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究是我,欠了她一辈子的幸福。
我说我要亲自下厨,为唐天重做几样家常小菜,无双再也不说不让我离开莲池的话了。
事实上,她不过跑出去和守在竹桥尽头的侍卫说了两句,那侍卫便恭恭敬敬地退到了一边,只是我们去设于二门内的小厨房时,他们会远远地跟着,在不扎眼的地方不动声色地“保护”着我。
厨娘们见到我出现时眼神很是惊艳,等无双跟厨娘说起我是住在莲榭的清姑娘时,惊艳转做了惊愕,随即毕恭毕敬地在我身边打下手。
并不知道摄政王府对我这位“住在莲榭的清姑娘”是怎样的评价,但我至少清楚,他们的恭敬,纯粹是因为康侯对我的态度。
平时我的吃穿用度,甚是合心可意,我只当着无双跟我久了,她肯经心的缘故,但如今细想来,应该也和康侯寻常对我的另眼相待有关。
二门内的小厨房,本是为了方便二门内的夫人小姐们用膳而设的,各类时蔬肉食不少。我回忆着唐天重的饮食习惯,将他用膳时多夹了几筷的菜式,改得略清淡些,做了七八样出来。
令人捧着食盒带回莲池时,无双犹自在赞叹我手艺绝佳,连炒的菜式看起来都比寻常厨下送过来的赏心悦目许多。
我却只是意义阑珊,坐在窗边的榻上,静静地看着她们将碗碟排开。
口蘑豆腐,醋溜黄瓜,什锦藕片,青椒香干,东坡肉,再加江南闻名的清蒸鲈鱼,已算荤素搭得齐全了。另做了一份冬瓜大金汤,却是以冬瓜、咸肉片炖汤,辅以太子参和金银花,可清暑生津,益气止渴,正是夏秋之际最适宜的汤品之一。
待铺排整齐,只先盖着盅盖,不让菜凉了,无双便已遣人出了莲池,到二门打听唐天重可曾到家。
算来也差不多该到唐天重回府的时候了。
按照惯例,他若不回府用膳,应该会遣亲随回来告诉一声。
但遣去打听唐天重行踪的侍女并未接到唐天重回来的消息,天色倒是渐渐地暗了下来。
无双把洗净的葡萄一颗颗剥好,送到我手上,笑道:“姑娘别急,只怕路上遇到了亲朋故交之类,所以耽搁住了。不过算一算,也快到府中了。”
这可奇了,唐天重每次来了,我都觉得芒刺在背不自在,他回来晚了,我又有什么急的?我心中不悦,横了无双一眼,丢开葡萄,接了九儿递过来的帕子拭了手,继续倚着窗棂向莲池观望。
入秋之后,荷花渐渐地褪去了明艳的华裳,不复夏日里姣花照水的风姿绰约。娇小玲珑的嫩黄花心,渐渐转作了一枚枚半圆莲蓬,掩在跳出水面的大片荷叶间,连翠色都不鲜明,在这渐渐昏沉的暮色下,越发不起眼。
千钟风流,万重繁华之后,莲花到底也走向凋零。坚硬的心房中,包裹着久而弥坚的乌黑莲子,唯有其莲心尚还盈着春日的碧绿。
可惜,那一星碧绿,苦不堪言。品在舌尖,足以让人忘怀莲花与莲子所有的美好。
不想这里的一池莲花竟然这么伴着我,从花开到花落,无声无息地度过了这许久的流光。却不知这里的莲子会不会比别处的更苦些。
正沉吟之时,忽听到九儿叫到:“看,看,有人过来啦!”
我不由抬起头,向竹桥那边观望,却是一名管事的婆子,带了两名侍女正往这边走。我皱了眉,依旧安坐下来,忽见无双正朝我凝望,恍惚觉得自己倒似真的有几分急切,盼着唐天重过来似的。
我不安起来,忙从一旁的玛瑙盒子里摘了一颗葡萄,若无其事地自己剥了皮吃。
婆子过来,自有无双去应付。不一会儿无双便将她们打发走了,却来告诉我,“眼见着便是中秋了,几位夫人都有裁制新衣,姑娘自然也该有的。这妈妈却有心,特地跑来问姑娘喜爱什么样的布料,什么样的花式,说一定做几套顶级的衣裳,让姑娘穿得比出水芙蓉还好看。”
我叹道:“横竖并不去哪里,穿怎样的衣服并不要紧吧?”
