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新成说:为什么?你戴黑的很好看。
小丫说:我现在的衣服颜色都比较浅,和黑色的不配。
她俯下身,把那只胸罩又塞回到床头柜里。她不会试的,是因为不想试,也是因为没必要试。这只胸罩是36码的,她是34码的。
一进客厅,小丫就听见丈夫在床上打呼噜。先到厨房洗了洗手,把灶台上的水珠儿抹了抹,然后又回到卫生间洗手洗澡。洗澡时才发现自己洗的两次手是多么没有必要,可她洗手的时候,脑子里根本没有想那么多。
小丫来到卧室,丈夫半靠着枕头睡着,这是等小丫的姿势。小丫抚摸了一下丈夫的胡楂,又抚摸了一下。茶杯的水已经凉了,小丫换了一杯热的。然后,小丫依着他坐下来。丈夫一下子搂住了小丫。
吃什么了?他有点儿含糊地问。卷着大舌头。
没吃什么。小丫说。她玩着他凌乱的头发,他的头发像一块乱糟糟的草地。不知道为什么她心里有些难过。想要为他做点儿什么,又不知道该做什么好。
骗我?偷吃什么好东西不对我说?他说:你嘴里有蒜味儿。
小丫这才想起回家之前在街上吃过一碗凉皮。小丫说:凉皮。
他把手伸进小丫的衣服里。小丫温顺地摊开。这倒是一件最好的事,她想。这是他的领地,他应当这样。小丫习惯了,他也习惯。小丫习惯了他的习惯,他也习惯了小丫的习惯。这就是夫妻吧。身体的记忆被一步步打开,小丫找回了那些熟悉的链接,真正兴奋起来,这新宠的兴奋和一个小时前的兴奋疯狂地交合在一起,让小丫的愉悦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升高。
身体是有记忆的。每一处都有。每一处细胞对每一个光临她的人,都有记忆的账号和储蓄。小丫的身体记忆如此复杂,以至于她常常会有些混淆:自己这是在和谁?和他?和他们?还是谁都没有,仅仅是和自己?
张长河没有吻小丫的唇。
去刷牙吧。他笑着说:以后偷吃完东西要把牙刷干净。
小丫听话地起床,刷牙。
以后偷吃东西的时候要把牙刷干净。小丫想起他刚才的话,不由得一阵心悸。他不是若有所指的,但小丫不能不多一只耳朵去听。因为小丫的心多长出了一块地儿。不多一只耳朵,就看不住那一块多长出的地儿。
小丫又洗了一遍澡。
看着浴室里自己绯红的身体,自己被接连爱抚和滋润的身体,小丫的脸红了。红得很美。带着那么一点点邪恶的纯真。心里有那么一点点淡淡的歉疚,但小丫知道自己的神情很合适。小丫知道目前只能如此。
鲜红的秋千
窦新成没有想到王跃生会在自己面前摆谱。王跃生先问:“不是你熟人吧?是熟人当初你就不会挑起这茬儿。”窦新成只好承认是朋友托朋友。王跃生的态度就明确起来,理由也很充分:都这么不了了之,还要弟兄们怎么吃饭?窦新成顿时明白王跃生不是要他简单承个人情的。想想也是,两人平级,本来就谁也管不着谁的事。“人不求人一般高,人若求人矮三分。”他没有理由要求王跃生和自己预想的一样。以前他们常常出去碰酒摊,但互相没有办过事。王跃生平时喜欢打哈哈,满口你行我中他不错,就是这素日的好脾气让他做出了一个幼稚的判断。酒肉朋友看起来是满树繁花,只有下雪了你才会知道哪朵是腊梅。办事的性质就是下雪。没下过雪,他们的交情就显得很脆弱和可疑。所以说他开口本身几乎就是一种冒险。碰这样一个软钉子自然是在最正常不过的规矩之中。
不能简单承个情,复杂一些总够了。最多一顿饭。都在一个系统,说不定什么时候谁就会用着谁,略摆摆架子就行了,王跃生不至于那么跟自己过不去。窦新成非常明白,于是就接过话茬,笑道:弟兄们的饭自然是要吃的,就是不知道我安排下来王站长赏光不赏光?王跃生连连摆手,说不是那个意思不是那个意思。窦新成说:现在我的面子已经搁到了大厨的板上,好赖就是一盘菜了,你要是不吃,就只有剩下。王跃生就笑了。事情就应当这样办,既然当事人和窦新成不那么相干,那么让不相干的人出点血简直太应该了。
