小家伙抱了起来,“哇,又重了,你还说没偷吃?”
“没有!没有!”他摊开一双小手,五指张开,以此证明他的手上没有任何东西,“衡儿没有偷吃太阳饼!”
白白嫩嫩的小手,带着一种婴儿肥,似乎还飘着淡淡的奶香。手背上各有五个小小的圆涡,如同盛装着美酒,分外诱人。我忍不住撅唇吻了上去,笑问:“这是什么呀?”
“衡儿的手手。”他很老实地回答。
“手手有什么用啊?”
“可以撕饼饼,吃肉肉。”
我在他脸上重重地亲了口,“想不想娘?”
他伸手搂住我的脖子,使尽全身力气搂紧,力气之大,险些没把我勒死,“娘——”他嗲着声撒娇,“娘,我爱你!”
这三个字是我从小教他说的,比教他喊爹娘的次数都多。他也真不负所望,这三个字咬字比任何字眼都准确清晰。
“娘也爱你!我的小宝贝儿!”亲了亲他的额头,又亲了亲他的鼻子,然后是脸蛋、嘴巴……看着这张与刘秀相似却稚嫩的脸,我心中一动,不禁问了个很傻气的问题,“你看娘是不是老了呢?”
刘衡往后仰,盯着我看了会儿,伸手捧住我的脸一通乱摸,最后喜滋滋地说:“不会!娘不老!”我心里一甜,这小家伙的马屁功夫果然了得,胜过他老子百倍。正得意呢,没想到他接着补了一句,“娘一根胡子都没长呢……”
我嘴角抽搐,一脸的哭笑不得。昏暗中,只听对面有人哧哧地闷笑,笑声再熟悉不过。我抱着刘衡走了过去,故意装作没看到他,直接将他当隐形人忽略。擦肩而过,不出十秒钟,他果然追了上来。一群内侍打起了灯,这时阳光已尽数被遮蔽,天黑得犹如寂夜。
刘秀命人取来毡席铺在庑廊之下,柔风阵阵吹在身上,并没有真正寒夜中的那般冷峭冻骨。
“你未经我允许,偷看了我的东西!”我没打算绕弯,于是开门见山地表达出我的不满情绪。
“呵呵。”
“少装愣,装愣可含混不过去。”我故意捏压指关节,发出喀喀的声响。
“是朕不对。”他诚恳地说。
沉默,一如突临的黑昼。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那个……其实我……”
“这套图谶很有意思。”
“啊?”
“我花了大半年时间,除了看懂几百字外,无法串联出一个整句来。”他大发感慨,“看来我的悟性仍是不够,丽华,不如你给我讲解一下如何?”
“啊?”我很夸张地摆了个晕倒的姿势。那个用简繁体交融写就的《寻汉记》目前所载约五六十万字,积少成多,把它们换成竹简,足足可堆满好几间屋子。我没想到刘秀竟会如此荒唐地认定这些文字记载的是谶纬。
我很想讲出实情,可话到嘴边滚了三遍,最终也没能吐出半个字来。
“衡儿!”灵机一动,我拉过儿子的手,打岔道,“还记得娘生小妹妹前教你的歌吗?唱一遍给爹爹听听。”
刘衡咧嘴一笑,傻兮兮地挠头,“唱得不好你会打我吗?”
“不会。”
“那好吧。”他很痛快地接受了娘亲的考验,站了起来,一边比画动作,一边哼哼唧唧地唱道,“一只……哈巴狗,坐在……哈巴狗,眼睛……哈巴狗,想吃……哈巴狗;一只哈巴狗,吃完……哈巴狗,尾巴……哈巴狗,向我……哈巴狗……”
一遍听完,我完全傻眼,直到他很干脆地拍着小手大声宣布“唱完啦”,我才从无数个“哈巴狗”中觉醒过来,然后——捧腹大笑。
我笑痛了肚子,身旁的刘秀虽然不大明白儿子唱的是什么东西,但一连听了七八个哈巴狗,也早被绕晕了,不禁笑问:“你教的什么歌,为什么那么多只狗?”
我喘着气,趴在席上抽搐着,屡屡顺气却又忍不住喷笑出来。
刘衡再木讷也知道我是在笑他,扭捏着身体,退后两步,小嘴扁成一道下弯的弧。他重重地吸气,鼻翼翕张,一副濒临崩溃的前兆。我意识到后果的严重性,立刻停住笑声,因为忍得不易,以至于涨红了一张老脸,还得十分认真地装出友爱可亲的表情来,起身对他张开双臂,“来,宝贝儿,过来……”
“呜……”他喉咙里发出猫叫似的咽声。
我头皮发紧,赶忙站了起来,讨好地抚摸他的小脸。他不领情地甩开我的手,瘪着小嘴,十分委屈地含着眼泪瞪向我,“不要喜欢你了,呜……”
“哎呀,不要这样嘛!”我使劲搂住他,呵气挠他痒痒。
他怕痒地往后躲,嘴里喊救命似的哇哇尖叫,一边还笑。我不敢闹得太过火,适时收了手。这时日全食的时辰已过,天色正在逐渐放晴转明。
我搂着刘衡不断扭动的身体,嘴唇贴着他的耳朵,柔声哼唱,“一只哈巴狗,坐在大门口……”翻来覆去地清唱了四五遍。刘衡也不再闹了,安静地听我哼唱,嘴里还时不时地跟着我唱上几句。
我教他唱了几遍,然后在他耳边嘀咕了句,他马上兴奋地跑到刘秀面前,“爹爹,你听我唱歌吧!”
不等刘秀回答,他已上举下蹲扭屁股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