无双笑道:“姑娘觉得不要紧,但侯爷那里,却是要紧的。姑娘一定没觉出吧?每次姑娘穿水碧或浅青色的衣衫时,侯爷看着你便格外的温柔,而姑娘若是穿鹅黄或胭脂色时,侯爷便格外的高兴。”
九儿不改淘气,因无外人在旁,半趴在榻上也吃着葡萄,嘻嘻笑道:“无双姐姐说得太神奇,难道侯爷姑娘穿什么衣裳都时时留心吗?若是真有这样痴情,晚上还舍得离去?他离了这里,自然有别的侍姬服侍。”
无双摇头,望着我答着九儿的话:“算算我跟着侯爷都有七八年了,侯爷的心思,我岂有不知?他哪里是舍得离去了?只是太看重姑娘,不舍得逼迫姑娘而已。侍姬嘛,自然是有的,但大多也只是应个虚名而已。如若有人侍寝,侯爷早过弱冠之年,身体强健,为何一无所出?”
越扯越离谱了。他的这些事,又与我有什么相干?
我不耐烦地打断她们兴致勃勃的话头,吩咐道:“别扯淡了,快去瞧瞧侯爷回来了没有。眼看菜都凉了,若他不回来,我们趁热先吃了吧!”
无双应了,才立起身来,便听外厢有人低沉说道:“在等我吗?”
步履沉着,身形稳健,唐天重不紧不慢地踏了进来,一双黑眸,沉静地在我脸上一扫,才转到一桌的饭菜上。
九儿已忙不迭从榻上起身,无双已迎了上去,为唐天重解去外袍。我也只得起身,向他行了一礼,“见过侯爷!”
唐天重点头,拉住我的手一同入席,居然解释道:“出城了。本算着回来吃饭正好,多耽搁了些时候,就晚了。若是你饿了,以后不用等我,自行吃了先睡吧!”
我缩了缩手,却没能抽开,由着他牵着,坐稳了身体才放了手。
早有侍女们过来,讲盅盖盏盖一齐取开,无双、九儿则站在我们身侧布菜。
无双笑道:“侯爷,今儿的菜,可要细尝尝。都是姑娘亲自到后面的小厨房做的。”
唐天重“噢”了一声,抬眸望向我,夹了一筷藕片送入口中。
我有些讪讪的,只觉双颊发烫,忙低了头喝汤,却是啥味道也尝不出来了。
无双小心地查看唐天重的脸色,又道:“侯爷,如果兴致好,奴婢去取一壶女儿红来。”
“不用了。”唐天重慢慢吃着,好似并没有因为我做的菜而胃口大开,甚至神情之间,偶有不愉之色掠过,却又迅速消逝,不肯流露分毫。
我猜不透他的心思,忐忑着一时不敢提起庄碧岚的事。而无双也似有些不解了,又笑着试探,“侯爷,是不是菜凉了,不甚可口?要不,我叫人撤下去,另做一桌来。”
唐天重皱起了眉,淡淡道:“都吃了一半了,还撤什么?”
无双再不敢说话,我也暗自懊恼,早知他不喜欢我做的菜,再不该费这份心思,这时再为庄碧岚的事求他,无异于自取其辱了。
一时用毕晚膳,侍女们撤下饭桌,取水来洗漱了,我正想着时辰已经不早,唐天重兴致不高,会不会即刻离去,已听他说道:“你们下去吧!”
我吃了一惊,无双却已面带笑容,即刻带了侍女退下,掩上了门。
被他软禁了这么久,单独相处的时候倒也不多。我猜不透他在打什么主意,紧张地坐到妆台前,将手中的一枚玉镯取下,又戴上,取下,又戴上,一时竟是无措。
唐天重走到我眼前,问:“很喜欢这镯子吗?”
