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有了亲人般血脉相连的感觉。静夜里的影像和声音都和平时不一样,有一些间离,却格外清楚。他们已经有一年多没有这么开心地聊过天。罗千朵心里踏实了许多,她一直觉得两人之间的爱被一点一滴的侵蚀掉了,变得渺茫了,没想到这么一聊,那些爱又一点一滴地回来了,而且变的更坚实,牢不可破的样子。窗外的天开始发亮,罗千朵困得不行,不停地打着哈欠。她靠在高飞的手臂弯里,抚摩着他坚固的胸膛,她说:“老天既然让我们相遇,就让我们永远不再离开对方,我们一定会白头偕老。”说完,她沉沉地睡了过去。高飞搂着罗千朵,轻吻她的额头,目光透着深彻的哀伤。他本来想跟千朵提分手的事,却不知道为什么跟她追忆起往事。他想等到明天醒来,一定要跟她提分手,绝不心慈手软。一个上官娜,一个罗千朵,弄得他不知道怎么办?他觉得自己心里仿佛乱糟糟的塞满了东西,可他却并不知道塞了些什么;又仿佛心里空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自己想要装点什么,却不知道应该装什么才好。第二天是星期天,十点多钟罗千朵才起床,这时高飞还蜷在被窝里,蒙头大睡。她亲了一下他的额头,然后去超市买菜。差不多花了两个钟头,罗千朵总算做好了一桌丰盛的午餐。她跑进卧室,去掀高飞的被子,“懒鬼,起床,老婆给你做了好吃的。”她今天的心情非凡好,是这一年多来最好的一次。这一年多,她和高飞之间隔着一座无形的冰山,但是经过昨晚的交流,冰山消融了,化作了涓涓细流。她的手被高飞忽然抓住,她看见高飞的头和肩部从被窝里慢慢升起来,高飞的眼睛布满血丝。高飞说:“我们分手吧。” 罗千朵显然没有听清,她说,“我去菜场买了一只鸡,炖了一锅汤,可鲜了,快起来吃吧。”“千朵,我们分手吧。”高飞的声音依然很轻,但语气却很坚定,眼眼里闪着一种冰冷的生疏的光线使罗千朵感到很迷惑罗千朵说:“你说什么?你是在说梦话还是开玩笑?”高飞说:“说正经的,我们分手吧。”他浊重地舒了一口气,他的目光现在停留在书桌上,书桌上放着一个玻璃做的相框,里面镶着一幅彩色的合影。是在海边照的,两人坐在石头上,高飞在后面搂着罗千朵,背后是一望无院的蓝色海洋。罗千朵沉默了一会,问道:“为什么?”“上官娜她,她怀孕了……怀的是我的孩子。”罗千朵半天反应不过来。高飞说:“我对不起你。”“一切都是真的?”罗千朵脸色苍白。高飞点了点头。罗千朵痛苦地闭了闭眼睛,眼泪汹涌而出,她失魂落魄地问道:“怎么会这样?”高飞说:“我想要这个孩子……”罗千朵扬起手朝高飞狠狠掴了一个耳光。
高飞说:“我今天下午就搬走,我们一起存的那些钱你留着,往后你自己好好照顾自己。我也没办法,再这样下去我要疯了。”她没有说话,看着他,眼睛里的光亮一点一点地暗下去,暗下去,暗成了一朵腐烂的花。高飞躲开罗千朵的目光,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他从床底下拖出皮箱,把自己的衣服,喜欢的书籍、CD扔进皮箱里,然后“哗”地一声拉上皮箱的拉链。罗千朵听到这声音,似乎被人猛击了一拳,眼冒金花。她冲到高飞面前,拉着高飞的手,哭着说:“你别走,我求你别走,要不你让上官娜把孩子生下来,我们一起把孩子抚养大,只要你不离开我,我什么都答应你。”高飞说:“我真的很累了,夹在两个女人之间其实一点也不好受,像在地狱里煎熬,我必须要放弃一方。”罗千朵说:“那你为什么要放弃我?我们已经举行了婚礼,我还为你流过一次产啊。”