饭局定在桃园酒家。县城的消费,再怎么高档也不过五六百块钱,点了满当当一大桌子菜,酒要的是剑南春。很看得过去了。小丫提过想让张长河来应酬,窦新成拒绝了。如果冲的是张长河,还用得着他下这种工夫?要的就是让小丫看他的面子和本事。
王跃生半小时后才到,还带着两个属下。司机,窦新成是认得的,那两个很面熟,估计是防疫站办公室的。一问,果然是。一桌子就小丫一个女人,孤零零地坐在离门最近的地方。窦新成看见她这个样子,心里就像铺了块海绵,暄软暄软的。
酒过三巡,正事不提,王跃生开始讲段子。现在有人的地方就有段子,不想听都不行。说是一个年轻后生去集上卖猪娃,一天也没卖出去一头。天黑了往回赶,路过一户人家的时候就去求宿。那家只有一个女人,丈夫出去做工了,说什么也不肯开门留他。后生就说:大嫂,你让我喝口水吧。喝完水,我给你一头小猪娃。大嫂一听,心动了,就开了门。后生喝了水,又说,大嫂,我实在是饿了,你让我吃碗饭,我再给你一头小猪娃。大嫂就又妥协了,两头小猪娃到手。后生说:大嫂,天实在是黑了,没法子赶路了,你就让我在这住一夜吧,我住外间,你住里间,一夜一头小猪娃,行不行?大嫂就答应了。睡到半夜,后生说自己冷,恳求睡在大嫂脚头,代价还是一头小猪娃,大嫂又同意了。最后后生又想干坏事,大嫂坚决拒绝。后生说:弄一下,给你一头小猪娃。大嫂答应。后生弄着,她便数着,弄到她正在妙处的时候,后生突然停了,说:大嫂,没有小猪娃了。大嫂说:没有也行,先欠着。后生说:我不爱欠人东西。大嫂说:我不要了行不行?后生说:那你不是白受了?我不落忍。大嫂说:求求你,你快着吧,你弄一下我给你一头小猪娃还不行吗?第二天,后生原封不动地赶着自己的小猪娃回家去了。
还是那个地方。单子看过了。也就是一张鲜红的单子。单子的红映在小丫手里,把小丫的胳膊都衬得生动起来。这红是春天缠绵的花香,一圈一圈地绕住了窦新成的胳膊和腿。一切又开始了。他们真是有些疯狂了。在电话线里,小丫每次都能感受到流淌过来的滚烫的欲望,但她还是来了,要了。她想来。她想要。她的身体记起了以前的放荡和快乐。记忆是涨潮的海水,来得那样狠。他们以那张罚单为秋千,这挂鲜红的秋千,让他们在上面摇来摇去,飘飘欲仙。
有一次,他把她约到了邻县的县城。他说那位副局长真的很快就要回来了。真的,很快。他说。他的话里流淌着湿漉漉的伤感。他上午去省里开会,下午回来时逗留在中途的县城。那个县城离东水县城有一个小时的车程。在一家旅店里,他们见了面。
见了面也还是做。或许是因为换了地方,有新鲜感,或许是觉得越来越临近最后,他们都全力以赴,仿佛要把一辈子的爱在这个时候做完。小丫觉得不但深圳的日子是梦,连现在的日子也都是梦了。这梦像一个剥了皮的水果,过滤掉了包裹着果肉的酸涩果皮,直接进入了怡爽的内核。也像一杯鲜榨的果汁,只要她噙着吸管,就可以尽情地啜饮。然而她又觉得,这都是奢侈。小小的奢侈让她愉悦,稍微多一点的奢侈就会让她恐慌。她不想让自己恐慌。
以后我们别见面了。小丫说。
住那么近,不见面怎么可能?反而让人起疑心。
我是说别再这么见面了。
窦新成拍了拍小丫的头。他们相视而笑。小丫靠在窦新成怀里偎依了一会儿。
得回去了。再晚孩子要闹瞌睡。小丫说。
他们穿好衣服,走出旅店。这一次,他们肩并肩走在了暮春的黄昏中。氤氲的路灯下,他们有一没一地拉着家常。随便从什么商店或者影楼的落地橱窗看去,他们的背影都有那么一丝甜蜜和妖娆。于是,看到这两个男女走过,有人不由得将自己像猫一样的脸贴在玻璃上,把鼻子压得很扁很扁。他看见,窦新成和刘小丫的身影时而交叠,时而分开。交叠的时候,他们像两个恋人;分开的时候,他们像一对兄妹。
是她自己想要这种安稳日子的,是她想要回来做贤妻良母的。
她该认这个命吗?
