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讲授的内容已远远超出《正统记》,包括远古时代的历史以及天下的兴亡之道,甚至战略战术。这便是波太郎宣称的南朝秘传给竹之内家的东西,是他们家代代相传的学问。然而这些又远非吉法师所能理解。他显然有些厌烦,不时抠鼻孔。吉法师的老师青山三左卫门和内藤胜助二人则竖起耳朵聚精会神地听波太郎讲,生怕漏掉其中的一句。
“要想创建一套别人无法理解的兵法,就必须拥有不同于常人的学问。若是学问和知识与他人无异,心中所想也便会很快被人识破。”织田信秀总爱语出惊人,颇为自得。当然,织田信秀并非尊王之人,他只是看到,要想取代汲取大明文化却导致今日乱世的足利一族,就必须采用全新的策略。于是,他让吉法师来学习这种举世无双的学问。由此可知,吉法师必受父亲器重。
此子天性异常,行事总出人意料,并以此为乐。人们让他向右,他定会向左。人们都说是白,他偏偏指为黑。不让他登高,他决不会往低处行。不让他破坏,他偏要打碎一切。若将这一切总结为一门学问,他必会成为怪诞非常的一代宗师。或许正是出于这种判断和希望,信秀才把他送到熊邸,学习熊若宫的家传学问。
信元并不知信秀的这些想法。但无论如何,这个统领尾张,以扰乱美浓、攻击三河、威胁骏河为乐的叱咤风云的信秀,在年轻的后辈眼中,自有无限的威望。当然,大部分原因,还是出于对信秀那令人难以捉摸的战术的恐惧。
信元又躺下。波太郎的声音夹杂着雨声,时断时续地传到他耳里。此时,于国悄悄走了进来。她对自己的第一个男子有着难以抑制的思慕。她默默来到信元身边,抱住他的头,放到自己膝上,轻轻在他脸上吻了一下,喃喃道:“信元公子……您知我兄长为何一直没有剃去额发吗?”
信元不答。他神情严肃地闭着嘴,故意将头扭到一边。于国见状,以为他是在恼怒自己晚来,又屈身在他脸上亲了一下:“兄长一直不为自己举行元服仪式,这一切都是为了您。您可知?”
“为了我?”
“是,因为按照习俗,侍奉神灵之人必须是女子。”
“哦。”
“而且,神女必须从小侍奉神灵,不可与男子有肌肤之亲。”
“此事我亦听热田神官的图书助讲过。”
“我和你已有了肌肤之亲,可兄长并未因此责备我。兄长说,只要我能幸福,他宁愿一辈子蓄着额发,代我侍奉神灵。每每听到这话,我心中便会难过。”
信元淡淡看了于国一眼。“好了好了,快了。”他不耐烦道,“不久我就会娶你过门,别再絮絮叨叨了。你告诉我,今日的客人是怎么回事?”
“您是说吉法师公子?”
“吉法师以前是否就来过?”
“是。这是第三次。”
“哦。”信元突然坐起身,紧紧盯着于国,表情大异于平常。往日,他用有力的双手粗暴地抱起于国时,眼神锐气逼人,但今日,他的眼中却隐藏着冷酷无情的野心。
于国敏锐地看出了这些。“啊,您的眼神真可怕……”她妩媚地摇着头。
“于国!”信元依然目光灼灼。
“嗯。”
信元拼命压制住激动的情绪,道:“外面在下雨……”
“是。春天的雨,润物无声,野梅已经吐出新蕾……”
“春雨……春雨……”
信元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于国,你信我吗?”
这还用问?于国心中想。她把手放到信元膝上,像一只小狗般歪起脑袋,看着信元,楚楚可怜。信元也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刚才吉法师那傲慢的小脸在信元心头掀起波澜,他久久无法平静。昨日,他还在为这个孩子的父亲,去绑架亲妹妹。但他的计划失败了。此刻,另一种想法占据了他的心,甚至连他自己也无法相信。有这种想法的不仅仅是信元,在这个仁义道德丧失殆尽的黑暗世界,人人都凭一时冲动行事。
“我若让你……”信元咬了咬嘴唇,道,“若让你……绑架吉法师,你会怎样?”
