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着他俩那狼狈相就想笑。方苏见我笑,就拿眼睛瞪我。在那一刻,我有了与方苏同仇敌忾的想法,而这个共同的敌人,就是毕军记者。方苏的拳头,的确让我觉得出了一口气。
其时,毕军记者倒在尘埃里,要求我的帮助,他说他的腿似乎断了。
我施施然走过去,看都没看那位大记者一眼,蹲下身来对方苏嘘寒问暖,这样做让我这个小女人的心里充满了得意,我觉得毕军记者真是自已找打,并希望他能从些打退堂鼓,从我的生活中彻底隐去。
我伸出手为方苏拍打灰尘,引得毕军记者一阵哀嚎,很明显地,他比方苏伤的重,我却在避重就轻。
对于我的讨好,方苏并不领情,他可能知道我是为了气那位记者才装做与他亲昵,于是挣扎了几下自己站起身来,歪歪斜斜地走了。
后来,毕军被张明老师扶起,他带他去了村会记兼医生的老李那里。
就在那天下午,天降暴雨,天空响着一个又是一个更近更响的霹雳,狂风怒吼,而后雨水直接从天空倒了下来,它们乱哄哄地打在屋顶林梢,发出鼓点一般的鸣响,庄稼都被雨打得往下倒去。
我躲在单嫂的屋里,看着外面天昏地暗,朦胧一团。
天完全黑下去了。雨没有停下的意思,雨打声中响起了一阵尖锐的哨音,我似乎听见有人在呼喊,起山洪了,起山洪了。
一直站在窗口向雨势张望的单嫂有些慌张,拿起手电和雨伞,带着我往外冲,她说,我们住的地方地势低,得去山崖上避避。
门在狂风中被勉强推开,很快一股雨水抽至,像一条透明的鞭子,打在脸上生疼。在浸漫了天地的水中间,单薄的伞子几乎是没有用处的,才出门几步,我与单嫂已周身湿透。
这样一步一滑地挣扎着,费了不少力气才爬到后山。
山崖上已经聚了不少人。等一旦脱离险境,我下意识地在寻找熟悉的面孔,我并不想听到谁被困在山谷里,我喜欢这里的人,我当时的心情就像张艺谋导演的那部电影的名字――一个都不能少。
我找到了张明老师,他正在安慰受惊吓的学生,我看到了大队支书,他正在沿着山头查看洪水的流势。我看到了记者毕军,饶是腿已经瘸了,他还在拿着相机拍照,任凭雨水把他浇得透湿。
我冲过去夺他的相机,虽然这个人不讨人喜欢,但我也不能眼睁睁地看他送命:“你的腿有伤,别在这里作贱自己了,得了破伤风,你就死翘翘了。”
毕军却没理我这些,他似乎在问我又似乎在问自己:“你说,外界的人知不知道我们被洪水围困了?”
“应该不知道吧。”
毕军转身奔向大队支书,他嚷着:“谁的手机还能打得通?”而我则继续借着微弱的电筒光亮在人群作着寻找,我眼睛里的人群,似乎少一个关键的人物。没有,东边聚的一群人里没有,南边的也没有,我的心突然踏空的脚步似的,方苏,他住的最偏僻,地势也最低……
管他,他可是害我的人呢!死了最好。挑块石头坐了。缓口气再说。
刚定了定神,一只手搭在我的肩上,哎,扭头,看到一双凤眼,他的眼睛里有些些担心,居然是方苏呢。看到他的瞬间,我竟不自觉地笑了,虽然不想,但那个笑容就是没能忍住。
雨水正顺着方苏的脸往下淌,眼睛在雨柱里拼命地眨着,他说:“我到你住的地方,结果没人,我还真怕你出什么事。”
他拐到我住的地方?在这样的漆黑雨夜,在这样的洪水将至的危险时刻?
“哈,”我皱了皱鼻子:“吹牛不打草稿。怎么洪水没把你卷走?”
