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承认,他不是!
我的声音是焦虑心情激飞出去的,我后悔为什么没带桶汽油来?直接倒到这个叫苏唐的男人身上,我要把火机从他嘴里塞进去,烧了他的心肝,我想闻到空气里散发出的人油气息。
权昕站在我旁边,两手扶着我,他一遍一遍地肯定着,姨父,别听他的,他是个疯子。
苏唐根本不理我们,他在逼父亲,爸,爸,你看着我,我是你儿子,你就真的不想我,不想认回我这个儿子?
老爸开始发抖了,苏唐把话筒伸向他,爸,做给我看,你是要我的,你是爱我的。
奇怪啊,本来乱糟糟的大厅突然就安静了,所有人被施了魔法,他们瞪大眼睛,他们摒住呼吸,等着老爸说话。可老爸他抖啊抖的就是不说。
我抢上一步抱住我爸,冲着苏唐低低嘶吼,你吓到爸爸了。
苏唐的脸是白的,眼睛却是绿的,因为兴奋,眼珠子璀璨的像末江桥上燃放的烟花,他一直在笑,有点妖气地笑,爸爸,你再不开口,我可走了。
老爸依然在抖,手脚冰凉的,依旧沉默着不开口。
苏唐笑笑,把话筒支到话筒架上,转身欲下台去……,话筒里突然传出爸颤巍巍的声音:小苏。
苏唐站定了身子,爸爸又叫:我的小苏。
苏唐转了回来,他说,爸。
够了,一声呼唤,一个称谓,已经足够。
苏唐不是疯子,这个世界上,只有我才是疯子,他是我哥,可是我跟他有一夜情啊,这算什么?这算什么?
我放开老爸,抬头四望,看到一千张脸和他们稀罕而鄙夷的笑。身体轻佻的想要跳,压不住了,那轻飘飘的感觉,我看到酒店的大门,看到站在门旁的服务员,她穿着红色的旗袍,和我身上的红色遥相呼应着,是不是应该问候那喜气洋洋的红呢?我冲着红色去了,却在经过她时停不下脚,我的身体真气冲盈,如果不接着往前跳,就会爆掉,我丢下一个欢喜的笑,人就已经到了街上,两厢铁流滚滚,我在铁流里做三级跳,快乐地跳,跳啊跳。
这哪是城市啊,这是丛林,没有法则,没有制度,没有伦理纲常,自由自在啊,我是袋鼠,跳啊跳。
当我跳过一辆车时,我看到了王为军,他是我小学时的同学,曾经借过我半块橡皮,一直到现在还没还,我想我的橡皮了,上面还有一只唐老鸭的两只脚丫子呢,我跳着就过去了。
王为军正从车里下来,他穿着西服,真怪啊,为什么今天见到的男人全穿得这么正经?唯独那块糖最不正经,居然只穿件皮夹克。人家新郎都穿皮夹克了,你们穿西装做什么?我还在跳,王为军已经一把拉住了我,他说恭喜恭喜,有点事,所以来晚了。说着塞给我一个红信封,等塞完了,他才叫道,唉,不是结婚吗,你怎么在这儿。
我看到身后酒店的门开了,很多人冲了出来,他们都变成袋鼠了,跳啊跳地就过来了,他们都在喊,回来回来。
我对王为军说,你借我的该还给我了吧?
他不明所以的啊了一声,我已经推开他进到了驾驶室,油门一踩,发动机狂吼着往前冲,我听见王为军也在喊,回来啊回来。
很快就看不见后面那些跳啊跳的人了。这个世界,只有我才有资格跳,你们都是木头人,一二三,不许跳!
车子在城市里跳啊跳,它是变形金刚,它一变形就是袋鼠了,我们一起跳啊跳的,就从城市里跳出去了。
我看到无边无际的田野,还积着薄雪,枯草在雪边探着头,跳啊跳。
我看到电厂大炉子,黑烟从巨型口中翻出来,它们高兴地跳啊跳。
我看到群山抬起双臂拦在我面前,它说如果想通过,就得跟它一起跳。
盘山公路长出了一百只脚,它穿上一百只鞋,倾诉着它其实是只蜈蚣妖,被压在没人的山上,只有在我来时,它才会跳一跳。
跳。
跳到路尽时。
没得跳了。
我停车。听到手机响。
把机身向上一推,屏幕亮了。蓝蓝的字也跳啊跳,方小篆,你不会跑去自杀吧?如果是那样,祝你所行顺利。啊,对了,你死之前来我儿一趟,我得把AV的母碟给你呀,不来,我就拿去卖钱花了。你亲爱的哥哥兼老公,方苏。吻你。
这些字你认识吗?是什么意思?谁能告诉我?
