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一件粉红色的婚纱,款式比较简洁,可惜有些旧,领子发灰发暗,散发出一股子头油和陈腐的气味,也不知道多少人穿过。接下来是化新娘妆,操刀的是一个男化妆师。抹粉、画眼线、画眉、涂眼影、抹胭脂、涂口红……罗千朵那张平凡的脸总算水落石出、妩媚动人了。罗千朵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看,她漂亮得自己都认不出自己来了。这绝对是另一个世界里的另一个女人。这不是她。化妆师转身时,不小心碰倒了桌上的化妆箱,“啪”地一声,化妆箱掉在地上,里面的化妆品噼哩啪啦散落了一地。大家蹲下身,忙着捡化妆品。罗千朵愣在原处,看着无序的身影在自己的面前晃来晃去,心里乱极了,结婚究竟是女人一生中最重要的事情,从小到大,她在心底里对自己的结婚时的场景预演了千遍万遍,却没想会是这样的匆忙草率。如同一个观众,本来是来看戏的,结果莫名其妙被人推上了舞台。更让她难受的是没有婚戒,没有求婚仪式,没有玫瑰花,而且高飞连想娶她的意思都没有表示。难道就这样嫁给一个不想娶自己的男人吗?悲伤立即像潮水一样把她包裹得密不透风。高飞率领一个堂弟,租了一辆黑色的本田小汽车来婚纱店接罗千朵。按当地结婚风俗,高飞应该去罗千朵娘家接她,因为罗千朵娘家远在湖南,只好改在婚纱店来接新娘子。高飞见到罗千朵,停住了,用一种迷惑的眼光研究她,然后大叫道:“妈的,原来老子娶的是一个美女。”
高飞穿一套笔挺的黑色西服,他身材高大修长,穿上西装显得非凡英姿爽朗。罗千朵看呆,叫道:“没想到你穿上西服,还人模人样的。”大家说说笑笑上了车。车子开到半路上出事了。那是一条弯弯曲曲狭小的乡间小路,路中间有许多坑坑洼洼,司机不小心把车子开进了一个泥坑里,假如是平时,很轻易就可以开出来,可是前两天下过雨,路面很滑,怎么也开不出来。司机说:“男的下车,帮我推车。”高飞和堂弟下了车,挽起西服衣袖开始推车,司机用一口本地腔不停地骂骂咧咧。总算把车推出了泥坑。没料到,车子才开出半里路,又出事了,撞上了一辆小三轮车。其实只是轻轻碰了一下,并没有造成任何损伤。从小三轮上跳下三个小混混模样的年轻人,叼着烟,嘻皮笑脸地说小汽车撞坏了他们的三轮车,要陪二百元钱。他们明摆着是来敲诈,认为结婚的人图吉利,不会跟他们纠缠。可是他们错了,高飞虽然长着一幅斯斯文文、知书达理的模样,骨子里却嫉恶如仇,最好打抱不平。高飞说:“妈的,竟敢欺到老子头上。”他预备下车。罗千朵拉着他,不让他下车。高飞不愿意。罗千朵就朝着高飞大发脾气道:“高飞,我们今天结婚,不要闹事好不好?我们把钱给他们算了。二百块又不是很多。”高飞斩钉截铁地说:“不!把钱给他们就是助纣为虐,我今天非得好好教训一下这几个龟孙子不可。”罗千朵低声吼叫道:“高飞!”高飞不听,下了车,堂弟也跟着下了车,两人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罗千朵的眼泪急得流了出来。高飞扯着嗓子对三个混混说:“你们给我滚开。不然过一会儿你们就知道老子的厉害了。”领头的小混混瞪着高飞胸前挂着的新郎红花,啐了一口,“你他妈的今天不给钱,老子让你新郎变死郎。”高飞说:“注重,别瞎说,你每骂一句都是要付出代价的。”领头的混混说:“你算老几。”“我当然算老大。”高飞冲上去给领头的混混一拳,领头的混混没提防,一拳打中了他的左眼,他捂着眼睛叫道:“你敢打我。”高飞说:“打得就是你。