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屏风后掩着口,也差点儿呼出声来,只是身份特殊,再不敢走出来。
“承朔,承朔!”宣太后竟不嫌脏,俯身便将唐承朔抱住,慌乱地用自己的手去掩他的唇,仿若用手去掩住了,便能让他止了吐血一般。
她贴身的老宫女也慌了,一边过来帮忙收拾,一边已高声呼唤道:“快来人,快……快传太医……”
外面早有太医一直守着,但闻一声叫唤,便急急跟在唐家兄弟身后奔入。
唐天祺不似其兄性子冷淡,一见父亲模样,立刻迸出泪来,冲上前便要去扶抱唐承朔。
宣太后居然没有让开,依旧紧紧地抱住唐承朔的脖颈,拿自己洁净的帕子去擦他唇边不断流溢的鲜血。
唐承朔闭着眼,胸口起伏着,却已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承朔,醒醒,承朔……”
那个从来都高贵优雅不动声色操控时局的宣太后,紧紧地拥着跟她合作了十年也猜忌了十年的盟友兼政敌,再也顾不得屋中已经奔入了一群外人,竟是痛哭失声,再也不肯放开分毫。
那样绝望而苍凉的悲泣,仿佛剥开了平时坚硬而华丽的面具,勾起了各自内心所有深埋的隐痛和酸楚,浓浓地哀伤顷刻潮水般涌起,蔓延了整间卧房。
不知不觉间,唐天祺已跪在父亲床前,咬着唇一滴滴地掉泪,几名侍姬不敢近前,早已咬着帕子哭成一片。几名太医陪着擦眼睛,却不敢走到近前拉开宣太后为唐承朔诊治。
我正掩着唇落泪时,本来沉默站在唐天祺身畔的唐天重已走到宣太后跟前,一伸手,便将唐承朔从她怀中扶起,礼貌却疏离地说道:“太后,先让太医给父亲诊治吧!”
“天重……”
宣太后似有几分无奈般唤了声他的名字,才在宫女的搀扶下勉强坐回杌凳上,双眼却依然盯着唐承朔那失去生机的面庞,眸光已是迷离一片,宛然就是个即将失去亲人的可怜女子,再不见半分母仪天下的尊贵和威严。
唐天重却似根本没注意她的可怜模样,淡淡地向太医道:“还不过来看病?”
几名太医应了,轮着上去诊了脉,脸色也灰了下去,悄悄地向后退着,面面相觑着一时不敢开口。
唐天重浓眉皱起,沉声喝问:“怎样了?”
太医脚一软,已先后跪在地上,抹着汗磕头,“侯爷……微臣无能,微臣万死!”
唐天祺站起身来,一脚将离自己最近的那名太医踹翻在地,喝到:“你们可以万死!万死之前先把我父亲救回来!”
太医被踹倒在地,忙又忍着疼跪起身,磕着头不敢说话。
“行了!他们……也尽力了!”
唐天重喝止弟弟,转头望向陆姨娘等侍姬。
陆姨娘等何等有眼色,急急上前侍奉,又有人去取热水,预备给摄政王擦洗身体。
唐承朔仿佛被周围的闹腾惊动,手指微微屈了一屈。
唐天重急忙蹲下身,轻轻唤道:“父亲!”
唐承朔眼睛睁开一线,空茫地转着眼珠,向唐天重伸出手,喃喃地唤道:“晴柔……”
唐天重忙握住父亲的手,倾下身低唤道:“父亲,我是天重。”
唐承朔嘴角欠了欠,仿佛是个笑容,却依旧唤着,“晴柔……终是我……对不住你。”
唐天重终于动容。
他低下眼睫,嗓中带了哽咽,“父亲,母亲不会恨你。”
唐承朔不应,松开唐天重的手,又向侧面伸出。
宣太后身体在颤抖,手指动了动,却没敢伸出,只是试探着轻问:“承朔?”
