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
“您不要问了。灵魂会因此伤心。无他,只因我乃侍奉神灵之人,可以随意和灵魂交流。我能够知道灵魂的悲喜。”
“啊……是。”
于大努力想从波太郎的表情中读出些什么。波太郎微微颔首道:“听说小姐要再嫁。”
“是。”
“灵魂告诉我,您在犹豫,不知如何选择……”
于大点了点头。哥哥果然没有死……他还活着,和波太郎有来往。想到这里,她心中一阵难过,却又不能问。信近现在成了逃避下野守爪牙而活着的幽灵。如果把他带到明处,未免过于残酷。在这个骨肉相残的时代,不知道有多少这样的幽灵。
“小姐,您决定了吗?”
“这,我……”
“我知道。”波太郎大声笑了起来,“您要仔细地想想……这也是灵魂让我告诉你的。”
“是。”
“小姐肯定不愿意疏远冈崎,害怕万一变成孩子的敌人……这便是您犹豫不决的原因吧。”
于大吃了一惊,垂下了头。内心的顾虑完全被对方说中了,她一时无言。
侍女端上茶水。窗外的阳光更加明媚。一只鹌鹑飞到院子中那些记载着往日悲伤的胡枝子花枝干上,悠闲地觅食。波太郎缓缓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茶,等着于大平静下来。“骨肉也好,女人也罢,您的这些顾虑都是不可避免的。我能理解小姐。但是,您不能一直犹豫不决,看不到前方的波涛。”
“嗯……是。”
“所谓生死有命,或许有一种方法可令水到渠成。要让小姐认真寻思,作出决定,实是太难。因此,在下想为小姐引见一个人,不知意下如何?”
他会带她去见谁呢?波太郎的一番好意令于大难以拒绝。“在见那人之前,我能先知道他是谁吗?”
“您见他的时候,不必道出自己的身份。”
“那好。”
波太郎满意地点点头。“如果能给您带来什么暗示,这也是灵魂的指引。请稍候。”施了一礼,他出去了。
不久之后,他便回来了。“我会称您是我的家人,以此引见给对方。请跟我来。”
他带着于大穿过走廊,走向对面的屋子。这里装饰一新,挂轴也很是雅致,还有香台、花台,都镶着精细的螺钿。阳光从右手边书院的窗子里射了进来,照到绘有《源氏物语》画卷的屏风上。正面坐着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和两个随从模样的武士。坐在上首的是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武士,而另一个看起来年在二十五六左右。于大随波太郎走了进去。
“果然很像于国。”正面的少年肆无忌惮地看着于大。
“大概是血缘的缘故。来,靠近些,吉法师公子要赐你一杯酒。”年长的武士轻松地对于大招了招手,道:“你叫于大?”
“啊……是。”
“我是织田吉法师公子的家臣平手中务,这位是阿古居的久松弥九郎。”
于大吃惊地看了看少年,又看了看久松弥九郎,跪伏在地。这就是织田信秀之子,还有自己可能嫁予的久松俊胜!但是让她最为惊讶的,是自己突然被引见给吉法师。
“吉法师公子,请赐酒。”平手政秀说道。
“拿酒来。”少年吩咐着侍女,然后对于大道,“你喜欢什么?于国擅长跳幸若舞,也经常唱些小曲。”
说到这里,他突然站起身,前跨一步。于大吃惊地往后退了退。少年刷地扬开手中的扇子,唱道:人生谁无死,忍耐所为何?遥忆初识夜……
他用男儿初成的声音朗朗唱了起来。
“好了,吓着了于大小姐。”政秀笑着举起手制止道。
“老头子,你不喜欢?”少年立住,对于大道,“你会什么?”
“小女子不才,什么都不会。”于大回答道,她突然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感觉:这个织田家的儿子,不久之后,很可能会和竹千代成为寸土必争的敌手……“公子,您喜欢小曲吗?”她平静地问道。
“哼!我可是武将!”
“武将?”