源源不断地电话和短信打了过来,手机被激得跳啊跳的。我看看四周,才发现已经被包围了,山谷里向上送着寒风,黑黑的松树借着风势威风凛凛地站着,漫山遍野地全是黑的,我知道,它们不是松树,它们是一只叫黑的军队,它们的任务就是捕杀世上最后一只袋鼠,它们发现了我,喊杀着向我扑来,我环顾,环顾,再环顾,一山比一山还要高,一山比一山还要险,所有的山峰在环顾中结成坚实的围栏,无路可去了,环顾,只能环顾。
……
手机声音远去了,漫天遍野的喊杀声也远去了。接踵而来的是我的黑暗时代,真好啊,黑暗,别让我醒了,求菩萨怜悯怜悯我吧,赐我永远的黑暗。
……
菩萨不爱我。
我拒绝醒来,他却说因果未完,唠唠叨叨地说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戚,那种水果糖得什么?菩萨说,得水果糖的儿子和水果糖儿子的妹妹,我说操你老X!菩萨大惊,说:你姑娘家家的居然粗口!要罚要罚,于是可怜的我被推了回来。
睁眼就看见菩萨,烫着螺圈发,涂着红嘴唇,拈着莲花指,披着蜘蛛网,果然是――宝相庄严,有点陈旧。转转眼珠看到木头梁子,油漆斑驳。再转头,是一根坑坑洼洼的石柱,木柱下有石礅,石礅旁是一床旧被,旧被里有一个只叫方小篆的袋鼠。
吱。叫了一声,我只记得自己是一只袋鼠,却不知道袋鼠是怎么叫的,只好吱一声。表示这个地方不错。
我坐起来,左胸口和后背要命的痛。手捂着心脏,捶了几下,好像不那么痛了,正想站起来,我听到同伴的回应,吱。
原来还有另一只袋鼠。
我来回扭着头向四围看,看到另一根石柱,上面抱着一只袋鼠,头顶一窝白菜,身披一条麻袋,腰系一根海带,不是丐帮帮主就是衰神二代。以前听这几句词时总觉得很好笑,可现在真有个乞丐在眼前,却觉得,真的是要了命的帅,起码就比穿着皮夹克的苏唐帅。
为了表示赞赏,我再吱。
他抱在柱子上,又回应了我一声,吱。
我掀开被子,看到身上的红色锦袄,掐紫描金,龙飞凤绕。绕着绕着,它们就勾肩搭背地站到了一起,得意地对我说,告诉你一个秘密噢,龙和凤呢,其实……那个那个的……是兄妹!
太恶俗了!拜托你们玩点新花样好不好?见鬼!
我肯定见鬼,居然看见一只安了两只角在头上就自称为龙的虫子跟我说话!于是先翻出药来吃了一片,幸好聪明,结婚的时候怕太生气,偷偷在衣服里藏了药。
吃药的时候我看到一只小强和一只壁虎,从被子下爬出来,我跟它们笑笑。它们很冷酷地没搭理我,自顾自地走了。你们走我也走,我慢慢向乞丐挪,不是不想一步跨过去,而是跳的久了,四肢无力。快挪到他身边时,突然很想笑,我们就像是武打剧里的两主角,庙戏一般是男女主角感情升温的必备场所。我也许会爱上这个乞丐的,突然间就那样想了,因为我能肯定,他比苏唐好,也比权昕好,生活太复杂了,在人世间沦落到只配当乞丐的无能单纯之辈对现在的我来说,却是正好。
他其实不像一只袋鼠,而像一只抱在桉树上的袋熊,对那根柱子,执着地抱,专心致志地抱,一往情深地抱,那根柱子像是他生命的一部分。
我不再吱了,而是嗨了一声,你救我来这儿的?