老子最讨厌就是不思进取,靠敲诈为生的人渣。”几个人扭作了一团。混战中,一个小混混从裤子口袋里抽出了右手,一道寒光在太阳下刺眼地一晃。高飞的脸颊立即被划了一刀,从耳根到下巴,鲜血淋漓。罗千朵凄厉的叫了一声,冲下车,顺手操起路旁的一根木棍,吼道:“竟然敢打我的老公,我跟你们拼了。”罗千朵不要命的模样,吓住了混混们,他们本想敲点钱就算了,没想到事情会闹得这么大了,害怕了,慌忙四下逃散。高飞看着罗千朵穿婚纱操木棍的模样,忍不住大笑道:“老婆,你的样子真像母夜叉。”他叫她老婆,第一次叫,叫得非常自然。他的声音茸茸的、软软的、温温的,就像田野里一种叫紫云英的花儿。一刹那,罗千朵觉得自己跟他真亲,亲得任何力量都无法把两人分开。高飞的伤口流血不止,必须去医院包扎,于是婚车又返回到小镇上。医生用白纱布给高飞包扎了伤口。穿西服,别着大红花,头上缠着白纱布的高飞显得非凡滑稽。回到村庄,婚礼正式开始。罗千朵没想到竟然还有拜天地一环。司仪在一张方桌上铺上红布,在上面放置了天地爷牌位,牌位前放一盛满粮食的斗,斗上贴“金玉满斗”四字,斗用红纸封口,插柏枝,枝上系铜钱叫“摇钱树”。斗内插秤一杆,杆有十六星,分别代表北斗七星,南斗六星和福禄寿三星,寓意吉星高照,称心如意;秤上挂铜镜,用来避邪,也寓意明白如镜;桌上还放了一些红枣,花生。司仪点燃香和红烛,把高飞和罗千朵拉到桌前。开始拜天地了。罗千朵觉得这场景真可笑,穿着西洋婚纱拜中国天地爷。高飞附在她耳边,低声嘻笑道:“现在的婚礼真是不伦不类啊。”
可是当罗千朵和高飞并肩跪下去的那一刻,他们一点都不觉得可笑,而是觉得非常的庄重、神密。当司仪念到“拜过天地定终身,恩恩爱爱过百年”时,罗千朵的眼睛潮湿了。高飞不由自主地握住罗千朵的手,用力地握着。罗妈哭了起来,“嫁了,唯一的闺女嫁了。”罗妈一哭,眼泪就把她脸上的浓妆弄花了,她成了一张大花脸。罗千朵扑上去,抱着罗妈,两人哭作一团,这也是一种离别啊。罗爸眼睛红红的,他对高飞说:“以后你一定要对我女儿好!”高飞说:“你放心。”拜过天地,吃婚宴。高飞的母亲是村里有头面的人物,来的客人多,婚宴自然热闹。穿着婚纱的罗千朵和头上缠着白纱布的高飞被主持人领着向各席的客人敬酒。罗千朵的脸上,挂着喜悦的微笑,她真的很喜悦,有一种美好时光从这一刻开始的感觉。她非常乐意地回答每一个人的问题,对每一个人的提问都布满新鲜感。她不停地对客人说:“吃好啊,喝好啊。”高飞很亢奋,不停地跟这个干杯,跟那个干杯,很快就喝高了,满脸通红,脚步不稳。罗千朵说:“你少喝一点儿,会醉的。”高飞说:“我兴奋,从今天起我就有老婆了。”高飞借着酒意抱起罗千朵,大声说道:“大家好好……看看……看看啊,这是我老婆。”大家鼓掌,吹口哨,拍桌子,场面热闹非凡。高飞把罗千朵放下,喘着粗气说:“我老婆什么都好,就是太胖了,她现在有一百一十斤,我抱不动了。”罗千朵转过身,凶道:“高飞,你猪啊,怎么把我的体重说出来了。”罗千朵最讨厌别人说她胖。高飞打着酒嗝说:“你骂我是猪,那……那……你说我是什么品种的猪?”高飞说完,“咕咚”一声,裁倒在地上,不醒人事。闹腾到深夜,婚宴总算结束了,客人们也都走了。罗千朵回到新房,高飞还在熟睡。她推醒高飞,说:“你说我们这就算是结婚了吗?”高飞说:“当然。”罗千朵说:“这样的婚礼是不是太潦草了。”高飞说:“一点都不潦草,连天地都拜了。”可是罗千朵心里还是很多遗憾,例如高飞没有向她求婚,例如自己这个新娘不够漂亮,没有美容,没有减肥……她亲眼看着自己生命中留下一个无法弥补的遗憾,她烦躁不安,走神。