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就这么一声,在乔津亭听来,却无异于晴日电闪,数月来皇帝对她的种种怪异态度一一从心头飞闪而过,“皇上,你到底想说什么?”
皇帝哈哈一笑,从御案上丢下一幅圣旨,“朕想干什么?你自己看吧!你若答应了朕,乔家和流云山庄自然无恙的,如若你乔津亭敢说一个不字,你就等着流云山庄的上下一百余口人头落地吧!”
乔津亭双手微颤,这圣旨原来也可以是阎王爷的招魂幡!看来,就算是没有昨夜的惊变,皇帝也会想方设法整治乔家和她乔津亭!圣旨上,数字寥寥,但字字均是杀人利刃,毁人于无形!
翻云覆雨之阴谋乍现(15)
不可遏制地,乔津亭突然哈哈大笑,笑得泪水从眼角沁落,乔家数代只因前人的恩义为皇家出生入死,到头来也不过是这样的结局!皇家赫赫威严,也只不过是纸糊的老虎!无情最是帝王家,今日方验证了此言不虚!人生荒谬至此,夫复何言?
皇帝心下慌张,向想起内侍所言乔津亭一剑挥向哈萨奇多的传奇事迹,一阵寒凉从脚跟窜起,穿体而过!原来,自己是胆怯的,眼前的女子让他从骨子里看到自己的脆弱和苍白。“乔津亭,你笑什么?”
笑声嘎然而止,乔津亭眼中寒芒如光电般的锐利,击中皇帝岁月留痕的苍眸:“你信不信我会杀了你?”
这话似曾相识,当年乔轻舒也曾出言威胁,但也仅仅是威胁而已,皇帝镇定了心神,摇了摇头,“你杀不了我!”乔家之人,确是有过人之能,但也有常人一样的软肋,“你父亲如此,你也一样!”
乔津亭挥手之间,手中软剑在握,骤然一抖,剑光霍霍直逼人来,一道亮光,在皇帝焦黄的脸庞之上一晃而过,“为什么?”
皇帝大骇,声音一如抖动不已的剑光:“你竟然带剑面君?你可知这是杀头的死罪?”
乔津亭冷笑:“你已经认定了乔家的死罪,再多一条,又有何妨?横竖都是死,有你这昏君垫底,乔家也不冤枉!”
“若如你愿意你流云山庄的一百余口为你陪葬,你就杀了朕,你不是说过,朕的阳寿多则三两载,少则年余,反正朕也活不了多久,除了你和流云山庄,朕也就安心了!”流云山庄的一百余口!这就是乔津亭的软肋!皇帝自然知道,他太了解乔家了!
乔津亭身躯一晃,玉臂低垂,软剑回腰,贝齿轻咬着下唇,“为什么?给我一个理由!”这皇家大内,无物不缺,独独缺了一个人的良善本性,她早该知道这一点,这也于南浦于叔叔日夜忧心的地方,而她还是亲手将流云山庄推进了罪恶的漩涡之中!
皇帝“嘿嘿冷笑:”枉你自负聪明,这各中因由,你还不明白?你还是云似墨的女儿么?“
心一颤,脑海中霍然一亮,是的,她是云似墨的女儿,这就是原因?“因为我的母亲?你在借我报复我的母亲?”多么荒谬离奇的理由!人性的丑恶在此彰显无遗!“我不相信!”
翻云覆雨之阴谋乍现(16)
皇帝哈哈一笑,凝睇眸中有泪数点,亭亭清绝的女子,面色一沉,“你说得对,你的母亲让朕抱憾二十年,二十年来,朕荒废了江山社稷,虚度了年华,她竟然如此不仁弃朕于不顾,就别埋怨朕对她不义,断送她与乔轻舒心爱女儿幸福就是对她最大的惩罚!不过,这仅仅是一个诱因,乔津亭,你该不知道朕生平最恨的是什么吧?不妨告诉你,朕最恨的就是女人干政!你身为女子,却身代男职,在你流云山庄也就罢了,但你干预国政,朕又如何容你?”
恐怕人生至此,再无公理正义可言,她乔津亭为保疆土和大魏黎庶,不遗余力,甘冒了奇险,而这竟然也可以成为皇帝陷害乔家的理由!帝王本性,生杀予夺,尽操我手,今日之事就是顺昌逆亡的最好见证!