他扭过脸来看我。从一绺绺油腻的,打着结的,已经变成棕色的长长的头发条间扭出一张花里胡哨的脸看我。眼神有些惶恐。
难道吓到他了?我尽量温和地笑,却在他把脸完全扭过来后,笑不出来了。
从没想到会在这种地方这个时刻碰到熟人!!!
我是不是应该狂喷一口鲜血,以表示我那无法形容的震惊?
但可惜的是,我没受内伤,血没喷出,但眼珠就的的确确地凸出去了老远。
七十七,那五官无疑是七十七的,除了眼珠是黑的外,他根本就是七十七!
几乎没怎么想,我直接伸手去撩他的头发,他的两只手固执地抱着柱子,头却偏来偏去的不让我接触,但这由不得他了,我的手一直在用力,最终头发还是被分向了两边,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他的脸,右边的眼皮搭拉着,眼珠灰白而且已经干扁。从右边的额头到太阳穴,一大片纠结的疤痕,我仔细想着七十七是哪边脸缠了纱布,然后忍不住掉下泪来,怎么会忘记呢,是右半边,正是右半边。
我喊他,七十七。
他啊噢啊噢地摇着头。我叫七十七!!他吱。我再叫,他就不理我了,抱着他的柱子,看着前方,漠然地张着嘴。
遗忘的纽约之夜突然就从潘多拉的盒子里跳了出来,我在树上的誓言,再回人间,一定要给七十七一个家,否则就死无藏身之地。
那些话从不曾忘记的。天哪,天地在脚下一起旋转,什么是真什么才是假啊?什么是现实,什么又是超现实?初在美国医院清醒时,我曾相信过天使和灵魂,并着了魔似的把那间医院上下里外翻了个遍,只为找到他们真实存在的证据,可是没有。于是,我又相信那只是荒谬的梦境,并随着时光渐远而将他们还回了风中。那只是大脑蛋白质创造的一个虚无吧,事后一遍遍地对自己这样说。可是,在今日今时今分今秒,这个抱在柱子上的乞丐,他那酷似七十七的面容,该如何解释?他那和七十七一样的伤痕,该如何解释?
无法解释。
再不敢断言了,也许世上本无可人可断言之事。
我在他身边坐了下来,开始想这一段的时光,无论是幸福还是痛苦,接踵着浮上来,心间恍惚着,被过往细细纷扰。
支起腮,面向着菩萨身边无量的墙,纽约之夜后的所有时光像电影一般在墙面上播放。半翼、薇薇安、七十七、苏唐,这些似乎不经意走进我生活的人一瞬间就被清晰地放大了。
但所有影像里出镜率最高的是苏唐。
慢慢地想明白了一些事。末江边上吸着烟的苏唐,啊,不,应该叫方苏,其实就是一个故意的设定,他坐在那里正是为了等我。不论是醉后一夜还是热闹的婚礼,我和我的家人都一直在被他牵着走,走到一个他想要的结果,让我们生无容身之所,死无葬身之地的地步。
他有多恨,才可以这么恶毒!可他为什么恨,谁批准他可以这样恶毒?一群人走过,一段尘缘走过,开了个谜面给我,猜,谜题后的结果,到底是谁做错?
突然记起昏过去前手机一直有短信,倒要看看他还说了些什么,我打开手机,却发现除了第一条是方苏的外,剩下的全是权昕打来的:小篆,姨父说你们并不是亲生兄妹,所以血缘一事,勿要挂怀。
小篆,你在哪儿,你和他没什么实质性的关系,不要为不值得的人伤心,看到信息,快给我回话。
小篆,快给我回电话。
……
戚,我就说吗,变态也得有个底线。操你X的方苏,如果我们是亲兄妹,你也敢这么乱来,那才叫……有种!
据我对自己多年的观察,叫方小篆的这个丫头,的确没心没肺外加脑子脱线,在知道我们没有血缘关系后,我很快地就不那么悲伤了。
情绪平复了许多,我开始试图推断这件事。
如方苏所述,他是个被父亲抛弃的孩子,权昕又说我们没有血缘关系,那么,他应是被收养后又被抛弃了吧?总不会我是被收养的吧?要抛也抛不是亲生的嘛。这是人之常情。但是奇怪哦,老爸好善良的,他为什么要抛弃方苏啊?
