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小梦很诧异,问父亲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
顾老板说:“现在新四军主力都在江南,我估计共产党肯定也会在你们部队安插他们的内线。
这可以理解,但为什么就是李宁玉呢?
顾老板说:“我也没说肯定是她,只是随便想想而已。不过按常理分析,共党要安人进去一定会安在核心部门,无非就是那几个处,你的军机处,王田香的特务处,还有就是秘书办。现在我们当然不知道到底是在哪个处,但假如是在你们处,我觉得是李宁玉的可能性很大,因为你处里的人我都见过,那些人吃不了这碗饭的。”
原来,顾老板的结论是分析出来的,没有真凭实据。但不乏道理,顾小梦自己也觉得,他们处里其他人都清汤寡水的,一眼能看见底,唯有李宁玉,她们虽然如此相熟,她还是看不透她,加上父亲这么一说,她有点被点醒了似的。就这样,正是这个中秋之夜,顾小梦对李宁玉埋下了怀疑之心,并于日后开始暗中试探她。遗憾的是,正如老人家说的:直到最后(进裘庄前一天),她的试探还是没有结论,还处在试探的过程中。
这天下午,老人家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一声仰天的感叹:“她藏得真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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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1
春雨霏霏,淅淅沥沥,把空气中的热量洗劫一空,乡间的空气更是清新如初。由于下雨路滑,同样的司机,同样的车子,同样的距离和路线,却比前两次多开了二十分钟。我有点迟到了,心里惶然,怕老人家责难。但同时,有种欣然却抑制不住地沉浮在我的心间,驱之不散,斥之不退……一路上,我都在想,老人家解构我小说的序幕昨日已经拉开,今天一定会向纵深推进。会是什么样呢?
良好的天气给老人一副好精神,已有的铺垫促使我们快速进入正题——裘庄。老人家说,尽管她对司令深夜把大家召集到裘庄深感蹊跷,但做种种猜测终是云里雾里,无果而终。她承认,在没有破译张司令那首踌躇满志的打油诗之前,她根本想不到事情是这样。所以,之前是没什么可说的,之后嘛,她马上想到李宁玉就是共党——
'录音'
嘿嘿,虽然当时我并不知道具体出了什么事,但是面对这几个人——吴金李顾四。你们谁是匪?我怀疑就是她。后来(下午),当张一挺在会上明确事情跟南京来的密电有关,我就更加相信肯定是她,那是我给她下的套子。我有点得意,心想终于把她试探出来了,但更多的是沮丧,因为我预感这次她不可能蒙混过关。说真的,预先把吴志国扯进来,这是李宁玉的杰作,我当时确实也无法断定吴志国有没有进她办公室。我没看见,没注意到。但是,根据她说的,吴找她是为了打听密电内容是否跟人事任免有关这一点看,我觉得她是在撒谎。为什么?因为谁都知道她嘴巴严,脾气怪,不好打交道,吴志国真要打听不应该去找她,而是找我,这是一。二,即使吴进了她办公室,找她问了,以我对她的了解她也不会说的。当时电文还由我在抄录,还没有报上去呢,她怎么可能说?总之,我当时几乎百分之百地认定,她在撒谎,她就是老鬼。
然后你想想,知道她是老鬼后我会是什么心情?跟你说,不论是以公还是以私,我都不希望她被揪出来。我想帮帮她,虽然这种可能性看上去已经很小,但我还是想试试看,死马权当活马医吧。那么我能做什么?说实话,让我平白无故地指控吴志国或者金生火,我不敢,因为万一指控不成,咬不住他们,最后还是李宁玉被咬出来,我要吃不了兜着走的,弄不好还会引火烧身,连我的老底也被揭穿。这是玩火,风险太大,我玩不起,不敢。我能干什么?就那样,你书稿里已经写了,耍大小姐脾气,不接受审问,跟白秘书胡闹,乱说,然后中午故意不去吃饭,跟卫兵套近乎,让姓简的来找我等等。我做这些目的就是想搅浑水,让肥原来怀疑我。我不怕被怀疑,因为我知道自己不是老鬼,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我只想给李宁玉赢得一点机会,让她趁机逃走——
顾小梦自然要跟李宁玉合谋、商量。可万万想不到的是,顾小梦的一番好心居然被李宁玉当作了驴肝肺……
2
这是午后的事情,李宁玉吃完午饭回来,看到顾小梦直挺挺地躺在床上,问她怎么没去吃饭。
顾小梦坐起身,狠狠地看着她:“我正要问你呢,怎么还吃得下饭!”