“朕年幼之时,皇太后临朝听政,大权在握,国人眼中唯有外戚,从不将朕放在眼里,及至朕年长,皇太后犹自迟迟不肯归政与朕,以致有后来的‘景徽之乱’,自朕当政之后,后宫严禁干政,而你,居然愚蠢地置自己于刀刃之上!”皇帝的声音缓慢暗哑,一如其内心的晦暗险恶,穿过层层迷雾刺入乔津亭的耳中,竟是如此的可笑!
这杞人忧天的理由!乔津亭嗤之以鼻:“我并不是你的后宫的女人,也不屑做后宫里可怜的女人,这皇家内苑,在你眼中是锦绣天堂,在我眼中则无异于人间地狱!”
“可是有一个人,他可能会让你生厌的人间地狱变成天堂!”皇帝的眸光突然迷蒙飘忽,是的,只要有爱,地狱有何妨是天堂?云似墨因为有了乔轻舒,纵然是风霜雨雪,她也甘愿与他并肩携手,生死无惧!
乔津亭一震,皇帝口中的“一个人”不就是指宇文川远吗?一句话在她的脑海中一闪而过,“若如你愿意你流云山庄的一百余口为你陪葬,你就杀了朕,你不是说过,朕的阳寿多则三两载,少则年余,反正朕也活不了多久,除了你和流云山庄,朕也就安心了!”皇帝的病情她只是私下里与宇文川远提过,按理,宇文川远定然不会在任何人面前提及,皇帝又从何得知?看来,自她进宫后的一举一动恐怕都在皇帝的监控之下!一想到在白天在黑夜,都有可能有一双闪动着幽光的眼睛在暗中窥视,乔津亭不由得毛骨悚然!
翻云覆雨之阴谋乍现(17)
果不其然,皇帝嗤笑一声,目注乔津亭,仿佛乔津亭是他笼中的猎物:“第三个理由,乔津亭,天下男子万千,你不该独独情系太子!你应该还记得,太子曾对你说过,要从端阳门外将你抬进来这句话?”
“皇上,你若存心陷害乔家,任何言语都可以成为理由!你不必再砌词,将我打为祸国殃民的妖姬!”乔津亭怒极痛极,也深觉荒谬之极,莫说她根本无意于将来当宇文川远的皇后,就算是她愿意母仪天下,以她之胸襟、才情、智计,也必将是襄助君王成就一代伟业的贤后,又何来误国之说?刹那间,她又明白了,“景徽之乱”中萧行洛是平定叛乱的中流砥柱,多年来备受皇帝的隆宠,如今萧家气候早成,在内廷外朝声威显赫,势力盘根错节,皇帝必定是害怕将来宇文川远为了自己废了萧琰,触怒萧家,引起动荡,动摇了根基。而这一番揣度之词居然也成为了打击乔家的借口!当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词!君王之心其狠其毒尽在这寥寥数语之间!
“小人之心!”
皇帝并不理会乔津亭的唾弃,这些年来,他沉溺情潭欲海,于朝政毫无建树,幽居深宫,也自明了山河已呈破败之相,如今,阳寿将至,他能为祖宗基业所努力的不过就是这么一点!将来宇文川远若能励精图治,他势必会逐步削弱萧家势力,但至少不能是现在,让皇帝自己背负了忘恩负义之名,让江山飘摇于风雨!
大殿死寂,唯有四目相对,凌厉的、得逞的、痛恨的、阴森的、如麻般散乱,绵密地紧紧纠缠,两代人,两世的情仇恩怨,爱中的恨,恨中的爱,没有尽头,何时方能结束?
“放出我妹妹,给我流云十三骑,两个月后我会回来照你圣旨上的去做!”乔津亭一咬牙,话语艰辛地缓缓吐出!是不可驳斥的坚定!只要有时间,她未必就不可以力挽狂澜,全力回天!
虽是遥遥相隔,皇帝犹感乔津亭的目光如薄刃,寸寸割裂着他皇帝的并不自信的威严,他深知若是不能答应了眼前女子凛冽的要求,她或许真的将利刃架上他尊贵的龙颈!“朕可以答应你,但是,你别忘了,流云山庄的一百余口和你的妹妹!”这是他最大的筹码,不是吗?