“武将喜欢小曲儿,会被老头子骂。”
“哦。”
“身为武将,一要征战,二要猎鹰,三要谈论武家之事,四要会捕鱼。对吗,老头子?”
“是。”
“幸若小曲之类,我都是在老头子不在时才玩一玩。可我真正喜欢的不是这些,而是别的……”
“那您喜欢什么呢?”
“第一,站着尿尿。”
“啊?”
“第二,站着吃泡饭。”
“站着?”
“嗯。你这样吃过吗?这样肠子是直的,能吃很多。七碗八碗,一下子就进了肚子里。不用吃菜,也不用喝汤。”吉法师正说到这里,政秀拿起扇子拍了拍榻榻米。
“这也不能说啊,罢了罢了。”
波太郎坐在于大旁边,笑了起来。于大也差点笑了,但她笑不出来。
比起安祥城庶出的长子信广,织田信秀对吉法师抱有更大的期望。正因如此,他才让被称为织田智囊的宠臣平手中务大辅政秀做织田西席,负责管教吉法师。在吉法师看似荒唐的举动中,可以看出一种不把任何人放在眼中的不俗气质。平手中务对此心知肚明,但还是时而勒一勒手中的缰绳。久松弥九郎不苟言笑,坐在旁边,露出一丝懊丧。
吉法师接过侍女递过来的酒壶,为于大斟满了酒。
“多谢公子。”于大端起杯子,瞄了一眼吉法师。他眉毛倒竖,眼睛里散发出异样的光彩。受到政秀的责备,他的脸猛地涨得通红。
“那么我们就……”见于大放下杯子,波太郎催促道,“猎鹰时再会吧。”
于大恭敬地施了一礼,立起身。只听吉法师又道:“下次我给你舞幸若舞。你可要学一学。”
送走了吉法师等人,回到走廊里,波太郎回头看着于大道:“小姐看这孩子怎样?”
“目空一切。”
“仅仅如此吗?”
“眼中的光芒非比寻常……”于大话还未完,波太郎便接口道:“和您的孩子将来恐怕会捉对……小姐不这样认为吗?”他好像看懂了于大的心。
于大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道:“他才四岁。”
“因此才要为他的将来着想。”波太郎盯住于大道。
于大有些明白了。波太郎言外之意,她必须再嫁。不久之后,将是织田吉法师和松平竹千代他们的天下。和他们的祖父、父亲一样,他们命中注定要在战场上相会。
“小姐不觉得,自从应仁之乱以来,各国的战乱太多了吗?”波太郎回到座位上,击掌令下人端来茶水。“越后的上杉、甲斐的武田、相模的北条、骏河的今川……”他看着照到隔扇上的阳光,数着一个个响当当的大名。“他们都想上洛。他们恐已体察到百姓已厌倦战乱,正在考虑统一天下。只是,他们都离京城太远了……”
于大全身僵硬,把视线投向阳光普照的院子。若藤九郎公子还活着,他会怎么说?他还会认为松平氏和今川氏会永远齐心协力吗?襁褓中的竹千代和离别的丈夫的影子浮现在于大眼前。广忠此生绝不会背弃今川氏,只要今川氏在,冈崎便可无事。但,若织田氏兵向三河,唉,可怜的冈崎便只能走向灭亡……
见于大似已想通,波太郎若无其事地谈起最近在京城和难波的见闻,关于石山御堂门徒的故事,以及坍港的热闹景象……
他还说到织田信秀为何经常把吉法师送到这里来。最后,他微笑着道:“久松弥九郎为人颇为正直。”于大听他说完,便告辞而去。
艳阳高照。在万里无云的碧空,广忠和久松弥九郎,竹千代和吉法师的脸庞重合在了一起。为什么总是对广忠依依不舍?