李宁玉安慰她:“你太脆弱了小梦,这种事……咱们身正不怕影斜,你怕什么怕。”
顾小梦冷笑:“我是身正不怕影斜。”
李宁玉也一笑:“所以,你不用怕。”
顾小梦盯着她:“可你呢?”
李宁玉反道:“我怎么了?”
顾小梦诚恳相告:“李姐,你别骗我了,我知道。”
李宁玉怒目圆睁:“你知道什么?难道你怀疑我?荒唐!亏我还把你当姐妹相看,我简直瞎了眼了!”说罢拂袖而去,走到门口,又回头对顾小梦说,“你睁大眼看着吧,终归要水落石出的,我看你到时会怎么想!”
'录音'
怎么想?我当时完全糊涂了,从她气愤的样子看我好像真冤枉她了。但你知道我没有冤枉她,她是在演戏,演得真像啊!真的,我搞地下工作这么多年,从来没见过像她这样沉得住气的人。后来她告诉我,她当时所以不领我情是有原因的:一,她料定肥原必定要验笔迹,而一验笔迹她就有了替死鬼,她不怕;二,她已经注意到,四周到处是便衣和暗哨,想逃是逃不走的,只有负隅抵赖,顽抗到底。还有,她当时为什么不跟我多说,故意装着生气走掉,是因为她已经发现屋里有窃听设备。你看,她多有心计,多了不起,啥事都看在眼里,算在心里的。
到了晚上,一验笔迹,肥原果然上当了,把吴志国带走了。那时候我真以为我冤枉她了。所以,后来我也不搅浑水了,你在稿子里说肥原是第一个排除我的,差不多吧。后来我发现是吴志国后,我才不会为他去做什么呢。就在当时不久前,吴志国在湖州杀了我们几十个兄弟,假如他是老鬼,说明他根本就没有把我们看作一家人。啊,那段历史太复杂了,别说你们年轻人,就连我们这些当事者,有些事也是难以理解啊——
我怕老人家又扯开话题,趁她感叹之际及时问她:“顾老,那后来您是怎么发现李宁玉是老鬼的?”
“纯属偶然。”老人苦笑道,“也许是老天的安排吧,命中注定我要帮她。”
“是哪一天呢?”。
“就是那一天,”老人家看我一眼,干脆说,“她闹胃病的那一天。”
3
即使经过了半个多世纪,老人家对这一天发生的事情依然清晰地记得。
事情发生在从餐厅回去的路上,李宁玉因为刚犯过胃病,疼痛未消,走得慢。顾小梦最初还搀扶着李宁玉的胳膊,后来,快走到大门进来的路口时,李宁玉笑着推开她的手说:“没事的,我自己可以走的。”说着,随手丢掉了拿在手里的两只胡字养胃丸的塑料壳子,其中有一颗滚到路边。
顾小梦笑道;“看来这胃药还真行,好像吃了就见效了。”
李宁玉答道:“是,我一胃疼就吃这药,挺管用的。”
俩人就这样聊着,跟在肥原他们后面。其实大家为了顾及她们都走得不快,但她俩还是落在最后。就是两三米,三四米。
老人家告诉我,胡字养胃丸是一种中药,圆圆的一粒,药粉里兑有橄榄油,所以药丸是半湿的,而且必须保湿,干了就失效了。以前主要是靠用油纸包着保湿,效果并不好,时间一长就干了。后来日本人给它设计了一个塑料壳,药丸放在塑料壳里,塑料壳外面又封了蜡,保湿效果大大提高,放上一年两年都没问题,吃的时候只要把蜡剥掉,然后掰开塑料壳就行了,而塑料壳照样可以对接成—个完整的壳。