或许无情和凉薄就是帝王的本性,然而,当年,眼前的男人不是也一样的热血沸腾,为了母亲,沉溺孽海二十年?乔津亭突然感慨皇帝的可悲可恨可怜!而自己竟然要成为他填平亏欠皇家祖宗孽债的牺牲品!一句话冲口而出:“你知道你为什么输与了我父亲吗?你阴暗如沟渠,而我父亲则是朗朗清空,试问聪慧如我母亲,又怎会瞎了慧眼?你,昭明帝,活该孤独痛苦一世!”
有物破空而来,是皇帝御案上的奏折!乔津亭侧身闪过,奏折散落一地,一片狼籍!不必回头,乔津亭自然听到皇帝呼吸急乱,想象到他暴跳如雷的模样!如果问世上何物最能伤了皇帝的五脏六腑,乔津亭深信一定是她方才的一句话!
天涯路远之萧郎陌路(1)
龙啸殿外,不知何时薄雨濛濛,漫漫不见天际,秋水沁衣,清冷透骨;一片黄叶无风自落,枯黄黯淡,让乔津亭窥见了生命的绝望!雨水,湿了秀发,湿了罗衣,湿了一颗年轻的心!清冷的脸庞上,迷蒙一片,已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主上,主上!”神思恍惚中,成别思焦虑的声音传入鼓膜之中,乔津亭内心一震,宇文川远已经苏醒过来了!
雨中,宇文川远手捂着伤口,跌跌撞撞,直朝龙啸殿而来!远远望去,血水染红了宇文川远的白衣,在胸前盛开了一朵璀璨绚烂的红花!
泪水再次弥漫了乔津亭清泠幽冷的深眸,她自是明了宇文川远觐见皇帝的目的无非是为乔家脱罪!但是,宇文川远的求情恐怕更坚定皇帝的决心而已!皇帝心事幽深如海,就算亲厚如父子,宇文川远未必进了皇帝的心里!
龙啸殿前异常的空旷,成别思带着内侍宫女紧紧追着宇文川远,迎面而来!
避无可避!四目交投,无语空悲切!
宇文川远已从成别思的口中尽知了一切,此刻骤然相见,不由呆了!情路原本就杳如蓬莱山远,飘渺难期,经此一闹,前路再无可期!这心头的痛胜了伤口何止百倍!如今唯一能为她做的,就仅仅是保得乔家姐妹和流云山庄的周全,就算是丢了储君之位,也在所难惜!今生已负了她款款深情,断不能让她无辜断送了性命!
乔津亭静静地,静静地望进宇文川远的眼里心里,前尘,如电光火石,在脑海中炸开,数月的光阴,竟然是白云苍狗,沧海换了桑田!乔津亭问自己,如果来生还是今世的重复,她是否暗悔与他相逢?且不问来生,至少今世,她并不悔!只是天不从人愿,更有翻云覆雨手颠倒了人间正道!
有泪在眸中翻滚,却不能在人前滴落,这苦涩如海,何时方是尽头?
宇文川远推开内侍手中的伞,雨帘隔开了他与她,羞与愧,痛与悔,细密如绣花针,一针一针,深深扎进他的心里,或许,唯有这清晰的痛楚能证实乔津亭还在他的天地之间!
“你不必去了,皇上已答应了赦免无罪的乔家!”乔津亭缓缓开口,可目光一触及宇文川远惨削了神采的俊眸,声音就被堵在了哽咽的喉头,再难出口!只因,这赦免的代价太大!是乔津亭无法承受的沉痛!
曾经暖意洋溢的明眸尽是漫无边际的凄清,眼神停留在了云深不知处,从此,在她的眼里是否再也容不下一个一次次伤她的自己?
泪水和着雨水,顺腮而下,流进乔津亭的嘴角,是苦?是涩?是恨?是百般的艰辛?默然从宇文川远的身旁掠过,溅起的水线短暂地连接起她和他,但仅在一瞬间,从此,缘断情断,难续、莫续!
天涯路远之萧郎陌路(2)
宇文川远不自觉地伸出了手,很快地,颓然垂下,时至今日,他如何还能无羞无愧地挽起她的手?信誓旦旦地期盼三生?终是月老姻缘薄上,两人漏系了红绳!抱憾了终生!
胸口一阵一阵的剧痛,晕眩不断地袭来,身体一阵摇晃!