于国猛地抬起头,她的脊背一阵阵发凉:“您说,要我……绑架吉法师?”
“嘘——小声点!”信元慌忙看了一下四周,继续道:“我们绑架那孩子做人质。做得神不知鬼不觉,让他们以为是松平广忠干的。休要害怕。男人做此种事稀松平常。”
于国国紧紧抱住信元,她害怕至极。
“你听好,我没说要杀死他。只是装作先让松平氏绑了去,我们再把他夺回来。”
“可是……可是兄长已经和信秀大人……”
“不管什么事,你都要想着我。于国,你已经是我的……”
“嗯。”
“你去告诉吉法师,说这里有美丽的小鸟,把他引过来。”
“可……现在下着雨呢。”
“我不是说今日。现在天已黑了。吉法师今夜在此留宿?”
“是。”
“明晨你暗暗把那小子从院子里引到后门。此前我会安排好一切。”
于国嘴唇颤抖,不语。
“你不愿意?”
“不……不是。”
“事成之后,我会马上把你接到城中。你是我的宝贝,我可不能让你受苦。”
于国低头把脸伏在信元膝上。面对此等大事,这个惯于依赖别人的小女子,除了哭泣,别无他法。信元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他轻轻抚摸着于国的肩膀,心底涌起野兽一样的勃勃之气,一心要将计划付诸实施。乱世之中,他不得不选择做个勇者。
正在此时,走廊里传来脚步声。
“于国,信元公子在吗?”波太郎的声音十分平静。
于国立刻抬起身,擦了擦眼泪。“是,在。”她轻轻打开门,只见波太郎静静地站在门外,身后跟着一个下人,手里提着灯笼。于国这才意识到,天已黑了。
“波太郎,听说你今日有客,我不便打扰。客人今夜要留宿于此?”信元问。
波太郎并未回他,单是对提灯笼的下人道:“好了。你下去吧。”
他打发走下人,挽了挽袴角,默默坐下,道:“信元公子,您是否得罪了吉法师公子?”
“哦,他冷不防推开窗子,让我帮他捉小鸟。”
“吉法师公子一向不拘小节,侍卫们有时也无可奈何。”
“你到底何时成了吉法师的老师?”波太郎一本正经道,“不过出了点麻烦。”
“你是指……惹他生气?”
“不错。因一行人今夜要留宿,令我不让一切外人接近。他还问到您,要确认您的身份。”
“你跟他说我乃刈谷的藤五了吗?”
“我不敢隐瞒。”
“那又怎样?”
“他说要马上将您赶出去。”
“谁说的?他的那些随从?”
信元陡竖双眉。
“吉法师公子。”
“那个毛头小子?”
“是。公子说他不喜欢您。”信元咬紧牙,一阵怒意涌上心头。可是,他似突然有了新主意,望着于国笑道:“哈哈,他的火气还真不小,既这么讨厌我,我马上便走,不能连累你们。”
“然而,您已走不了了。”
“这又是为何?”
“信元公子有所不知,熊若宫的府邸早已被围得水泄不通。”
“什么——”
“这是信秀大人的嘱咐。大人一向谨慎,命大家严加防范。公子在此逗留期间,连只猫都不可以随便出入。要是有人擅闯或者擅自离开,杀无赦。信秀大人的安排一向出人意料。”波太郎冷冷说完,垂首盯着自己漂亮的指甲。
信元脊背一阵发凉。织田似乎早已看透了他的心思,才作出了这样的安排。细想也不足为怪,如此乱世,公子外出,怎能不周密安排?如今信元陷入了困境,吉法师令他出去,硬闯出去自是找死。信元开始后悔,不该轻易出城来这里,可他又不想让波太郎看到自己的狼狈相,便笑道:“哈哈,真可笑。难道让堂堂刈谷城藤五信元去向吉法师赔罪不成?真是可笑!哈哈哈哈……”
信元兀自装腔作势狂笑,波太郎依然低着头,紧紧盯着自己的手指。
于国有些坐不住了,她甚是清楚信元心中想什么。他的那些想法已无任何分量,现在的问题已不是如何绑架织田公子,而是如何自保。
“信元公子。”于国唤了一声,然后盯着兄长,眼神中带着乞求,“难道就没有办法了?”