高飞说:“我们没有办结婚证,我们不算是真正意义上的结婚,只能算是同居。”罗千朵叫道:“我不管,我不让你走,你不准走!”高飞说:“千朵对不起,我现在只能辜负你,不能辜负上官娜,因为她那边是两条生命。你也说过,看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有没有缘分,就看他们有没有共同的骨肉,也许我和你真的没有缘分。”这时,罗千朵忽然不哭了,显出一种不同平常的平静,她用手抹去眼角的泪花,说:“你要走我不阻挡你,但你明天走好吗?我想要你好好陪我一晚。”高飞找不到理由拒绝,也不忍心拒绝。下午,两人去南国影院看了一场电影;傍晚,去华侨城生态广场散了一会步;晚上,又去西餐厅吃了西餐。罗千朵轻轻地挽着高飞的手臂,始终没有说任何抱怨的话,表情始终都是平静的。高飞心里愧疚更是比海还深。夜晚,两人躺在床上,沉默着,各怀心事。天快亮时,高飞模模糊糊地睡了过去,也不知睡了多久,忽然惊醒,发现罗千朵正俯脸聚精会神地望着自己,眼神中带着一种深究的意味。“你在干嘛?”高飞问道。罗千朵平静地说道:“我想多看你几眼。”这时,有风刮进来,把窗帘掀起,外面的路灯光射进来,像舞台上的一束追光灯打在罗千朵的脸上,她的脸被照亮了。高飞看着她的脸,觉得全身寒气逼人,因为那是一张完全生疏的脸,冷酷生硬。高飞问道:“你怎么了?”她忽然后退一步,这时高飞看到她手里拿着一把锋利的剪刀。高飞不禁大惊失色,吼道:“罗千朵,你——”他的话还没说完,罗千朵手中的剪刀已经深深地在他的大腿根上扎了一刀,他的惨叫声刺破了夜里的宁静。当罗千朵预备往他身下扎第二刀时,他一跃而起,把罗千朵推倒在地上。开灯,他看到鲜血从自己的大腿脚流下,像一条小溪。他吼道:“你要谋杀我,你疯了。”罗千朵坐在地上,看着他腿上的血,吓呆了,喃喃自语道:“我不想杀你,我真的不想杀你,我只想让你的脚瘸掉,让你残疾,这样你就跑不了了,上官娜也不会要你了,你就永远属于我的。我不在乎你是一个瘸子,我愿意陪你去湖北老家养猪种田。”高飞快速地穿上衣服裤子,提起皮箱,一瘸一拐地走出了房门。他被巨大的悲哀吞没了,他爱过的女人竟然要杀他,同时他又感到一种释然后的轻松,他不再对罗千朵抱有任何愧疚,他今天离开她,全是她逼的,全是她逼的,跟他无关。他想,我跟这个女人彻底完蛋了。罗千朵听到房门“碰”地一声关上了,她像被人抽去了脊梁,她手里握着鲜血淋淋的剪刀,软软地坐在了地上,呜呜地哭了起来。天一点点亮了,窗外传来汽车声、小贩的叫卖声和人们去上班的脚步声。罗千朵从地上爬起来。她牙没刷,脸没洗,和衣躺在了床上。她觉得心很痛,痛得撕裂了一般。后来,一阵沉重的困倦袭来,她睡着了。她梦见自己走在明晃晃的大街上,她的影子跟她闹起别扭来,她的影子说凭什么你穿红着绿,而我却黑不溜秋的;凭什么你可以站着走路,而我却要爬在地上跟随你。它认为杀了她,就可以穿红着绿,站着走路,可以成为一个真正的人,而不是影子。于是它不停地从地上一跃而起,掐她的脖子,用它黑乎乎的手指戳她的双眼。她奔跑起来,它也奔跑起来。它紧紧跟随着她,让她无处可逃。她不知道从哪里拿过一把刀子,蹲在地上,发疯般地把她的影子剪得稀烂。她终于摆脱了影子的纠缠,没有影子的她在布满阳光的大街上走着,感到无比轻松。这时一个小孩子走来了,他指着她的身下说:“瞧,这个人真希奇,没有影子。”一个老太太万分惧怕地把小孩子拉开,指着她说:“那不是人,那是鬼,只有鬼才没有影子。”我竟然成了鬼,我竟然是死去了的人。“呜……呜……”罗千朵哭了起来。