“小姐刚才是认错人了吗?”下人问。
于大点点头,紧紧咬住嘴唇道:“今日不去拜祭父亲了。”她的声音有些颤抖,信乃惊讶地抬头看着她。于大眼里蕴满泪水,在阳光下闪烁。
第二十二章 樱花洗心尘
跑马场开满樱花,地面也已经覆盖了一层落樱。松平广忠马不停蹄在花树间奔驰了三个来回。很久没有出去猎鹰,也没来过马场,他气喘吁吁,汗流浃背,但只有这样才能宣泄心中的抑郁。
“八弥,继续!”他调转马头,沿护城河朝着满性寺驰去。近侍岩松八弥手持长枪,绊到了石上,一个踉跄扑到广忠马前。广忠引以为豪的连钱苇毛驹受了惊,高扬起前蹄。只见樱花的波浪在舞动,地上的樱花飞扬起来。广忠摔到了趴在地上的八弥身旁。
“大人您这落马真是精彩。”
“浑蛋!”
广忠手里的鞭子啪的一声落到八弥肩膀上。八弥的独眼带着怨恨,紧紧盯着广忠。“您没有受伤就好。”
广忠急忙站起来,拍了拍衣上的樱花瓣。“八弥!”
“在。”
“你恨我?”
“怎么会……大人何出此言?”
“我夺走了你的阿春。”
“绝无此事。小人和阿春了无关系。今日乃大人和新夫人大喜之日,没受伤就好……”
鞭子再次落到八弥头上,八弥眨着独眼,盯着广忠。
“有何可喜?住口!”
“是。小人不说了。”
“她非我要娶的人。你和阿春懂什么?你在心里恨我。”
“不,小人绝不恨城主。”
“住口!”
“是。”
“我从你手中夺走了阿春。你的眼睛告诉我,既夺走了她,就当好生待她。”广忠不再看八弥。他两手握鞭,情绪激动,焦急地在樱花下踱来踱去。
那马将广忠甩下背之后,悠闲地啃地上的青草。小随从这时还没跟过来。岩松八弥慢慢站了起来,拾起缰绳。“大人还骑一圈吗?”广忠没有回答。八弥这才发现他眼中含着泪水,徘徊不止。八弥也想哭。
广忠的情绪最近已经好转,让人们看到了希望。此时偏偏又传来令他难过的消息:刈谷的于大要再婚了。她要嫁予的阿古居的久松弥九郎俊胜,乃追随织田之人。须贺嬷嬷将这个消息告诉广忠时,广忠发疯似的笑了起来:“哈哈,于大就要变成久松的女人了。真是可笑,哈哈……”须贺嬷嬷正为他的笑声不安,广忠已经将手中的茶杯朝院子里的石头砸过去。
此后,谁都不敢再提于大的事。广忠当然也绝口不提。但那夜开始,他便变得甚是躁乱,就连刚刚收为侧室的阿春处也不去了。老臣们为此斥责了须贺,和户田家的婚事也提前了。今日便是大婚之日,八弥本来也松了一口气,给他制造了一个落马的机会。
“城主。”八弥用一种近乎哀求的声音道,“再骑一圈,再跑一圈吧。”
广忠停下脚步,回过头紧紧盯住八弥:“八弥,你觉得人可信吗?”
“在世间,若无信任,便无法生存。”
“哦,人言人生如电光石火,生命如露如电,不得不信啊。”
“大人再跑一圈便回去吧。”
“八弥,把樱花摇落!”
“啊?”
“把马拴到树上,我来摇晃,你脱下衣服,把花瓣包起来。”
“是。”八弥一脸惊讶地脱下衣服。
广忠拿起缰绳,将马拴到一株新生的樱花树上。“好了吗,八弥?”
“好了。”八弥的右臂到胸部,隆起的肌肉上有一道刀痕,广忠说了一声“好”便高高举起了鞭子。第一鞭没有落在马背上,却是抽在了八弥身上。
“八弥,你不快?”