然而,遗憾还是照常发生着,无法阻止。罗千朵心想这究竟是新婚之夜,尽管之前两人同居了两年,但这一天依然是与众不同的,在两人的关系中起着重大的意义。今晚是她和高飞的洞房花烛夜,想到这里,她的脸上浮起了红云,身体渐渐醒了。她说:“高飞,这可是我们的新婚之夜,我们来洞房一下吧。”罗千朵的手像一只小动物似的,在高飞光裸的脊背上轻轻地扒抓着。他使劲地抖动着肩胛,像驱赶讨厌的苍蝇一样试图赶紧走它,“累了一天,好困啊,明天再洞房吧。”“这事怎么能推到明天啊。”罗千朵用力推他。他的眼睛变得朦朦胧胧。忽然,他的眼皮一碰,睡着了。他说睡着就睡着。鼾声升起来。头歪在枕头上。嘴巴合不拢,一颗晶亮的唾液,噙在嘴角,欲流不流。他睡得那么的放松、放纵。罗千朵却怎么也睡不着,她静静挪开身体,爬起来,坐在床上,抱着膝盖,看着熟睡中的高飞——她的丈夫。她的眼前,总是缓缓闪现别人的婚礼,西洋似的教堂、雪白全新镂花的婚纱、一本正经的牧师、结婚戒指、羞涩的初夜、蜜月。还有婚礼之前认真的求婚仪式。前段时间罗千朵看了一部韩国电视连续剧,男主角那天清晨把女主角带到海边,用贝壳在沙滩上圈出一个心状图案,然后让女主角站在贝壳圈里,他单膝下跪,向女主角求婚,女主角感动的热泪盈眶。还有报纸上刊登的一个新闻,男主角在繁华的闹市区租了一个广告牌,上面写着某某请嫁给我。所有这些美丽的片断,全部都是别人的,跟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她的婚礼,毫无形式上的美感,荒诞不经,她甚至不知道新郎是不是真的想娶自己。
太阳出来了,她的新婚之夜,就这样粗糙地结束了。她莫名其地把自己嫁掉了。她无法抑制地哭出了声,先是小哭,后来肩膀一阵阵剧烈地抖动,越哭越厉害,最后发展成了嚎啕大哭。高飞被她的哭声吵醒了,看她旁若无人地哭着,一副苦大仇深的冤屈样子,焦虑地问道:“这是怎么了?大喜的日子你哭啥啊?”她不答,继续哭。他说:“我还没有死,你用不着哭这么伤心。”“你连婚都没求,我就这样莫名其妙嫁了,越想越亏,越想越伤心。”高飞说:“原来为这哭啊,女人就是小心眼。”“我怎么知道你想不想娶我?”“这很重要吗?“当然重要。”“我也认为很重要。”高飞跳下床,从衣架上取下西服,从西服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是一个红色的戒指盒。“昨天去婚纱店接你时,我顺便到一家店里买了一枚戒指。本来想在车上跟你求婚的,结果发生了那么多事,就把这事给忘了。”高飞说着,像电影里演的那样,单膝下跪,很认真地说道:“罗千朵小姐,请嫁给我。”罗千朵“噗”罗千朵说:“婚都结完了,才向我求婚。”高飞说:“现在很多人连孩子都生了,才求婚呢。”罗千朵打开首饰盒,有些失望,说道:“现在人求婚都是上千元或者上万元的钻戒,你怎么拿一个一百来元的银戒向我求婚啊。”罗千朵一直认为,求婚戒指代表女人在男人心目中的份量,求婚戒指越贵,说明女人在男人心中的氛量越重。不过罗千朵又有些兴奋,怎么说他还是向自己求婚了,怎么说他还是看重自己的,尽管不是很看重。“我也没办法,我们这地方偏僻,昨天早晨时间又匆忙,在镇上逛了一圈,唯一的一家金器店偏偏没开门,只好去一家银器店,买了一枚银戒。”罗千朵很喜欢这枚银戒,粗大,镂空雕花,上面刻着的花团古朴而神秘。只是装饰性太强,一点都不象结婚戒指。“你快答应我啊,这样老让我跪着,很难受的。”罗千朵看着他的模样,笑得弯下了腰。高飞全身上下一丝不挂,是裸着身体向她求婚的。“看你还笑不笑?”