“倘若我去赔礼,事情便可解决?”
波太郎依然不作答。他似突然想起了什么,侧首对于国道:“那边恐已准备妥当,你该去服侍公子了。”
“信元公子,我先去了。”
听着于国的脚步声渐去渐远,直到完全消失,波太郎才对信元道:“信元公子,您无法消除吉法师公子心头的怒火。”
“我卑躬屈膝地前去谢罪也不成?”
“小孩子的心便似神灵,能一眼分辨出真伪。”信元打了一个冷战。
波太郎已看破他心中的算盘。“事情尚无那般坏,”波太郎缓缓道,声音平静得如一泓秋水,“您只要照我的话去做便可。”
“你要我做什么?”
“你扮作熊若宫家女婿……我带于国和您一起去见吉法师公子。若是我家女婿,或许还有周旋余地。若不然,事情就……”
信元狠狠地瞪波太郎一眼,怒道:“这些都是你想出来的?”
“公子差矣……”
“你想把我拉到吉法师面前,让织田氏知道我娶了于国?”
波太郎白皙细腻的脸上这才浮现出一丝微笑:“吉法师公子不过一个八岁的孩子。”
“休来诳我!他的两位师父可是织田的左右股肱。”
“那您还有更好的办法?”
波太郎冷冷道。信元无言以对,低叹一声。
“信元公子,您不愿娶于国?偷跑出城,被外边的女子迷得神魂颠倒——难道您想让这样的风言风语传到织田氏?这对公子可不见得是光彩之事。”
听到这一连串追问,信元的拳头在膝盖上瑟瑟颤抖。波太郎果非寻常之辈,说不定他乃是出于对妹妹的庇佑,特意请来吉法师,策谋此事。但事已至此,信元也只能照他说的去做了。
“哈哈!”信元再次放声狂笑,道,“我一直奇怪,为何你对我和你妹妹之事置之不理。我输了。从今日开始,我便是于国的丈夫。哈哈哈哈!”他边笑边看看波太郎。波太郎已转移了视线,但眼中闪烁着胜利的光彩。这个兄长原来如此疼爱妹妹!
雨依然在下,轻轻敲打着窗边的花蕾。
第四章 夫人登堂
黎明时分,雨终于停了。初升的太阳照耀着冈崎城天守阁,但从长屋到于大房间的走廊依然十分昏暗。
“小姐醒了吗?”百合踩着冰冷的榻榻米,端着洗漱水来到于大房前,问道。
“是百合吗?辛苦了。”里面传出于大的声音,依然十分开朗。百合将盆放到地上,恭恭敬敬拉开隔扇。昨晚点的麝香猛然飘散开来,房间里没有广忠来过的迹象。百合一阵心酸。
婚礼举办得像模像样。冈崎重臣都在交口称赞此乃天作之合,夫妻二人并排而坐时,他也表现出心满意足的样子。然而就连华阳院,也不会想到女儿现在还是姑娘身。
婚礼当晚,两人确实同床共寝。进入卧室前,广忠亦甚是温柔体贴。但一进入卧室,他便登时似变了一个人,异常冷淡。百合在隔壁的房间值宿,当夜两人的对话深深地刻进了她的心里。她觉察到,小姐以为这些都是理所当然,还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
百合尚未接触过男子。但刈谷的那些嬷嬷们早已将男女之事详细告诉过她,就是想让她教给于大。可眼下这情形,该怎么办?