方苏翻了翻眼睛,脸上的笑容没了:“是啊,老天对我太好了,它不会让你如愿的。”说着塞过来一个小瓶子:“你这个恶毒的小丫头。”
他气鼓鼓地走了,我摊开手掌,刹那感激翻涌,是我的药,装了起搏器后,每天都要吃这种利尿剂,刚才走的慌张,我竟忘记带药,没想到方苏还记得。
眼光追寻方苏的身影而去,他已经加入了村支书和毕军的小圈子,他们似乎在争论着什么。我把药放到贴身的衣袋里,又去看方苏。同是感慨,当坏人也当不彻底的家伙,才是最坏的家伙。
过了一会儿,一个村民过来说,方苏和毕军要下山送信去,洪水越涨越高,已经切断了山谷与外界的一切联络,如果没人救援,我们很有可能成为龙王的大餐。
“方苏吗?毕军?为什么是他俩?”
我可知道出山的道路有多么险峻,现在又了了洪水,万一遭遇泥石流……
“他俩都会开车,而且是他俩主动要求的。”
我再不能言语,想起了初遇他时,他跳到末江中救人的事,方苏做事很不惜命,算是个热心青年,唯独对我……,那时刻,我心中坚定了那个疑问,方苏在恨我。
他们走时,我并没有凑上前去说祝福的话,更不要说是劝阻,我承认自己担心了,但如果能救全村的人,我只能让他去。
全村人站在山崖上,用手电打出一条光带送他们出行。他们飞快地往前走着,没回头,也没说什么感慨的言语,毕军因为腿上有伤,动作一跳一跳的,方苏略略扶着他,他们背影很快将要溶入黑暗。
顺着这条昏黄的光带,可以看到前方的山谷,那里已经被洪水开辟为一条河道,浑浊、褐色的巨浪向地势更低的方向涌动,浪头喷涌到起伏的山体上,溅起一层层的白沫,山体往下掉着土块,水头翻滚着,在暴虐雨水的挤压下冲向不远处的公路。
在巨浪的冲击下,我所在的山崖像是有了生命一样,恐惧洪峰而微微颤抖着,到处充满着雷鸣般的喧嚣声。
在短暂的消失后,一辆野马从暴雨中冲出,驶向了被水淹过大半的公路。两位信使已经上路了,不能做什么了,只有为他们祈福。
第二天雨势渐小,但洪水却大了起来,它不断扩充自己的身体,从几十米变成了几百米,气势汹汹地想要吞没一切。
站在崖上的我们冷的发抖,男人女人们形成两个圈子,彼此挤在一起挤暖。很多刚才还在哭的孩子也被冻的没了声响,为什么还没有人来救我们?莫非方苏他俩有了意外?
唉,方小篆,你怎么总往不好的地方想,还是想想这个家伙已经逃出去了吧。
天空是铅灰色的,也不知道几点,也不知道等了多长时间,我们听到冲锋舟的马达声。
一些村民拼尽最后的力气欢呼起来。我却再也没劲了。趴在单嫂的怀里,我只能睁睁眼睛。
直到一双手把我抱了起来,同时给我裹上了一个救生衣。他在我耳边说着话:“你不会有事的。”
我认得那个声音,是方苏。他回来了。我就知道他不会扔下我的,哪怕是因为恨。
其后,我一直在他的怀里,渡过了波涛汹涌的洪水,又行过了雨水冲刷的山路。温热的生理盐水打入我的身体,我才终于从浑噩中找到了视线的焦点,我躺在一张行军床上,方苏坐在床边,他俯着身,很关切地叫着我的名字:“方小篆,你好些了吗?”
“是的。我很好。”身上不再冷了,力气也全都回来了。看着方苏的眼睛,我很真诚地说:“谢谢你。”
方苏笑了笑,说:“谢什么?”
“谢你把我们大家救出来。”
“那没什么可谢的,救人也是救自己。饿了吧?我去给你泡个面。”
“方苏……”我叫他。
他已经走到门口,听我叫喊,立住脚步:“什么?”
“你……,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为什么要恨我?你可不可以不要再恨我?”
他没说话。
“方苏……”
“那,你可不可以不要再恨我?在我……,在我们有了那些事后。”方苏叹了一口气,反问我。
我问被得滞住了,过了良久,才答出一句:“不知道。”
方苏笑笑:“我跟你一样呢。”
“那你报复我吧,如果有什么手段,你尽管使出来,我不怕。但我不等待,我不喜欢等着被宰割,那才是最大的惶恐。”
“你在说什么,被宰割?我已经没有任何手段了。”
“那你为什么要把我从末江带出来?”