不用想了,看看现在的方苏的坏样子就明白了,他一定从小就无药可救的坏,老爸对他一定是忍无可忍才把他从这个家撵出去的。
不,也不对,老爸看到他时有多怜惜,多心疼,不会是老爸把他赶走的,啊,明白了,他定是被拐带了!
对,一定是这样。
但无论如何,我应尊其为兄,应同情他,体恤他,原谅他,小小年纪就没家了,的确有一点点的可怜啦!但也不能这样对我啊,想到他把我青春的梦想摆上了报复的祭坛,我就只能恨他,加倍地,加倍地恨他。
我心眼儿小,有了恨就盛不下伤心难过,所以,不必要的东西都摒弃了,一场热闹婚礼完结,一场惊骇没把我吓死,让我又回到了举行婚礼的初衷,老目标,干掉方苏。
在没有干掉他之前,我要对自己进行部署。
战争已经打响。打垮他应该很容易吧?方苏要的是我们的悲伤,偏不给他,决不给他,只要高高兴兴地,他就枉费了时间和心思,就是白忙活一场。
对,我要做的,正是不再追悔。坚硬到像七十七抱着的石柱一样,斧刻刀凿,只溅火星,却决不再让鲜血流淌。
……
咬牙切齿地站起来!死方苏,我跟你,远没结束!
阿弥驼佛,女施主缘何如此激动?
这么个破庙居然是有主持的,一个瘦啦叭叽的和尚站在门旁向我做揖。荒郊野外,和尚当然是比袋鼠可怕,所以,当他突然从天而降地在庙里现身后,反而把我吓了一跳。
最后跳了一下后,我终于发现原来自己还是人,于是开口回答:因为见到菩萨,因敬仰而激动。当然不能告诉和尚,我见到菩萨就想到了杀人,大不敬呀大不敬,撒个谎好了。
他冲我合什问道,那缘何在此呀?
我答,有缘人将我引至此。
他问,本庙不应有女施主的有缘人。
我指着七十七答,怎么会,他就是。
在缘来缘去了几句后,我们开始像正常人一样说话,我问他这是哪里,他说清炎山清炎寺。我问,乞丐叫什么,他摇头,不知。前几月到此,除了寻食,每日皆抱在此往生柱上,万法使尽,不能将其驱去。
往生柱?我不由得再次仔细去看了看那根石头柱子,你说这根坑坑洼洼的石柱叫往生柱?
对。和尚又将双手合什,一脸虔诚道,上面有竼语的往生咒经文,不知何年何月何人刻于此柱,又不知其间经历几多风雨磨难,不过此间有一传说,如能三天三夜跪在此柱前描摩经文,即可得到往生。
哦?真的吗?我对这根石柱立即好奇心大起,一边反问和尚一边上前欲把七十七拉下来,详观经文,那家伙把邋遢的脑袋一挺,反而抱得更紧了。
信则有,不信则无。南无阿弥驼佛。和尚第三次双手和什,用似是而非的回答跟我闹起了玄虚。
没功夫管他,我那时正在跟七十七较劲。
七十七那家伙绝对有把往生柱占为已有的想法,我怎么拉他都不来。只好放弃努力。接着问和尚,如果我赞助给你两千块钱,你可不可以给他洗个澡,换身干净衣服?
这……,和尚面露难色,女施主,不是不愿帮你,而是他不肯从柱上下来,我又怎么能给他洗澡换衣?
的确是个问题。
我想了想,这样,你不是说他出去寻食时会放开柱子吗?你把食物放在澡桶边,不就行了吗?
再不让和尚推辞,把王为军塞给我的红信封拿了出来,刚才我看过,里面有二千元整,于是全都给了和尚。不放心,我又交待,你先拿着,只当这几日的饭菜钱,过几天,我会来把他接走。啊,对了,我很想做点功德,下回来,我愿为此庙所有菩萨再度金身。
和尚又合什了,阿弥驼佛。
不知道家里闹成什么样了,我急于回去。出了殿门才发现,清炎寺共有三殿,也算小有规模,七十七和我的藏身之所,仅是其中的一间偏殿而已。
看来要为所有菩萨再渡金身得花费不少呢,怪不得和尚不说话,光念阿弥驼佛。
……
由和尚指引,我很快找到了王为军的车。沿原路返回,心里一直盘算着与方苏的斗争。经过镇子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