她惊醒了,爬起来摸了摸旁边的枕头,空空荡荡的。高飞真的走了。她打开灯,房间里静极了,似乎沉到了深不可测的海底里,阳光照在窗帘上,是惨白的。她跳下床,拿出手机拔打高飞的手机,他一直不接听。她无法抑制地哭出了声,先是小哭,后来肩膀一阵阵剧烈地抖动,越哭越厉害,最后发展成了嚎啕大哭。
罗千朵决定要做一个泼妇,一个残忍而恶毒的泼妇。她要去上官娜的公司找上官娜大闹一场,指着她的鼻子连珠炮般地骂她是不要脸的婊子!是骚狐狸投的胎!是窖子里下的种!她要让世界最恶毒最肮脏的字眼从她嘴角源源而出,滔滔不绝。她还要让她的声音又脆又亮,让整栋写字楼的人都听到。她要以语言的强悍击败上官娜,扭转局势,挽回高飞。她冲进上官娜公司所在的那栋写字楼,向电梯冲去。一路上她喘着粗气,咬着牙关,目露凶光,像一个真正气势十足的泼妇。就在她要冲进电梯时,她忽然停住了,她转身向大堂的卫生间走去。她想好好收拾一下,涂点口红。在卫生间的镜子里,她看到自己面容枯槁,眼角渗出丝丝的皱纹; 目光呆滞无神,最令人心悸的是她的头发;干枯毛躁。我这么丑,上官娜肯定会嘲笑我。她做不了泼妇,泼妇需要不顾一切的勇气,还有豁出去的胆量。她没有。她低垂头走出写字楼。随后,她去了艾尼的婚姻分析诊所。她说:“不是说糟糠之妻不下堂吗?他怎么能这么随意抛弃我啊?”艾尼说:“糟糠之妻不下堂,那是老黄历,现在是有利用才有价值,假如你不如另一个女人给你的老公带来的好处多,你只有被抛弃的份。”罗千朵说:“他跟我举行了婚礼,他得对我负责。”艾尼说:“这个世界从来就没有理所当然的事情;凭什么一个男人娶了你;就理所当然要对你负责;凭什么你嫁给了一个男人;你就理所当然地坐享其成。假如女人的一切都是男人给予的,那么男人就有可能会全盘收回或者转赠他人。”罗千朵说:“我跟他这么多年,浪费了大把青春年华,他得偿还。”艾尼说:“就算你不跟他在一起,你的青春年华依然会一天天逝去。”罗千朵说:“当初他那么穷,是我拼命赚钱让他渡过了难关,滴水之恩,应当涌泉相报,我涌泉之恩,他得拿大海来报。”艾尼说:“那只能说明你真的很蠢很笨,选错了投资目标。”罗千朵说:“可我太爱他了,我不能没有他。”艾尼说:“投入地爱上某个人,要么是出于天真,要么是一场心甘情愿的赌博。假如是出于天真,那你活该,谁叫你还没长大;假如是心甘情愿的赌博,沦落到今天这种地步,你也要接受,这叫愿赌服输。”罗千朵说:“艾尼,你帮帮我好吗?你去求求高飞,叫他回家……”“千朵——”艾尼叫道。“我求你了,你一定要帮我,我不能没有他。”罗千朵哭着请求。艾尼被她缠得没办法,只好答应。艾尼打电话约高飞出来吃饭。艾尼坐一家湘菜馆,远远看着高飞拄着拐杖一瘸一拐走来,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其实站在高飞的立场想一想,离开罗千朵也是没办法的。罗千朵压抑自我的真实,她总是在意他会怎么说,会怎么看,会怎么想,她完全失去了自己。由于丢弃了自我和自我的真实,她缺少生命的肌体里只剩下生殖的功能和得过且过。然而男人不想要一个东西,男人想要一个活生生的女人,只有活生生的女人才是可爱的。所以,与其说高飞的出轨是他的“花心”,不如说那是他作为一个男人生存本能不经意的呐喊和呼救。艾尼一句劝高飞回家的话都没说,她只是招呼他不停地吃菜,不停地喝酒。吃完饭,高飞对艾尼说:“你告诉千朵,我不可能再回去,我已经不爱她。”艾尼把这话原原本本地告诉罗千朵。罗千朵身子一软,倒了下去。罗千朵病倒了,一连几天,无法下床。四肢疲软无力,似乎不是长在自己身上。她去看病,医生说内分泌失调,给她开了一大堆中药,说要调理。她在医院代煎中药处,煎好了药,共三十包,可是吃了两天,终于嫌麻烦,就慢慢从一天两次药到一天喝一次,最后终于连一次也省了,剩下的药扔在冰箱里不再管。