“你看,就是它。”老人家从竹盒里拿出一只药壳子,对我晃了晃说,“那时经常有人吃了药还把塑料壳留着,觉得好好的一个壳子丢了可惜了。其实留着也没什么用,顶多是送给小孩子玩。所以,我看她随手把塑料壳子丢了也没怎么在意。”
其实,李宁玉并不是随手丢的,而是挑了一个人来人往必须要走过的大路口,最显眼的地方。有一颗当时滚到路边了,她还装着无心的样子把它踢到了路中间。她必须这样做——把它们置于显眼的地方,让明天可能再来联络的老鳖可以轻易看得到。正如潘老说的,老鳖和李宁玉之间是有联络的暗号和密语的,比如这天中午,在餐厅里,老鳖第一次出来明显是有意显摆给李宁玉看的。准确地说,是在通知她:我在这儿,你如有情报尽快做好传送的准备,我回头还要出来的。可再次出来时,他为何只探一下头就回头了?是因为他看到李宁玉左边胸前口袋里插着一支白色笔帽的钢笔。这支钢笔就是暗号,告诉他:有人盯着,不要来跟我联络。所以,老鳖一见它就掉了头,一去不返。
胡字养胃丸的塑料壳子也是暗号——
'录音'
后来李宁玉告诉我,她的情报平时主要靠三种方式传送出去,第一种也是最安全的一种是,中午她趁回家看孩子之机把情报带回家,由潘老头交给老虎。这种方式安全是安全,但时效性差,因为潘老头在报社上班,回家晚,一般九十点钟才能到家,所以只适合传递时间要求不高的情报。如果遇到急件或特急件,一般由老鳖负责接收并传送。所谓急件是指当天晚上必须交到老虎手上的,这类情报的传递方式是,李宁玉把情报藏在垃圾中,丢在我们楼下的垃圾桶里,垃圾袋上有标示,老鳖可以一眼认出哪个是李宁玉丢的垃圾。老鳖收垃圾的时间是吃晚饭前后,晚上六七点钟,然后到琴台公园门(被禁止)给钱虎翼的二太太,就是老汉,最后由她转给老虎。王田香手下那天晚上截获的就是这类情报:急件,老汉正是在接到情报后,去给老虎送去的途中被敌人抓捕的。
再说,遇到特急件又是一种方式。特急件必须要在短时间内送给老虎,但老鳖收垃圾的时间是固定的,两个人又不能直接接触,一旦有特急情报李宁玉怎么通知老鳖?就要靠胡字养胃丸的塑料壳了!李宁玉确实是有胃病的,胡字养胃丸是一种专门养胃的中药,没有副作用,又是本地产的,价廉物美,李宁玉平时经常吃,有的是药壳子。你看,这东西的大小跟一只桂圆差不多,颜色又是黑色的,丢在路上,有心的人一定看得到,对无心的人来说就是个垃圾,谁都不会去理会。即使理会也没关系,因为里面什么也没有——有的话也是一团烂泥或小石子什么的,那是为了给它增加一点重量,免得被风刮走。总之,里面并无情报,它仅是个提醒,告诉老鳖:有货,速去取货——
货在哪里?