“不知道。我只想让你有个安静的环境,好好地活下去。末江的那些人,末江的那些事,纷纷扰扰,说不清道不明的,陷进去,就会失去理智,无法呼吸。”
“你说的是真的?只是为了我着想,才带我来这里的?”
“嗯。”
“那你又说什么让我跟你结婚。”
“我不这样说,你不会跟我来吧?”
我呆了呆,没想到他带我来,居然出于这样单纯的心思。
“方苏,在赤朵的这段时间,让我们试着做朋友?”
“不要说了,我去给你泡面。”
我望着他出去了,同时心里喘了一口气,我觉得自己的天似乎晴朗了些,感觉好了很多。
很快,我又在电视上见到毕军记者,他从洪峰中,抢回了最前沿、最火热的报道,他的努力与坚持似乎有了回报。
后来我们在临时营地又见了一次面,毕大记者是带着摄像组来的,为了制作洪水的专题新闻。在他忙完工作后,我走过去跟他打招呼,向他道了谢,因为他那晚的舍生行动。
毕军突然谦虚起来,说不用谢他。后来,他又把我扯到一个临时帐篷后,偷偷跟我说,他已经放弃探究我与方苏的好奇心,并说,方苏是个好人,挺棒的家伙,不要错过了。
我没跟他解释我和方苏的关系,由他误会去吧,只是嘲笑他和方苏什么时候变成了知己。
毕军摸着头发,很爽朗地说:“我们可是共患过难的,患难之间见真情,我是看到他的真心的,我吧,说实在的,抢时间下山还有一定的私心,我想这是一手的报道,一定要赶在其他记者前面把这个消息做出去,而方苏,他跟我下山,可是没有丝毫私心杂念的,方小篆,相信我,这人真的可以托付。”
我勉强地点着头,算是一个含糊的应承。是的,我也知道方苏的人不坏,但要看在什么情况下对等什么人吧,他对我,就完全是另一个方苏了。
……
洪水整整肆虐了一个星期才退去。
还好的是,赤朵村民有伤而无亡。
一切只是有惊无害。
当我们重新回到赤朵,大伙齐心合力地挽着膀子大干了几天,收拾被洪水冲毁的旧家园。
大部分的房屋并没有倒塌,只是修补一下就行了。包括单嫂的小院和方苏的小屋。
我们的生活重新归于平静,只是,我与方苏间,因为一场洪水,关系有所缓和。坐在小院里向着广阔的田野,我常会独自发呆,我暗想方苏是个让人琢磨不透的人,他可以对我凶残到底,却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地舍生救人,对他的认识从那一夜开始混淆,人性都有多样性,看来对一个人并不能只是依单纯的好或者坏来评判。
我那一段忙着跟单嫂学做农家饭菜,而方苏则忙着在门口开荒,他说要种一垄蒜苗。结果忙活了半天,他所期盼的把绿色铺满小院的作物才发芽了三丛,看他常常郁闷地蹲在门前抽烟,我就忍不住想笑。
村民们把方苏种死蒜苗的事当成特大新闻传颂,据他们说,蒜苗是最好种的东西,只要往地里一插就能活,但居然有人把它种死了,这不可不谓为天方夜谭。
我有时会因为蒜苗的事嘲讽他,连点小菜都种不好,蠢人不配住到这么美丽的地方。
方苏说,你说反了,正因为蠢才更应该来这个地方住,能沾染点灵秀之气不是?后来又补了一句,方小篆,你比刚来的时候灵秀多了。
我直接叫,放屁。
他笑,说,你怎么这么文雅?
我被他讽得只能还以冷笑。
后来我问他,怎么想起来在这儿买房子?
方苏说他是在一次旅行中偶然发现这个地方的,然后就喜欢上了,所以才会买了山中的空房子。
我问他,方苏,你成天也不工作,游手好闲的,哪来的这么多钱?还买乡间别墅。
他很恶劣地笑,说,我在二十岁前挣到了可供一辈子花的钱,可以么?