高飞把千朵推倒在床上,两人滚作一团。窗外是欣欣向荣的韶光,窗内是两个热血沸腾的恋人,窗帘拉得严严的,两重门都上了锁。完事后,高飞把结婚戒指套在罗千朵的手上,罗千朵立即感到一股暖和抑制不住地提升心田漫延至周身。高飞搂过罗千朵,说:“这两天我也感觉出了一个道理,男女同居,到头来往往分手收场,个中道理不难理解——好比用分期付款买一样东西,等到钱付清了,那样东西不是坏了,就是你已经不喜欢了,现在我们就要婚姻的形式把这爱情一次买断吧。”他安详地注视着罗千朵,在那动容的刹那,他们的目光仿佛从来没有如此接近过,然后,他只是轻轻地拉起罗千朵的手,柔声细语地说: “一个人一生下来就在寻找自己的另一半,有些人找了一辈子都没有找到,只有少数人轻而易举地找到了。我应该算是幸运的一个。知心爱人只有一个,这辈子是你,下辈子还是你!”罗千朵的眼睛刹那间潮湿了。下午,高飞拉着罗千朵去镇民政局办结婚证。国庆节期间,镇民政局放假,两人没有领到结婚证。于是两人决定,到了年底,过春节时,向公司请假,提前回来办结婚证。
罗千朵和高飞租住在白石洲。白石洲是深圳一个很非凡的地方。是典型的城中村、贫民区,外来工云集之地,房子密密麻麻、灰蒙蒙、黑压压,一栋紧挨着一栋,巷子狭小昏暗,污水横流。因为房租廉价,吸引了大批的外来工,他们日夜焦灼,为钱,为理想,和生活搏斗的痕迹刻到脸上,成了年轻的皱纹。他们身居斗室,和狡猾的房东、行踪不定的小偷做着不懈斗争,唯有凭借勇气,唯有理想的召唤,他们才咬牙坚持下来。然而与白石洲只有一步之遥的华侨城,却是深圳最有名的富人区,超级豪华的房子,美轮美奂的人工湖景,一流的管家服务,空气里没有汗味。事实上,住在白石洲农民房和华侨城豪宅里的人,推开窗口,都有可能看到“世界之窗”的艾菲尔铁塔,不同的是,白石洲人只是看风景,而豪宅里的人自己也被当成了风景看。一步之隔,却是天壤之别。自从举行婚礼之后,罗千朵经常会趁高飞不在,兴致勃勃地动手,布置他们那间小小的居室。尽管在这里已经住了两年,但举行婚礼之后,感觉还是大不同。这究竟是他们第一个名副其实的“家”。而初为人妇的心情也是那样微妙地甜美,使她对家里每一个角落的安排布置都布满了浓厚的爱好和温馨的情感。她把床垫和沙发都换了,在阳台上摆满了花花草草,在窗户上挂上了青瓷片做的风铃,又去大芬村买了几幅油画挂在客厅和卧室的墙壁上。她还买来昂贵的淡绿色落地新窗帘,请工人把它安装上。现在他们的家变化看上去可大了,阳光从窗帘里透进来,为那些简陋的家具罩上一道暖和的金边。席梦思床垫软软的,两人在上面抱着怎么打滚,都听不到什么动静。冰箱上面一盆茉莉花开得正欢,香气四溢。风吹进来,青瓷片做的风铃发出轻脆的响声。她还爱上了做饭菜,以前一闻到油烟味就恶心,现在却天天下班后都会认真地做晚饭,虽然没什么好东西但品种力求丰富。一把韭菜和一个鸡蛋,可以炒一盘菜;一只土豆很细很细地切了丝,用干辣椒爆炒,可以很下饭;莲藕炖腊肉非常美味……她的厨艺大增。每逢做好饭菜,高飞用钥匙开门的声音传进屋子,她的心就快乐得咚咚直跳,似乎身上每一个毛孔都张开了,愉快无比。吃过晚饭,两人要么懒洋洋地坐在沙发上看影碟,要么去华侨城的生态广场散步。睡觉之前,会躺在床上各拿一本书看,有时,罗千朵刚洗过的头发还没完全干,高飞闻着从她头发上散发出来的洗发水的香味,忍不住感叹道:“原来结婚还真他妈的不赖。”罗千朵说:“那是因为你娶的是我,假如娶的是别人肯定没这么幸福。”高飞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