唐承朔便噫叹着,慢慢道:“晴婉……我知道你在等我。我从远方回来,还会听到你唱歌……你说唱给我听的。”
宣太后颤抖的手指覆到唐承朔掌心,唐承朔安心般吐了口气,轻声道:“是你,晴婉。呵,我听见了,听见了,你又在唱了……”
唐承朔将宣太后的手握了握,然后缓缓松开,再没了声息。
一室号啕中,那失去情人的叫晴婉的女子,却没有哭。
她哑着嗓子唱起了歌:
阑干掐遍等新红,酒频中,恨匆匆。投得花开,还报夜来风。惆怅春光留不住,又何似,莫相逢。
月窗何处想归鸿,与谁同?意千重。婉思柔情,一旦总成空。仿佛么弦犹在耳,应为我,首如蓬……
当年,一定有一个俊秀挺拔的男子从远方归来,站在心上人的窗外,听她唱着这首歌。
那时,天一定很高,很蓝,男子的眼睛一定很明亮,很温柔。
他唇角噙着最深情的微笑,走向他的情人,轻轻地,轻轻地唤着她,晴婉,晴婉……
怨别离,恨东风。
婉思柔情,一旦总成空。
第二十一章 离人何处,辜负好韶华
其后的事,史官记载如下:
嘉和十一年十一月廿三,大周摄政王唐承朔薨。帝大恸,为之辍朝三日。同月,太后亦得急症,病卧于德寿宫。帝朝夕问疾,侍于床畔,却得急讯,摄政王之子唐天重谋反,已兵围内廷,逼其禅位。
我在唐承朔大殓当日便被送出瑞都,安置在距瑞都百里开外的一处叫绕城的小小城池。
临行前,我到底设法去了小厨房一次,将那九龙玉佩交给张氏,并让她转告四个字:各自珍重。
玉佩上,扣着我悄悄编的一枚明黄缨穗,双龙抢珠的图案。
唐天霄早知堂兄野心,其实也未必需要我的提醒,但于我,已是尽了我的一份心。
从此,便不得不各走各的路了。
不论对错,不论胜负,我都不得不站在他这边,以他的女人的名义,共同承担所有的后果。
待在摄政王府的最后一个夜晚,唐天重到子夜时分才风尘仆仆地赶回来。
没办法知晓他在怎样地安排部署,调兵遣将,但他躺到身畔时,在刀剑丛中久待所形成的如锋刃般的气息还是无声无息地袭了过来。
这身过于凛冽的气势,曾让我畏之如虎,但相处久了,我只是皱了皱眉,向里侧让了一让。
他却不容我离得更远,向前凑了一凑,将我紧紧地拥在怀中,低声道:“以后我们只怕有好长一段日子见不着面了。你可会记挂着我?”
我叹道:“侯爷若愿意,可以日日和我相伴。”
唐天重嗅着我的发丝,略显粗糙地手指柔软地在我面庞轻轻抚摩,说道:“日日相伴……等我带你走到这天下的最顶端,我会与你日日相伴。唐天霄可以给你的,我可以给你。唐天霄给不了你的,我也可以给你。”
我苦笑不语。
唐天重观察着我的神色,忽又问道:“父亲那日叫你进去,说了些什么?”
他也算能忍,到这时候才问起。我早在心里掂量了几日,趁机说道:“王爷……也猜到了侯爷的心思,只是他似乎很不想看到你们为了皇位手足相残。他并不认为你能成功,让我劝劝你。不过……只怕侯爷并不会听我的劝吧?”
唐天重盯着我,并不回答我的话,只是接着问道:“还有呢?”
我犹豫片刻,说道:“他似乎还想告诉我一些事,不过那时候太后来了……他们提到了老王妃,但说得也含糊。王妃她……并不是病死的?”
“病死?”唐天重冷笑起来,“那年我已十四岁,岂是他们可以随便糊弄的黄口小儿!清晨好好入宫,到傍晚竟还了一口冰冷的棺木!父亲和宣氏早有旧情,凡事都维护着她,竟不肯让我开馆见母亲最后一面!”
