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岁,还很年轻的年纪。岁月逝水,果真有红颜不老的传说吗?
身后,一声微乎其微的响动。
南宫汐倏地回头。
“娘娘万福!”一个人影从垂地的幔帐后面闪出来,垂首,屈膝,行宫礼。
南宫汐打量来人——姿容端丽,明眸善睐,隐隐多了几分岁月沧桑,一袭深绿五品女官服饰……
落雪?
“是你。这几年你在宫里——过的好吧?”
“得娘娘吉言!落雪离开王府回宫,年前,蒙圣上恩典,赐尚官局尚宫,掌管内廷传达、人事、处罚等事务。”落雪低眉回答。
后宫设六尚局,分别为尚官局、尚衣局、尚服局、尚食局、尚工局,下辖二十四司,女官各司其职,掌后宫事务。
落雪当初作为徐离的近卫,由乾安帝亲自指派,算是乾安帝最信任最重视的人,回到皇宫,待遇自然不低。
“我进宫才几日,不及各处走动,原来落雪尚宫在浩清宫当差。”
“落雪曾令太子殿下失望,太子殿下未宣,落雪不敢贸然往东宫拜见殿下与娘娘。逢圣上诞辰,殿下与娘娘俱来拜寿,落雪因见娘娘独坐,冒昧擅入陪伴……”
“落雪尚宫有心了。”
“娘娘——”落雪缓缓抬起眼,注视南宫汐,脸上显现疑惑,“一别数年,娘娘容颜风华更胜往日,请恕落雪失言,娘娘应是……服了圣元果罢?”
南宫汐微微一怔,“你也知道圣元果?”
“略知一二。”落雪侃侃而谈:“圣元果六十年一开花一结果,乃是灵药,武人食之可提升功力,常人服了也可调理体质,并且红颜永驻。殿下对娘娘实是怜惜非常……娘娘,请恕落雪失礼,殿下修练《灵霄心法》,若能服下圣元果,足可固守丹田真气,而无散功之虞……”
落雪停下不语了。
南宫汐看着她,“你知道的挺多。”
落雪低下头,“落雪不敢!落雪时常伴随圣上左右,偶然听圣上谈到……娘娘与殿下伉俪情深,实是落雪多虑了。”
南宫汐微微蹙眉:是啊!那颗圣元果,原本应该由徐离服用……
落雪缓了缓,又道:“落雪听说,娘娘曾经身中软酥散。中此毒,若不及时服解药,毒发之后,即便侥幸救回一命,最多也只有五年寿命。而服用圣元果,足可延续三十年生命……”
南宫汐心底一震:五年寿命……三十年生命……竟然如此!
“啊……”落雪掩嘴不及低呼一声,慌乱道歉,“落雪失言了!落雪方才的话乃是胡言乱语,娘娘请勿放在心上……”
南宫汐侧转头,看着镜墙中自己的脸,“也就是说,我原本只能活到二十三岁,现在加上三十年……足够了。”
足够陪着徐离变老,足够看着儿女长大成人了。
“娘娘吉人天相,自会长命百岁!只是……娘娘不恨当初逼迫您服下软酥散的人么?”
南宫汐瞥一眼落雪——她的神色平淡,难以揣测。
“你——怎会知晓我中过软酥散?”
“这……”落雪迟疑。
“落雪尚宫请说!”南宫汐直视着她,声色冷峻。
落雪屈服地垂下眼睑。
等级森严的皇宫大内,就是有这等好处——身份、地位、权势,轻易造就权威。
“是这样……落雪偶然救助一个少年乞丐。这少年不知遭遇了何种劫难,手脚筋脉废了,喉咙哑了,他原本不识字,为了诉说冤屈,苦心习字,三年才有小成,落雪遇见他时,他以地为纸,以拐杖为笔,尽诉冤屈,原来迫害他的人是……”落雪声音渐渐低下去,终至无声。
南宫汐模糊记起一个人——小林。
当年,淳于玺将软酥散的解药丢给她,赶她离开无焰宫,小林尾随而至,夺去软酥散解药,致使她毒发假死。她没有死成,小林反而变成残废……
冥冥之中,谁替她报的仇?