一只温热柔软的手及时扶住了他,下意识里,他伸手擒住,仿佛是捕捉黑暗中的一点莹亮!恍惚中,他只模糊地听见一声能揉碎了他五脏六腑的声音:“成总管,还不快扶你主上回去!”
乔津亭亲自将乔含晚从牢里接了出来,根据皇帝的旨意,乔含晚依旧留居在“飞鸾静轩”,并下旨严禁没有乔含晚的同意任凭是谁都不允许踏入静轩半步!这也是乔津亭所提的条件之一,她不能再让任何人伤害了含晚!
“姐姐!”乔含晚偎依在姐姐的怀抱里,无声地悲泣!一天一夜的牢狱之灾,让她惊惧了魂魄!
怀抱着乔含晚瘦弱的身躯,泪珠一再的滚落,多年来,她一直是晚儿的依靠,那么,谁又是自己可以偎依的灵魂?宇文川远?他已亲手撕毁了自己隐藏在内心的并不理智的希翼!父亲?母亲?人在天涯,难卜归期!此时刻,她才明了,自己原来也是脆弱的,也只是一个平凡的女子,需要温存需要安慰,然天地之大,竟无人给予她此刻急需的和暖!
“晚儿,姐姐有要事出去一趟,待姐姐回来,就接你回家,你安心在这里等我!”乔津亭抹去腮边的泪水,推开乔含晚,试图用温热的眼神抚慰含晚受伤的灵魂!
乔含晚睁大了红肿的眼睛,“回家?不,姐姐,我不回家!”她怎能回家?如今,她白璧无瑕的身子给了宇文川远,她已经是宇文大哥的人了!“姐姐,我不回去!”
太多的意外和伤痛虽已麻木了乔津亭的心,但这出自乔含晚口中的柔弱低音犹如晴天霹雳,划开了黯黯的天际乌云,击中了她的心!“晚儿,你在说什么?”
“姐姐,晚儿已经是宇文大哥的人了,今生,我唯有跟了他方是我的归宿!”
“归宿!”晚儿居然将她姐妹二人的伤心地表面锦绣内里腐烂的皇家内苑当成了她的归宿!“晚儿,姐姐绝对不会让你留在宫里,你我姐妹的归宿应该是清净无忧的流云山庄!”晚儿,怎能留在这任人鱼肉的宫里?留在宇文川远的身边?
谁知乔含晚却扑通一声,直跪在了乔津亭面前,直仰起了头,眼神湛湛,直视着姐姐:“姐姐,晚儿从来都知道,姐姐爱我护我,多年来不曾因为爹娘在外而疏忽了晚儿半分,但是,姐姐,晚儿知道,晚儿天生有疾,就算爹爹和姐姐是医家圣手也自无可奈何,在这世上,晚儿或许命不能长久,姐姐,你可否依了我的心意,让我陪伴在宇文大哥的身边?就算是一年的光阴,或者仅仅是一月的短暂,晚儿也心满意足!”
天涯路远之萧郎陌路(3)
乔津亭心内大痛,不能治愈晚儿的天疾是她对含晚唯一的愧疚!她自然明白,晚儿的生命就是风中的烛火,也许顷刻就香消玉殒!多年来的苦苦隐瞒竟逃不过晚儿聪慧的法眼!今日,她竟以此相要挟,苦求让她留在她爱的人身边!她爱的人!晚儿,你可知道,这世上最不能爱的人最不该让你爱上的人就是宇文川远!
是痛么?是恨么?或者是嫉妒?嫉妒晚儿可以堂而皇之地要求留在宇文川远的身边,没有一丝不甘,没有一丝勉强,唯有的只是对未来的期盼!晚儿,你是不幸的,但你有何其幸运!丝毫不像自己求一方宽广的天地,不愿因为爱而折了羽翼!
扶住乔含晚,凝注着妹妹一张宛若梨花带雨的俏脸,尽管是憔悴的,但眸中坚定的光彩却让素日里静默的晚儿平添了几分飞扬的神采。她能不答应晚儿的哀求么?她怎能剥夺晚儿原本就不勃然的生机?
任凭情感的野马在胸膛中横冲乱撞,在一声声地阻止晚儿的哀求,然而,理智与情感抵死的相交织最终化作一声无奈的长叹:“好,姐姐答应你!”一言既出,再难更改!可笑可叹的是,乔家的上两代人不顾一切逃离的宫廷却成了乔家三姐妹情感的归宿,祖母泉下有知定当震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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