也曾偶尔听过摄政王和宣太后的暧昧留言,只当是捕风捉影的事。如今我才明白,原来竟是真的。不仅少年时曾是情侣,武帝驾崩后,唐承朔也曾借着摄政之机凌迫太后,甚至留宿宫中。
如果王妃是和唐天重一样痴绝刚硬的性子,面对亲姐姐和夫婿的不伦之恋,任何出格的举动都不足为奇。
果然,唐天重继续道:“母亲出事前便常失神,又一次告诉我,若她有一日死于非命,必是太后所害。所以我立刻派人打听当日宫中的情况。她们曾在德寿宫争吵过,连在宫外的太监都曾听到母亲的惨叫,后来宫内宣过太医,可等母亲棺木送回时,被宣召过的太医暴毙身亡,跟随母亲的侍女也失踪了。我打听了好久,只能确定母亲是被人害死的,死时满身鲜血……”
被人害死……
回忆起唐承朔和宣太后提起王妃时的负疚,我大致也能猜到,王妃那日必是去宫中与姐姐理论,多半还曾有过冲突,才会惨死当场。
怪不得唐承朔虽不愿意唐天重越来越放肆,却也不忍阻止唐天重一意孤行,不惜一切地扩展自己的势力,直至将真正的帝王逼得喘不过气来。
提到母亲的死,唐天重的眸子明显黯淡下来,压抑已久的悲怆和愤恨让他握着我臂膀的手上的青筋都凸了出来,却只将我拥得更紧,小心地不让自己手上的力道再把我捏伤。
“父亲对她不错,可内心却只有宣太后那个贱人,母亲……过得很苦。清妩,你知道吗?母亲被害后的最初一两年,我每晚都睡不好,一闭眼便看到母亲满身鲜血向我哭泣。我时常到母亲坟上祭拜,企盼能让她安息。我发誓我会为她报仇,利用父亲走到至尊地位的那对母子,也将随着父亲的逝世失去他们本不该拥有的一切。”
他的心跳得很快,眉眼并没有因为凌厉的话语而显出逼人的煞气,反而浮泛着让人心疼地悲怆和孤单。
我不由伸出手指,描绘着他那浓黑的眉,微凹的眼,叹道:“可报了仇,踏着你姨妈和堂弟的鲜血走上皇位,就能让你开心吗?”
“开心?”唐天重的眉在我指下皱起,让指腹微微地痒,“每次从战场上染了一身鲜血回来,每次看着他们母子不得不由着我掌握越来越多的兵马,越来越多的权势,我便觉得痛快。开心……只有半夜醒过来看到你在我怀里时,我会很开心,也会很安心。”
我的指尖顿住,对着他如有什么即将倾出的黑眸,竟是无语凝噎。
好久,我才能压着胸腔涌出的滚热的一团,温柔笑道:“那么,可不可以为了那份安心,别再去求什么痛快?”
“哦!”唐天重眼底仿佛有东西氤氲开来,却很快散去,再度幽深如潭,“其实……你还是不想让我伤了唐天霄吧?他从不会如我这般逼迫你,也不会如我这般算计你,是不是?”
他的呼吸炙热,扑在脖颈间并不舒适。
我缩了缩头,叹道:“你为什么不想看,我是担心你出事呢?你就确信,一起都在你的掌握之中,连大周的天下,也已在你脚下了?”