“小人快意。”
第二鞭打到了马身上,马受惊狂跳,花瓣雪花般落到八弥的身上。“哈哈哈,马壮樱花落,此话不假呀。把花收起来,收起来。哈哈哈。”广忠抽打着马,还高高扬起鞭子抽打樱花树枝。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对于八弥来说,不管怎么样,只要让广忠高兴起来就好。
“大喜的日子啊,大喜的日子……”三月的冷风吹着八弥的肌肤。他眨巴着独眼,急急忙忙用衣服包起花瓣。
大概是因为刚才的动作过于剧烈,广忠的脸色由红变白,额头上渗出了汗珠,还沾着几片花瓣。他最近很易疲惫。笑着笑着,广忠突然咳嗽起来,他看了看收集起来的花瓣,突然严厉道:“好了!牵马,我们回去。”
“是。”八弥扛着长枪,臂弯里夹着包有花瓣的衣服,解开了缰绳。
马还未平静下来,眼睛熠熠闪光。广忠拍了拍马的脑袋,一跃身跨到马背上。“八弥,走!”可是,这次他并没有像刚才那样飞奔,只是沿着河走进菅生苑,来到酒谷门前。从城的正门至此处都打扫得千干净净。这是为了迎接即将过门的真喜姬。
八幡苑的近侍瞪大眼睛,来到他们身边。他们看见八弥裸着身子,以为出了什么事。广忠默默地下了马,把缰绳扔给近侍,走进了大门。“八弥,进来!”
裸着身子在城中行走,本就已够怪异的了,广忠却没有去前庭,他穿过大走廊,直接拐去了内庭。八弥有些犹豫。
“进来!”广忠命令道。
他们来到刚刚搬到本城、由广忠姑母绯纱夫人随念院抚养的竹千代的房间前面,稍稍听了听里面的动静,便走开了。广忠要将裸身的八弥带到哪里?
“城主。您……”见周围全是女人,八弥忍不住道。
“跟我来!”广忠并未停下脚步。
穿过于大以前住的房间,沿中庭转向右边,八弥惊呼一声。广忠在往表妹阿春的房间走,她现在已被称为阿春夫人。
广忠在入口处回头看了一眼八弥。八弥只能听天由命了,不管怎么说,都不能让城主生气。他拿着包樱花的衣服来到门口时,屋里的阿春和侍女都大为惊讶。
“阿春,拿笊篱来。”广忠道,“拿来盛樱花。别让八弥冻着了,快去!”
阿春看着八弥,心下不由一阵难过,神色也慌张起来。广忠的心情似乎并没有八弥想象的那么糟糕。八弥原本已经作好了挨训的准备,但是广忠只淡淡道:“把花放进笊篱,你穿上衣服吧。”阿春拿来笊篱,广忠脸上露出愉快的笑。“有趣吗,八弥?”
“是。大人打算拿这些花做什么?”
“我要用这个洗一洗我喜欢猜忌的心。”
“洗心……”
“好了好了,你赶快穿上衣服,下去吧。”
听了这话,八弥松了一口气,急忙穿上衣服退下。
“恭喜城主。”等八弥退下之后,阿春提心吊胆地对广忠道。
“什么恭喜……喜从何来?哼!”
“是。”
“是谁教你说出这种阳奉阴违的话的……我不是在责备你。休要那般战战兢兢的,我今日只想淘气一点,什么也不想。”他凝视着阿春,继续说道,“真像……”
阿春明白广忠的意思,他喜欢的并不是她,而是把她当成了于大夫人。
“久松弥九郎那……”
“大人说什么?”
“好了,你不明白。拿上那些花,跟我来。”
“要把这些花……拿到哪里去?”
“浴房。水已经准备好了吗?”
“是。”
“我这就去,把花带上。”
“是。”
“不是蒸浴,是樱花浴,把这些花置人浴桶。”
阿春不解地跟在广忠身后。今日乃新婚大喜之日,在马场上奔波了一趟,沐浴梳理一下本不奇悭,可为何要将些花放到浴桶中?对阿春而言,跟着广忠去沐浴是一件很痛苦的事。以前和她一起服侍广忠的那些小侍女,究竟会用什么眼光来看自己呢?一思及此,阿春便不寒而栗。
“以此迷惑城主,这个女人可真有能耐!”阿春还未被收为侧室之前,便听到过这些闲言碎语,令她无地自容。
“樱花总是一起开放,一起凋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