落雪见南宫汐沉思良久,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道:“少年说……迫害他的人是……是无焰宫宫主……少年还说……迫使娘娘服下软酥散的人……也是无焰宫宫主。落雪听后,有些震惊,不明白……殿下当年……怎会那般对待娘娘?可惜少年随后失踪了,落雪想要仔细询问,再不可得。”
南宫汐抬眸看落雪,不由暗忖:落雪看来也认定无焰宫主淳于玺一直是徐离。她提起旧事……到底想要探听些什么?
无焰宫如今已经解散,虽说此时透露徐离假扮淳于玺的秘密无关大碍,但……向落雪点破,其实也无意义。
“落雪深知娘娘深爱殿下……落雪委实愚鲁,冒昧一问,娘娘,当年无焰宫为了铲除叛徒宗政恕,在南宫世家设下无间计,致使南宫世家家破人亡,娘娘身中奇毒,此仇此恨,娘娘果真放下了?”
仇恨——似乎是很多年前的事了;仇人,也已经解决。蓦然回想,淳于玺可怕可恨的模样及行为仍旧宛然在目。
南宫汐不自禁蹙起眉头,憎恶止不住泛起。
“娘娘恨淳于玺?可,淳于玺不是殿下么……啊!落雪又失言了!”落雪定定看着南宫汐的脸,脱口而出,又猛然捂住嘴。
落雪的声音惊扰了乐儿。乐儿在睡梦中皱起眉毛,扁了扁嘴。
南宫汐低下头,轻轻拍抚女儿,看她重又安静沉睡,才轻声开口:“你错了!我不恨殿下!从来没有恨过——”
“娘娘宅心仁厚!”落雪感叹一声,“若是落雪,万难做到……落雪确实远远不及娘娘!殿下宁可放弃修练《灵霄心法》也要娶娘娘为妻,有殿下的道理……”
南宫汐看着落雪,猜不透她的意图。
落雪目光低垂,看着南宫汐怀里的乐儿,微笑道:“小郡主好可爱,圣上如此疼爱不舍孙女,落雪也是初次看见呢!”
南宫汐恍惚记起,数年前那个笑得像魏紫的女子。
落雪仍然在笑,却不再如花。
恰在此时,一名内侍趋步而入,传达乾安帝召见太子妃与小郡主的口谕。
“娘娘,请——”落雪躬身相请。
南宫汐立起身,理一理紫色的裙袂,抱着乐儿,走出房间。
第一百一十一章 生命
领完寿宴,回到东宫,入夜了。
沐浴罢,就寝时。
南宫汐斜靠在床头,等候临睡前总要去育婴房里看看乐儿的徐离回来。
白天,在浩清宫,落雪说:中软酥散,若不及时服解药,毒发之后,即便侥幸救回一命,最多也只有五年寿命,而服用圣元果,足可延续三十年生命……
不太久之前,她曾经对徐离说:万一你先我而去了,我不会独存,让你孤单。
徐离的回应是:我们不会分离,不论生,还是死。
相爱的人,总是奢望长相守,而生老病死,从天定,难由人……
“又发呆了?”徐离无声进来,在床边坐下,扶住南宫汐双肩,眉眼轻扬:“为夫最爱看汐儿发呆,仿佛万物皆游于神外,飘渺如遗世仙子落入凡间……抓住了,原是个笨丫头。”
南宫汐抬眸,静看徐离深邃的黑眸,闲雅的调笑——这,是她想要陪伴一生的男人。曾经,她也许十八岁就香消玉殒了;曾经,她也许最多只能活到二十三岁……
“汐儿,有心事?”徐离收敛玩笑,手指轻轻托起南宫汐的下颏,细细审视她的面容。
“嗯……”南宫汐眨眨眼,却摇摇头。
“汐儿神情如此矛盾——想来非同小可!”徐离表情一凝,语气带着商量:“什么心事?告诉夫君,或许夫君可以为你开解。”
“玺,你还记得回去东都接我时……我们打的赌吗?”