崴了脚的刘小丫就这样坐在街角的石头上胡思乱想。这是她从小到大熟悉的城市,可她却有些迷惑,弄不清这是什么地方。远处一团朦朦胧胧的蓝光,那是她的紫蔷薇影楼,那是她的家。只要她伸出手,仿佛就可以抓到那团光。可是她没有伸出手。她坐在那里看着她的家。她的家,离她是那么近,又是那么远。
第六章 崴脚(1)
冯玉娟来找小丫的时候,神色像一块脏兮兮的抹布。她说:“找个地方说说话。”小丫的脸色有些诧异,心里却不惊奇。她早已经不习惯呈现出特别的表情了,对很多事情。但该诧异时还是必须要诧异的。她说:你是谁?冯玉娟说:我是窦新成的爱人。小丫就笑了,说:嫂子,找我有事吗?冯玉娟仍然收着脸说:没事我不会找事的。小丫说:那你就说。冯玉娟说:在这儿不能说。小丫为难道:今天长河去省里修相机了,明天才能回来,就我一个人张罗,实在没空。冯玉娟说:我等你。小丫前前后后不知所以地忙了一会儿,把孩子送到隔壁的童车店里,请人家帮忙看着,就关了门,和冯玉娟走了出来。她们默不作声地走着,走着,冯玉娟一直把小丫带到那座小楼前。小丫站了站,说:嫂子,你到底有什么事?冯玉娟说:别叫我嫂子。你上来。
楼梯很暗。小丫走得很小心。这样小心的姿态也好,仿佛是第一次来。进了屋子,小丫四处打量,她以前确实没这么留心打量过这个屋子。木格窗户,方格沙发,一些绿色的小漆凳规规矩矩地排在一起。小漆凳蒙着灰,沙发也蒙着灰,地上的灰和每一件东西上的灰连在一起,灰质细腻。冯玉娟把窗帘刷地拉开,灰尘一下子飞舞起来,飞得很是活泼浪漫。小丫捂住了嘴。她怕自己会咳出声来,惊动了这些原本就没有睡去的灰尘。
她们对坐在沙发上。小丫不由自主地做了一个深呼吸。她和窦新成在这个沙发上做过爱,她似乎想验证一下做爱的气息是否还留在这里。冯玉娟说:很熟悉吧?小丫说:你到底什么意思?我不懂。冯玉娟说:有人看见你和窦新成来过这里,你们来这里干什么?小丫想了一想,说:是。我是来这里找过朋友,不过没有见过窦科长。小丫以前确实辗转听说有一个小学同学住在这里,不过要见面恐怕也认不出了。冯玉娟说:你们是一前一后来,又一前一后走的。小丫淡笑道:一前一后的人恐怕就太多了吧?冯玉娟道:窦新成都承认了,你还嘴硬?
小丫微微苦笑着,说:我不知道他有什么好承认的。那是他的事情,和我没关系。
在江湖这么多年,她也炼出了几条拿得住的真理,其中一条就是对某些事情必须咬紧牙关,不到最后就不能松口。——到了最后也决不能松口。
冯玉娟沉默了一会儿,从床头柜里拿出了那只黑胸罩,说:你的东西都在这里,还有什么好说的?小丫几乎要笑出来,说:那不是我的。冯玉娟说:那是谁的?小丫说:这个问题你不应该问我。冯玉娟说:你试试,不是你的你戴上就不会合适。小丫说:不是我的就不是我的,我不试。冯玉娟说:你不敢。小丫说:这和敢不敢没关系。我没必要敢,也没必要不敢。
小丫站起来就往门外走,冯玉娟拍着裤子,一下一下,说:我知道你不敢试。窦新成什么都对我说了,是你勾引的他。你是个狐狸精,婊子。
小丫走到门边,又停下,回头冷冷地看着冯玉娟,说:你说什么?