我怔了怔,这才抬手仔细看那玉镯。
当日从马车中匆匆逃走,虽有不少细软,却都未来得及收拾,重伤后被带入摄政王府,随身首饰大多已遗失,庄碧岚送我的利匕更是不知所终,倒是唐天霄当日让我转交给南雅意的九龙玉佩还在,醒来后发现用丝帕包了,塞在了枕下。
我既然一无所有,所用的簪珥环佩,自然都是摄政王府的。我无心梳洗,也不曾在这些东西上留心,每日无双为我准备什么,我便用什么,并不挑剔,再不去注意那些首饰价值几何。
如今低头细看这玉镯,才觉其碧绿莹润,水色盈盈,雨后冬青般深浓可喜,乃是最上品的翠玉精心琢就,我忙讪笑道:“嗯。。。。。。瞧着这玉颜色很正,应该是蛮名贵的。”
唐天重点头道:“可惜只有一枚。不然,改日我叫人找色泽差不多的,另琢一枚来配成一对?”
我笑道:“不用了,原是独一无二才难得。”
唐天重脸色忽然有点儿古怪,问道:“是吗?”
我不解。
他却已走上前来,打开妆奁,在最上面一格翻了翻,便取出一枚同样水润滴绿的玉镯来,凑到我手边那枚前。
大小相同,纹理相若,竟是出自同一块翠玉的一对。
我怔了怔,只得勉强笑道:“原来本就是一对。是我粗心了,从没注意过。”
唐天重淡淡道:“你不是粗心,只是心从没放在这里。无双拿了这对玉镯给你看时,我正在案上看公文,连我都听到他在告诉你,这镯子乃是我父母成亲时先皇御赐,价值连城,更是我母亲心爱之物,时时戴于挽间。直至我母亲亡故,这镯子方才交给我保管。”
他瞥了我一眼,若无其事地将玉镯放回妆台上,才又说道:“她本是预备留给她儿媳的。不过。。。。。。瞧来她并不稀罕。”
我再不敢接话,顺手将腕间的夜卸下,和他放下来的那枚一起收回了妆奁中。
他沉默地看着我的举动,黑眸越发幽深,近在咫尺地凝视着我,更叫我捉摸不透,只觉气氛沉闷得紧,若要冒失逃开,却又不晓得能逃到哪里去。
我已再不指望今天能从他口中问着一星半点庄碧岚的消息,只盼着目前这等尴尬情形尽快过去,强笑道:“侯爷渴吗?要不要我倒盏茶来?”
“不渴。”唐天重硬邦邦地抛出话来,含义却是暧昧,“便是渴,也不是嗓子渴。”
我红了脸,不敢再答话。我在宫中多年,甚至曾经有过宫妃的名分,若是说听不懂他的话,也太过矫情。
许久,唐天重仿佛无奈般长叹一声,从袖中取出一物,掷在我面前,“庄碧岚让我带给你的。”
目光触到那样东西,我的心蓦地一跳,快要蹦出腔子般纠结而疼痛起来。
熟悉的香囊,紫茎芰荷,并蒂粉莲,被匀细的阵脚挑出温柔的情意,脉脉如诉。一把握住,已经闻不到当日所放的白芷、川穹、薄荷等香气,只有很淡很淡的莲叶清芬,在满怀的酸涩中若隐若现。
我甚至分不出,到底是香囊散出的莲香,还是窗外荷叶的清芬。
“他。。。。。。他在哪里?你有么有拿他。。。。。。怎样?”我再也按捺不住,压住了喉咙里泛出的气团,干干地问道。
唐天重微弯了腰,半眯着眼睛望着我,声调里带着陌生的寒意,“你想让我拿他怎样?”
我的指尖发青,却已忍不住地抖动。
唐天重很想杀他。
不敢细看他的神情,我却敢断定,唐天重绝对不想再容庄碧岚活着。
他到底和唐天霄截然不同,该决断的时候,绝对心狠手辣。
紧攥了手中香囊,我扶了椅子慢慢地向他跪下,盯着他的如意挖云黑鸟,沙哑着嗓子道:“求侯爷。。。。。。绕过他,绕过雅意!”
话犹未了,我的下颌一热,已被唐天重托起,被迫着面对他的面庞。
他的唇角弯了弯,却看不到一丝笑意,连眸光也如山间幽潭般深不可测,“饶过他?清妩,给我一个饶过他们的理由。”
理由?