徐离煞有介事沉思,而后微笑,“时隔半年,汐儿终于想起要罚夫君了?”
她睨他一眼,“那么,夫君还肯不肯认罚?”
他勾勾她的鼻子,“为夫愿赌服输,说吧。”
“那好!从东都回京城途中,我曾问你一个问题,你当时避而不答,现在,我罚你告诉我!”
“什么问题?”他看她,长睫轻颤,很茫然的样子。
她忍不住碰碰他的睫毛,凑过去,吻吻他的眼睛,蓦地想起什么,赶忙推开她,嘟起小嘴,捏起粉拳,轻敲他的肩膀,“夫君尚年少青春,还耳聪目明得很!你记得的,不必妄想糊弄我。”
他任她妄为,轻轻地笑,“哦?还请爱妻明示。”
“圣元果!”她定定看他,不想再弯弯绕绕,“玺,圣元果除了可以提升功力,调理体质,红颜永驻,还有什么秘密?告诉我!”
“又对圣元果好奇了?”徐离一只手环住她的腰,另一只手托住她后脑,低了头,便要吻。
她抵住他胸口,不准他贴近,嘴里嘟哝:“又来了!不告诉我……不许!”
现在的南宫汐,非比往日,某些时候,徐离也不及。
徐离也不强越雷池,只是眨着睫毛,眸光明明暗暗,柔声轻唤,“汐儿,汐儿……”
他的黑眸,情意荡漾;他的嗓音,蛊惑人心。南宫汐看着、听着,心口抽紧,有些喘不过气。
徐离——是大乾最优雅最美貌的皇子,也是最温柔最动人的男子。
平凡如她,如何抵挡?
南宫汐叹息一声,倚入徐离怀里,闭上眼睛,“玺,玺……你告诉我,我可以活到多老?四十八岁?五十三岁?”
徐离呼吸明显窒住,双臂搂紧她,默然无声。
“那么,是真的了。”南宫汐低喃,心底的情愫,说不清是伤感,还是欣慰。
“对不起!”徐离喑哑开口,声音里隐隐含着沉痛与歉疚。
“为什么说对不起?”南宫汐抬起双眸,奇怪地问。
徐离垂下睫毛,眸光黯淡,“是我……是夫君害了你!”
“害了……我?”她更加不解。
他抱得她更紧,语声急促,“汐儿,若不是……虽然圣元果只可延续三十年生命,但必定还有别的灵药,别的方法,你不会只活到五十三岁!汐儿会长长久久活下去,看着我们的儿女开枝散叶,看着夫君一天一天变老……”
他歉疚……是因为圣元果只能延续她三十年的生命吗?
她抬手抚平他紧皱的眉,吻吻他,唇角轻扬,“看你……如果没有圣元果,或许我还活不到五十三岁呢!玺,那足够了!谢谢你!谢谢你可以让我活到那么久,而且,留在你的身边,永远和你一起。”
“汐儿……你真好!”他回吻她,在间隙里低语:“无论怎样,夫君都陪着你,我们永远在一起……不分离……”
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他微笑立在牡丹丛中,问她:如果我是姚黄,你不想做那魏紫吗?
想起,他深情相拥:你是我的魏紫,惟一的。
还想起,他执着要她回答:你的姚黄是谁?
冥冥之中,谁是谁的有缘人?谁是谁的终生伴?
这一世,他就是她的姚黄,她就是他的魏紫,他们会永远在一起,不分离。
曾经立下的誓言,以为最重的是她,到头来发现,其实是他。他给她的,永远、永远那么多!
金风玉露,朝朝暮暮,能够在一起,就是永远。
这样的一生,足够了!
良久,徐离轻缓开口,“汐儿……还恨他吗?”
“谁?”她尚未回神,迷茫地问。
徐离胸膛微微起伏,似乎在克制呼吸,“那个逼你服下软酥散的人。”
南宫汐轻拍他的背,像平时安抚乐儿一样,“曾经很恨……他死了,也就不恨了。况且,不是他,我们没有机会相遇、厮守。或许,我应当感谢他才是。”
徐离顿了顿,再问:“那么……若他活着呢?”