他眼中又有旋涡,似要将我吸入,正让我有些不安时,他已一覆身掩到我身上,唇已吻了过来。
我下意识地忙护住小腹时,才发现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
他小心地将我身体半侧过来,大手温柔地在腹部微凸的部位抚过,才渐渐往别处游移。
“三个多月了。”他的嗓音沙沙的,带着难言的饥渴,“太医说,你近来身体状况颇好。”
我有些喘息,仿佛他的炙热呼吸传递到了我身上,肌肤有微微烧灼的烈意。
他的唇形并不好看,略放了些,弧度不柔软,却很配刚硬深邃的面部线条,混合成一种……同样让人倾心的男儿气概。
我抬一抬头,吻住他正在颊边流连的唇,温柔地深深吻住。
他仿若呻吟一声,动作顷刻激烈,唇舌间的肆意,仿佛要将我的气息尽数吮去。而我确然已无法呼吸,好不容易等他放开我的唇时,才能深深地吸了口气,脑子却还在抢掠一样的深吻中眩晕着。
这时,只听他很是难堪地向我说道:“清妩,我耐不住。”
竟是带着些孩子气的低低央告。
我赤红着脸,悄无声息地为他松了腰带。
他也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但至少将我带入王府后再未碰过其他女子。其实……我似乎也不希望他像亲近我一样,去亲近别的女子,哪怕是我不在他身边的日子。
他从侧面进入我,谨慎而有力。
我闭上眼,抚着他结实的肌肉,默默地享受那很充实也很安心的感觉。
他虽不满我为唐天霄说话,却还会把我的感受和我们的孩子的安全放在第一位。
纱帐上天水碧的兰草银纹水波般荡漾着,起起伏伏,薄衾上一对对彩蝶翩翩嬉戏,追逐竞飞于鲜艳多姿的百花丛中。呢喃暧昧的呻吟细切低促,连透过帷帐的灯影都敷上了流丽的艳色。
“天……天重……”
缠绵到极致,我痉挛着躯体忍不住喊出声时,唐天重也发出了猛兽般的低吼,然后捏紧我双手,从身后半压着我,久久不肯放开交缠着的姿势。
略略缓过神,我侧过头,看到了他汗津津的面庞,黑亮的眼眸水晶般通亮透明,温柔而沉静,让人见了,也不由得醺然欲醉。
我拿手擦了擦他的汗,微笑道:“侯爷,早点儿歇息吧!明天还有事呢!”
他哼了一声,不悦道:“你方才还唤我天重,怎么这一会儿,又改了口?”
我怔了怔,恍惚想起被他引领到那身处云端般的快乐源头时,好像真的唤出了他的名字。
可寻常面对着他时,他更像那个高高在上如主人般操控我生活的康侯,而不是和我平等的朋友或爱侣。
我只是下意识地觉得,叫他侯爷,也许更切合我们彼此的身份和地位。
迟疑片刻,我僵笑了一下,道:“方才忘情了。侯爷的名讳,并不是我该唤的。”
唐天重慢慢抽离我的身体,脸色已经不那么好看了。
他道:“你总是刻意疏离我。我再怎么取悦你讨你欢心,哪怕让你怀了我的骨肉,你还是满心满眼只有你的庄碧岚。如果庄碧岚有一天封了侯封了王,我就不信你对着他也能叫什么侯爷王爷!”
都主动和他亲昵了,我何尝疏离他?
又要我亲密地唤他天重,又这样居高临下地指责我不够专一,他还真难伺候。
我无奈地眨了眨犯困的双眼,轻声道:“侯爷,早些睡吧!”
唐天重沉默,两眼已不复原来的清澈通透,又像暗藏激流的深潭,倒映着我带了倦意的面容。
许久,他冷淡道:“不论我是输是赢,你都别想再到别的男人身边去。便是我死了,等你产下孩子,也会有人送你下地狱陪着我。”
我盯着帐顶的承尘,苦笑。
宝蓝锦缎所制的承尘上,精绣着仰首阔步的神夔,旁若无人地咆哮着,一意孤行地在海岛边奔跑。
风雷四起,不进则退。
我到底是左右不了的。
我只在唐天重沉睡后,悄悄从枕下取出一枚白天刚刚做好的香囊,替换下原来那枚白虎的。
绣的还是貔貅。
我喜欢这种性情凶猛的瑞兽,据说它能保平安,解冤煞。
唐天重什么时候起床走的,我并不知道。
当我知道,它带走了那枚放在他衣衫上的貔貅香囊。
被送到那个防守明松暗紧布满王府暗卫的饶城后,无双才有空把那个白虎香囊清洗了,重新灌入香料。
“姑娘,你一定不知道吧?”她笑嘻嘻地拿了香囊给我看,“那日侯爷走的时候好开心的,把那只貔貅香囊捏在手中,翻来覆去看了好久,才恋恋不舍地挂到腰间去,然后傻子一样站在床边,看着姑娘,直到外面有人来催,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我接过香囊闻了一闻。到底他佩了许久的东西,虽然清洗过了,龙脑、兰芷的芳香中,还是有着属于他的阳刚稳健的气息。
无双继续道:“他出了门,又把我叫出去,让我们夜间轮着伴姑娘睡,警醒些照顾姑娘,别让姑娘半夜里腿抽筋都叫不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