药壳子里。
但这个药壳子不是路口的药壳子,而是垃圾桶边上的药壳子。路口的只是发出通知,没货,货是在垃圾桶边上的药壳子里。
4
此时,我端详着已经被六十多年时光老化的药壳子,禁不住惊叹李宁玉传递情报方式的奇特和机巧。药壳子的开口处有卡槽,开合方便,打开是两个半圆,合上,严丝密缝,防雨防水,是很适合装货的,而且老鳖要拿取也很方便。每天,老鳖上班总是先要去路口看看,中途也会不时地去看看。可以想象,一旦在路口看到药壳子,他必将寻找一些垃圾去倒,然后顺手把李宁玉放在垃圾桶边上的药壳子(装了货的)取走。这就是特急件,老鳖取得后会立即去找老汉,老汉又会以最快的速度去找老虎,特事特办。
不用说,顾小梦在路口看到李宁玉丢的那两只药壳子,是李宁玉专门给老鳖丢的暗号——通知,通知老鳖有货——去垃圾桶取货。但当时顾小梦不可能去在意这些,包括后来,她们走出一段路后,李宁玉假装鞋带松了,特意走到一只垃圾桶边,把脚放在垃圾桶上系鞋带,她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头。
“有什么不对?”老人家自问自答,“因为她人不舒服嘛,找个垃圾桶放一下脚,免得弯腰,很正常的,我根本没想到这还有什么秘密。”
所以,李宁玉停下来系鞋带,顾小梦就没在意,继续往前走。后来她回头看她,也不是因为对她有什么疑心,要偷看什么,完全是随意地看一眼。但就这随意的一眼,刚好让她看见了李宁玉的秘密。
“我刚好看到一只药壳子从她的手心里漏出,跌落,滚落在垃圾桶边上。”老人家对我兴致勃勃地说,“她做得很巧妙的,不是专门丢抛的,而是一边系着鞋带一边丢的,好像是不小心漏出来的。”
可以想象,李宁玉的手里早捏着这只药壳子,趁系鞋带时松开手,药壳子就顺着垃圾桶滚落于一边。
老人家说:“我看见的恰好是这一瞬间,一秒钟。”
就是这一秒钟,顾小梦起了疑心。
“因为太奇怪了,”老人家的脸上露出不屑的神情,“就这么几只烂药壳子,干吗不一把丢了,还分两次丢?而且,这一次明显是不想让我看见。”
你不想让她看见,她就非要去看看不可。回到楼里,顾小梦借故说把房间钥匙丢在餐厅里了,又回头去了一趟餐厅,途中把三只药壳子都捡了。她没有马上打开看,先回去,开了房间,让李宁玉进去,自己则回头去了卫生间。此时天已微黑,厕所里暗得不行,她打亮电灯,用指甲——抠开药壳子察看。
第一只是空的。
第二只也是空的。
第三只——垃圾桶边上的那只——让她惊呆了!里面有一张纸条,这样写道:
急!!!
老K行踪被敌破悉,我也被怀疑,软禁在此。务必取消群英会。老鬼于裘庄。
就这样,李宁玉的秘密像个婴儿一样,禁止地摆在顾小梦面前。
然而,更想不到的事还在后头,虽然灯光昏暗,顾小梦还是发现了李宁玉更大的秘密!此时,顾小梦已经完全猜到吴志国是怎么回事:肯定是李宁玉栽赃的结果,她模仿吴的笔迹写了那纸条。但现在吴志国已被关押起来,甚至是死了(肥原骗李宁玉吴已自杀并以死指控她是老鬼),若再用吴的笔迹显然不对头;顾小梦想,这下李宁玉应该只能用自己的真迹了吧。但纸条上的字怎么看都不像李宁玉本人的。
是谁的呢?
经过再三辨认,顾小梦认定这是她的笔迹!
“天哪,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居然把我当枪使!”时间没有消逝老人家的惊愕和愤怒,她呼天喊地地叫道,仿佛又回到了当年。
顾小梦像遭雷击一样,半天说不出话来。她完全被击垮了,不由自主地瘫坐在地上,久久没有动弹,直到李宁玉觉得不对头来厕所找她,她才恢复了神志。清醒后的她,神志里只有一介字:恨!
老人家说:“当时我恨死她了,什么姐妹啊,旧情啊,一笔勾销。我准备去告她!”
李宁玉可能看出有些不对头,把顾小梦拦在门口,问她怎么了。
顾小梦臭骂她,让她滚开。“别碰我!”顾小梦推开李宁玉,“你的手太脏了!你的心太黑了!只配去死!”
由此,李宁玉已经大致猜到发生什么事了,死死抱住顾小梦,不让她走。愤怒消耗了顾小梦的体力,她挣扎两下又软倒在地上,刚才捏在手里的药壳子和纸条一下松开,散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