“如果他活着……”如果淳于玺还活着,那么,她还是他的妻子,势必与他终生纠缠在仇恨与绝望之中,至死与幸福无缘……南宫汐忍不住打一个寒颤,脸上泛起后怕与厌恶。
徐离扣住她的手掌,俯低躯体,嘴唇吻上她的肌肤,急切,近乎霸道,“忘记那个人!再没有那个人了!汐儿,爱我就好……说吧,说你爱我!”
他的手,温凉如玉,舒适,令人安心,执着他的手,像是握住了所有幸福。
她抱住他的颈项,吹气如兰,“我爱你!”
“说——你永远不离开我!”
天地如梦,四月的姚黄摇曳多姿,灿烂盛放,风华无边;清香缕缕,沁人肺腑,心神俱醉。
一切,已是生命里不能缺少的了。
“嗯,不离开!”
他捧住她的脸,深深凝眸,“汐儿,再为我生个儿子吧?”
她陷于他幽邃的眼睛、低沉的嗓音,走不出来,也不想走出来。
“好!”
第一百一十二章 夏午
宫城外朝,宣政殿。
肃穆的大殿,徐离端坐于首座,案上,奏章如山一般高高堆叠,他专心批阅,外事无干。
一名身着五品女官服饰的女子垂首长跪在首座下方地面,静默,如同无物,不知跪了多久。
内宦无声捧来一杯清茗,放在案上,又无声退去。
徐离端起茶杯,浅啜一口,抬眸,徐徐扫视,仿佛才看见地上的女子,轻轻咳嗽一声,不说话。
女子闻声叩首,匍匐在地,声音颇为悲凉:“殿下,请殿下饶恕属下……饶恕落雪!落雪自小孤伶,蒙圣上怜悯,收容授艺,而后跟随殿下,七年朝夕不敢轻心,如今,皇宫是落雪惟一栖身之所,若离开……天下虽大,落雪亦无处可去。恳请殿下收回成命,莫要驱逐落雪出宫……”
徐离放下茶杯,淡扫落雪一眼,视线转回奏章,声音在盛夏的七月里轻淡得沁凉:“你犹记得跟了我七年。”
“落雪铭刻在心,永生不忘!”
“那么,就是忘了我的规矩。”
“落雪不敢!落雪誓死为殿下,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徐离又展开一份奏章,“三年前,你初次背叛,以七年忠耿折了罪;再次,出于父皇指示,你入了宫,此事便了;而今,你做何解释?”
落雪低声回应,“落雪乃是……惊诧娘娘容颜……好奇圣元果功效,因而口不择言……”
“好奇?”
“殿下……落雪委实是忧心殿下……为殿下不忍!”落雪低喊出声,不顾一切了似的,“落雪追随殿下七年,眼见殿下神功日益精进,却……于大成之际功亏一篑!殿下若得圣元果药力相辅,非止功力大增,且无散功之憾!殿下对娘娘一片深情厚意,大恩大德,娘娘懵懂不觉,落雪心急……口快,现今知罪了!落雪追悔莫及,乞请殿下饶恕落雪最后一次,落雪此后再不敢犯了!”
徐离下笔如常,又批完一份奏章,间隙里,徐徐开口,“你乃姑苏人氏。姑苏城西,白家庄,那里便是你日后居处。”
落雪猝不及防,躯体一僵,头仰起,望着徐离,声音干涩:“殿下,殿下果真赶落雪走……落雪追随殿下七年,殿下心爱之人,心爱之物,落雪亦誓死护持!落雪……实无二心……”
“一而再,再而三,魔由心生,你以为自己尚可自控?”
“落雪……可以!”
“你跟随我七年,应当晓得我行事的规矩。”
落雪垂下眼睑,“落雪深知殿下从无二话……但……落雪不能……殿下,落雪不能走!”
徐离蓦地停笔。
悄无声息,空气郁结,七月流火,大殿冰寒四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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