广忠一进卧室,第一句话便是:“累了。你也累了吧。”接着便传来呼噜声。早晨,百合和小笹把于大领到化妆间梳洗打扮时,广忠便悄悄出了内庭。
刈谷和冈崎内庭规矩迥异,也让百合颇为难堪。在刈谷城,内庭和外庭被严格区分,即便是城主到内庭,也不能带男子随从,女子更是不能前往外庭。然而在冈崎,就连侧室阿久夫人的房间,也时常出现家臣或下人的身影。广忠自己亦常带贴身之人出入内庭,有时也会支使内庭的侍女到外庭办事。最让百合尴尬的是,广忠来内庭时,往往连招呼也不打一声,就径直闯入。这常常让百合和小笹惊慌失措。然而,他几乎从不来于大这里,而是直接去阿久夫人的房间。
每当此时,十八岁的百合心中便很是难受。谁也不知该如何消除十六岁城主和十四岁小姐之间的隔阂。她经常疑心,阿久夫人是否故意要和小姐作对,才不让城主到这边来?
每日清晨,百合一看到小姐,心里便会难过。此时,她把洗漱盆放到于大面前,道:“请小姐洗漱。”说罢,她不敢再看,只低了头回到化妆间。
于大起身洗脸,屋子里静悄悄的,水声如铃声轻响。洗毕,她来到化妆间。小笹和百合并排坐在那里等她。百合除了负责日常吃穿用度,还要为于大化妆,小笹则要为于大梳头。
于大进门时,头发一丝不乱,衣服毫无褶皱,这愈发让二人难过。百合轻轻转到于大身后,拿起今日要穿的衣服。于大突然问道:“昨夜,城主在哪里?”
“在外庭歇息。”百合本想这样回答,但广忠并未到外庭去。百合只得回道:“嗯,是在阿久夫人……”她偷偷地看了一眼于大。
于大脸上没有丝毫不快,依然挂着纯真的微笑,她点了点头,轻声道:“替我向阿久问好。”
于大愈是天真无邪,百合愈觉悲哀。这时,小笹道:“城主为何不来小姐房间?”百合吃了一惊。若在平时,她定会斥责小笹不可放肆,但今日她未加阻拦。问的人与被问的人一样天真。百合很想知道,于大会作何回答。
“这……”于大歪丁歪脑袋,反问道,“小笹你说呢?”
“小笹感到委屈。”不知这个小女子在想什么,只听她毫不犹豫道,“小姐应该要求城主少去阿久夫人那里。”
于大捂着嘴,发出一阵朗朗的笑声:“可是,我并不感到委屈。”
“小姐若总被冷落,刈谷会被人瞧不起。”
“小笹,你说话真有意思。可是,我若那样对城主说,城主却说讨厌我,那该怎么办?”
“怎么可能?”小笹竖起双眉,看一眼于大,“小姐比她漂亮多了!”
“我知道,小笹。”于大脸上依然挂着微笑,道,“以后莫要再提这些。我现在很高兴,太夫人和城里的其他人都对我甚好。这里没有刈谷那强烈的海风,每晚都睡得颇香,早晨则在黄莺的啼声中醒来。要是城主到我这里来,我反倒没这般自在了。你莫要在意这些琐事,慢慢习惯这里的生活吧。”
听到这里,百合哇的一声趴在于大的和服上哭了起来。她不知自己为何会哭,但她无法停止。
百合一哭,于大惊讶地回过头来。小笹像受惊的鸽子一样瞪大眼睛,看了看伏在地上的百合,又看着于大。这个和于大同岁的小女子只知愤怒,还不知伤心。
“百合……”过了片刻,于大轻轻弯下腰,抚慰伏在地上的百合。她长长的头发垂到地上,加贺染的窄袖衫上的樱花洒落一地。“百合,我也是女人。好了,别哭了。”
“是。奴婢不哭了。”百合慌忙拾起袖口擦了擦眼角,道,“可是……小姐,您别再强装笑脸了。您越这样,奴婢就越难过。”
于大没有回答。她站起身,披上百合刚才搭到她肩上的罩衫。天色大亮了,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