我黯然一笑,“我求侯爷,自然算不得侯爷饶他的理由了。”
唐天重点头,“你若为他求我,只该成为我杀他的理由。”
他那并不掩饰的恼怒和醋意,让我哑口无言,闭了眼只将那香囊抓得更紧。
好一会儿,才听唐天重冷冷道:“你不想知道,庄碧岚为什么把这香囊还给你吗?”
我垂下头,望着那灵动的芰荷粉莲,低声道:“大周大半天下,均在侯爷掌中。侯爷若要他还,他又岂敢不还?”
唐天重怒笑,“清妩,你对他倒是痴情到了骨子里。难道你竟不曾想过,有朝一日,他也会移情别恋,丢弃你们之间所谓的定情信物?”
我脱口道:“他不会!”
“他不会?”唐天重再没迫我抬头,却蹲下身,紧紧地看着我的脸,眸光凌厉如刀,“你便如此信任他会对你死心塌地,就像。。。。。。绝对不会相信我才是最适合你的夫婿,是不是?”
他素来威凛,不苟言笑,远不如唐天霄平易近人,倜傥可亲,我也因之一向便对他所谓的神情有着几分惧意,因此相处的时间虽然不短,却不曾好好说过话。以前曾听他向人说起我是未来的康侯夫人云云,我也只当做男人为色所迷时随口而出的苍白许诺,并未当真。
但他此刻满怀郁愤脱口而出,倒似吐出了积压已久的心思,不但觉察不出半点儿轻薄之意,甚至让我突然觉得,他说要我做他的康侯夫人,只怕。。。。。。也是发自肺腑的真心话语。
一直以为他喜欢的只是经过他头脑美化过的那个月下美人,救命恩人,但他前后两次把我从鬼门关拖回来,看尽了我最狼狈最肮脏的模样,若再说不知他的心意,也委实太过矫情。
只是。。。。。。
我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轻声答道:“承蒙侯爷青目,宁清妩委实铭感五内。只是妾身本不过微贱之躯,曾连累庄氏满门抄斩,又曾侍奉大周皇帝陛下,哪配得上侯爷这等威名远扬的天家贵胄?”
唐天重深深地凝视着我,唇边若有轻嘲,“这么说,你并不是不愿和我在一起,而是觉得配不上我?我倒从不知,你是这等自卑之人。”
我一时语塞,而他似乎也没想再听,徐徐立起了身,向门口走了两步。
我正猜着他是不是心中不耐烦,终于想着离去时,他忽然又转过身,迅速踏前一步,抬起右臂只轻轻一夹,便将我从地上拎起。
“侯爷!”
我惊呼一声,只觉身体一轻,腿部也已被他左臂抄起,整个人都被他揽到了怀中。
他垂着眸沉静地望着我,“配不配得上我,并不是你说了算。倒是你心里,始终认定了我不如你之前那两个男人吧?我便是做得再多,你也只牵挂着庄碧岚,也许还有那位满嘴抹了蜜的大周天子,再不肯多看我一眼。”
身体被他轻轻地掷在床上,背脊微微地疼,而胸口突然好像喘不过气来,只是下意识地想逃开,逃开其实从被他抓来第一天便已料到的结果。
可这一回,他终是不肯放过我。
努力想支起身来时,他不过将手轻轻一按,便又将我推回床上,身体已倾下,将我紧紧压住。
“清妩!”
他低低地换了一声,仿佛怅惘,仿佛无奈,仿佛还带了点懊恼,双唇却已凑了过来。
依然是霸道刚强不容拒绝的侵占,气势却柔软了些,拢着我肩膀的宽大手掌极有力,却极小心,怕将我揉碎了般留着余地。
我挣扎着转过头想避开他的亲昵,可在他跟前,我的力道几可忽略不计。他的胸膛极坚硬,岩石般无法撼动,而他的唇舌却极柔软,甫一侵入,便毫不犹豫地缠绕上来,近乎贪婪地吮吻着。
我迷茫地盯着帐顶的承尘。
宝蓝色的锦缎上,神夔正昂首摆尾,目如日月,旁若无人地咆哮风雷。
到底,他是傲啸天下的天之骄子,北国英雄,我只是个寻常的弱女子,无才无势,却妄想要什么青梅竹马的爱情,终不过是做了场从来就圆满不得的春梦。
生逢乱世,胜者为王。逆天的奢望,只能白白害了爱侣万劫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