她天天呆在家里,哪里也不去,饿了就叫外卖,渴了就喝杯自来水,手里紧紧地拽着手机,只要一响,她就立即接听,她想高飞一定会给她打电话,一定会回来,几年的朝夕相处,已经使他们像亲人一般密不可分,他不会丢下她不管,他只不过是一时冲动。但是两个多星期过去了,高飞一直没有回来,也没给她打电话。她拔他的手机号,开始是关机,后来就变成了空号。她去蚂蚁广告公司找他,却被告之,已经辞职,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儿。她又去找陈歌,陈歌说高飞在他那儿住了两天,就走了,然后一直没跟他联系,他也不知道高飞去了哪儿。她去上官娜的公司找上官娜,上官娜说:“高飞以后是我的男人,我不希望有别的女人来找他。”曾经朝夕相处的一个人,眨眼间就像水汽一样从她的生活里消失了。很快又到春节。这个春节罗千朵一个人过的。除夕夜,她吃了一碗泡面,然后站在出租屋的楼顶,望着如林如荆杂乱的高楼大厦,一片茫然,觉得自己像一条静静改道的河流,它避开那些喧哗的同胞,流入了地下,在阴暗的地下迂回、潴滞、缓慢地向前流动。
春天像书中的一页纸,一翻而过。四季的轮回总是那么仓促匆忙,让人措首不及。如同爱情。夏天来了。清晨一睁开眼,罗千朵就觉得有个硬坨坨的东西堵在胸腔里,不上不下地梗在那儿,有时候还会骤然灼热起来,燎得人如热锅上的蚂蚁。今天是阴历六月初六,是她28岁的生日。忽然想到,青春留给自己的只是黯淡的尾梢,而且这样的尾梢也是极其短促的,就像深圳这个城市的春天,刚刚还是春风拂面,春雨绵绵,转眼间已是夏日炎炎,蚊虫肆虐。这是一个多么残酷的事实啊。果然是“光阴似箭”!对这句很俗的成语,她忽然有了很深的感慨。似乎一眨眼,她就从小姑娘到了大姑娘,忽然间又变成了一个“老姑娘”。从来没想到自己长得这么快,记得十一二岁的时候,胸脯肿起来,内心经常潮湿着,万物都能引起“性”的联想。夏天漫长炎热的中午,空气粘闷潮湿,她躲在蚊帐里,脱光衣服,长久地看自己,并且抚摩那胀疼的小花蕾,幻想某天它能像鲜花一样丰肥地绽放,幻想某天一只巨大而强壮的手能在它上面流连忘返,还幻想自己长大了能穿上高跟鞋,抹上口红,成为一个漂亮、聪明、魅惑天下所有男人的小妖精。如今不但长大了,简直快要老了,还来不及成为小妖精,就要变成老妖婆。痛感青春的流逝,盘点自己的人生,罗千朵发现自己不但一无所成,又几乎一无所有。罗千朵布满了危机感,她下定决心一定要在半年之内把自己嫁掉,而且一定要嫁一个比高飞更优秀的男人。她要让高飞后悔;要让他知道他抛弃的不是一粒石头;而是价值连城的钻石;她还要让上官娜嫉妒;她抢走了高飞,却把她罗千朵推到了更优秀的男人身边,她将永远比上官娜幸福。在嫁人这件事上;她心情的急迫和对时间限制的严格,让人感觉仿佛她在半年之内假如不能成功把自己嫁掉,就会在自己身上绑上炸药成功地把自己炸掉。她开始积极行动,把几年来所有熟悉的男人和男孩都罗列出来,可惜他们要么结婚了,要么已经有了女友,要么根本对她不感爱好。有一天艾尼对罗千朵说:“你那么想结婚,何不上交友网站碰碰运气。”罗千朵从没想过上交友网征婚,总觉得那是一个虚拟的世界,跟现实社会离得太远。艾尼说:“现在有一句话,不知你听过没有?”罗千朵说:“什么话?”艾尼说:“婚姻改变命运,网络改变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