我一想,那到也是。据不怎么可靠的电视连续剧上说,从事那种行业的人,而且能做到顶尖级的人,其实都是很有钱的。
……
房子的左后方四五百米的地方,有一间吕祖庙。不过隐在一片树林后,经方苏的提醒我才发现。去里面闲逛时,居然让我发现了一件很奇怪的东西――往生柱。
我当时被吓了一跳,走上前仔细观看,那上面全是梵文,跟清炎寺里七十七抱的那根往生柱是一样的,石造,不是正圆,稍有点方,坑多不平,梵文的书写以及字体也与清炎山的非常相像,不,简直是一模一样,应该是出自一人之手。
我有点目瞪口呆,这件事开始变得有玄乎,如果说清炎山的庙里有一根这样的柱子,那不值得奇怪,那里供的是菩萨,而这梵文,自然是出现在那里。可大蓝山这座庙呢,分明是个道观,出现一根梵文的柱子就有点不伦不类了吧?
方苏那时站在观外,拿几块石头砸鸟玩,挺恶劣的毛病。在末江的时候看着他年纪不小了,人也挺阴沉,但来到大蓝山后,我就发现他经常会有惊人的幼稚之举。比方说,追猫斗狗砸鸟之类。
我问他关于这根柱子的事,他不以为然地说:你是傻瓜,而且迷信。现在就让我解释给你听,一定是某个住在村里的秀才像我们一样,闲着无聊,自恃会几句梵文,就在这里刻下了这个《往生咒》。又或者是游方的和尚途经此地,刻上去的也不一定。
好像有点道理。
不过,神龛上的吕祖好像在看着我,目光灼灼的,似在流动。吕祖显灵了?应该……是阳光的反射吧?我往前凑了凑,向吕祖的面上细看,盯了很长时间,灼灼的目光不见了,吕祖的脸上只有呆板的清高漠然。
唉,我老了,居然眼花了。
回过头去看方苏,哇地吓了一跳,那个家伙正拿把刀,笑不绌绌地在往生柱上刻字呢。细一看,歪歪扭扭的几个大字,方苏到此一游。
我在离他五步的地方大张着嘴看着他,这个男人不是我认识的方苏,他应该是方小苏什么的。在他清秀而正常的外表下,一定隐藏着极度分裂的双重人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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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张明老师是个爱交朋友的人,他常到我们的小屋里来坐坐。有一次,他跟我们说起了山里的一种国家一级的保护动物,叫黑麂,他说,来这里这么长时间,一直想亲眼见到那东西,但可惜的是,黑麂数量很少,而且生性又胆小,很少有人能看到它们的真面目。方苏那时不无例外地在抽烟。听小张老师说这个,他沾沾自喜地说,我曾见过。在第一次进山的时候正好碰上了。那种动物,唉,都不能叫动物了,只能叫怪物,长得很有个性,像是把很多动物剁碎了又粘起来的结合体。
是啊是啊,那厢小张老师已经叫起来,我只见过照片,长得跟妖怪似的。
两个男人开始就黑麂的问题展开了激烈而深入的讨论,我最后听到他们说干脆组建一个探险队,一定要把这个山里的小妖怪黑麂找出来。
我从没听说过还有叫黑麂的动物,不过听方苏的描述,那东西长得是绝无仅有的古怪。有点好奇,很多动物的结合体?那应该是一副什么模样啊?
我想我的,他们俩人的探险队已经组建完毕。一共三个人,我几乎没有反抗的余地。就被算为队员之一。但也许是我不想反抗,我对那种叫黑的动物也充满好奇,闲着也是闲着,那就找找看吧,说起来人家也是世上罕有的玩意,凡人能得几回见呢?
方苏和小张老师制订了详细的寻找黑计划。第二天,方苏就下山去了,说去买一些器材。
那些所谓的器材是一个摄像机,一只遥控的小汽车。
第二天方苏把这些放在我面前,说,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而小张老师有课,他的工作我们两个闲人就尽量多分担些。所以,下面该你上场了。
我说,要我做什么?
他说:这是一个牺牲,但我希望你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