冯玉娟又重复道:他说,你是个狐狸精,婊子。
小丫又走回来,走到冯玉娟跟前,脱下上衣,露出白皙的胳膊和秀气的肩胛。虽然生了孩子,她的肚子却还没有起来。胸下面的地方瓷实实的。冯玉娟看了一眼,小丫故意脱得很慢。她任她看。她把随身的白胸罩扔到沙发上,把那只黑胸罩拿起来,打开拉钩,由胸前围到身后。然后她把两只手都插进腋下那截带子里。带子松松的。两只乳房好像两匹太想撒欢的小白马驹,随时都会跑出宽宽的栅栏。
小丫说:你看见了?
冯玉娟不说话。她依然拍着裤子,一下一下。
小丫换好衣服,再次走到门口,回头说:看你大我几岁,是个嫂子,窦大哥也帮过我的忙,我就不说什么了。但是今天的事情你不占理,如果再有下次,我们都别想有脸。我要你知道。
楼道里越来越暗,小丫的眼有点花。她很小心地一格一格走着,告诉自己千万别崴了脚,可快到一层的时候,她还是踩空了。在踩空的一刹那她抓紧了栏杆,使劲撑住了身体,听到“啪”的一声轻响。
她一瘸一拐地慢慢走着,一步一步挪出楼洞。她的心突然很静很静。她一点儿也不担心冯玉娟会出来追她。这样的慢很适合此时的心情,还有疼。其实疼也不是疼,只是慢。慢也不是慢,只是疼。一户人家晾晒的床单被风吹起,清爽的方格子掠过她的脸,有一股好闻的肥皂香气。她甚至能辨认出,那是东水县自己产的“碧玉牌”。
走了一会儿,她有些累了,在一个街角的石头上坐下来。突然,黄昏的路灯一下子全部亮起来。小丫仰视着那些灯光,忽然发现从这个角度看去,那些灯光很柔软,像婴儿刚刚洗浴过的头发。那些灯光也很直率,像街头女郎刚刚染过的彩发。以前,在深圳的时候,每每流行什么发式和发色,她和姐妹们都会寸步不离地跟着,橘黄,深灰,大红,浅绿,全染过。这些头发的名字也怪得要死。她曾经染过一个发型,叫“维多利亚大道”,染了之后每逢别人问起,大家就会笑作一团。还有一个姐妹染的是“非洲丛林的家”,她们见面就互相拿着对方的头发取乐,怎么也不明白发型的名字和发型有什么关系。这些名字会让她们兴致盎然地研究一两个月,直到换成新的发型。那些名字,她到现在还不明白。可不明白也有不明白的好处吧。那样的时光,那样没心没肺的轻快和欢喜,也只有在那里。她们为地摊上的一条便宜项链高兴,为大商场一件打折的靓衣惊叹,为客人们多给的小费得意。
一次,她和阿美去逛街,在一家名叫“流连香阁”的小店里,她们第一次看到了女人香。小店布置得很有情调,精巧的格子式货架上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几百种香熏油。她们一个个地看着:郊野清芬,橙黄玫瑰,酣梦睡莲,原始森林,秋水佳人,红唇青草……那样一种香啊,让她们辨不清谁是谁,而每一个盛香的瓶子都是那么玲珑剔透,韵味十足,让人爱不释手。
一个女孩子坐在店的一角,她捧着一本书,静静地读着。旁边的小桌子上放着一个白底蓝花的小盖碗,碗里是碧清的绿茶。
我真羡慕她。小丫说。
我们开这种小店也没问题。阿美说:不过这么冷清,不知道赚不赚钱。
我不是想赚钱,我是羡慕她那么单纯,好像从来就没有什么历史。
别人看我们,也像是没有历史的。阿美说:这个世道,从表面上能看出什么来啊。
然后她们去了商场,买了两身一模一样的学生风格的套裙。果然,在公共汽车上,就有老太太问她们在哪个大学里读书,说哪家要是养这么两个女孩该多喜人哪。她和阿美都微微笑着,下了车,笑容还挂在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