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你要走了吗?身体还好吧?不留下来一起用餐吗?”
一个问题、两个问题、三个问题……那甜润嗓音是冲着他来的,她问了四个问题。为什么?他们并不认识,他是个异乡人,在这座岛上没有任何相熟友人,她居然邀他一起用餐──
就在这个光线不足的木搭廊道,看不清彼此的脸。欧阳荷庭仅能一直注视着女人身上移动的光点,等她停住,他才知道自己看的不是她的耳环,而是她的眼睛──也许是盯着他的宝石领带针,那瞳色镶染了她说的葡萄绿。
“这儿很暗……”
没有灯,归巢鸟影横切、斜掠地阻断穿漏云缝的幽微月光,树叶沙沙作响,风扬起一阵带海盐味的果香。
“我做了很多菜,要不要用完餐再走?”平晚翠伸出手,月华笼罩她柔丽的侧脸。
欧阳荷庭震了一下,皱眉,久久,朝她雪白掌心探手。她掌心凉凉的,像露珠凝在他指尖,他觉得有点舒服,这才是他需要的温度。
“你肯定不是本地人。”
欧阳荷庭定神,取起她掌心中的宝石领带针。“谢谢。”移动脚跟,他行过她身侧,有些迷惘,找不到路走。
脱离家族行列,从寒冷北国来到此地,他更换了姓氏,不给自己回头的机会,这是他的原则,他做事一向果决,切断后路,只许自己往前走。
一条弯弯曲曲梯道,朝黑暗处倾斜,不知是否通向死荫幽谷。
他突然迟疑了,下个动作竟是回首寻望那嗓音甜润的女人。
“我帮你点灯。”她还没走,仍伫立于微光聚落处,双眸静静瞅着他。
欧阳荷庭心头没来由地紧抽,好一会儿,他沉了口气,发出沙哑得不像话的声调。“麻烦你了──”他真的需要一盏指引的灯。
平晚翠微笑,垂眸旋身,长发拖曳一片光晕。消失了,晃眼间,窈窕人影在黑暗中消失了。欧阳荷庭握紧拳,鞋底磨出声音,几乎要往前跑了,却抑下冲动,急转身,面对梯道──那才是他该走的前方。
步下两层木阶,光从后方打来,这次,欧阳荷庭没回头看,双脚稍停两秒,继续往下走。
灯光一直紧随着他,为他指明一条去路。
两侧景物模模糊糊,偶有树枝歧出,压攀木栅扶边,悬浮光线虚描摇荡的果实形影,远方出现了看似空飘的灯,应该是捕虫灯,照明功率只够吸引夜间飞蛾,不足以为人导向。
走了不算短的一段,到达宽敞平台,有八方分道,欧阳荷庭停下脚步。这儿楼道不贴地,走在暗夜半空、走在迎风树梢,他以为应该越走越往下,现在,临高开阔,眼前看得到港口和这岛上特有的风中缆车。码头亮如白昼,似乎进行着什么庆典,金丝火线烧上天,爆开璀璨花朵。
火树银花掩星盖月,万丈光芒遥映此处。他听到贝多芬的《热情奏鸣曲》──应该是,也许不是,《热情奏鸣曲》与热情无关,至少热情不是贝多芬的意思,像他这种人居然也会想与人分享胸口乍涌的情绪?
砰──冲天的金灿花苞爆裂了,世界瞬间美好。
欧阳荷庭回首。
“哇!很美的夜空,不是吗?”海英晃了晃手里的照明灯,吹起口哨来。
“怎么是你?”欧阳荷庭不敢相信一路帮他点灯的,会是这个庸医!
海英停止吹口哨,咧嘴,不怎么真诚地扬笑。“天晚了,我当然不可能让晚翠送你出去。”他往前走,与欧阳荷庭并肩站,努努下巴。“顺着这楼道走下去,不用三分钟,会看到旅店贵宾接驳车──本医师的服务就到此了,”好歹收了大笔诊疗费,他好人做到底,帮忙叫车兼打灯小弟。“那么,您慢走。晚翠还等着我回去开饭──”
砰砰砰──
一串短爆,爆断男人嗓音。天空这会儿斑斓闪烁,下起流星雨。
欧阳荷庭没管海英是否还在说些什么,跨开步伐,直下楼道。每下一阶,眼前便多出一色,不,不止一色,那些共生的旖旎绮彩染绘暗空,绿镶蓝、紫卷红,渐层交错,同心放射,爆响大大小小、起伏跌荡,如天神擂鼓──到底用了几吨烟火,让今晚的乌拉诺斯又演又唱?
欧阳荷庭望着天空的华丽阵式,脑海想着海英话里的“晚翠”。她叫“晚翠”吗?“郁郁含晚翠”的“晚翠”吗?他没看清她的样貌,倒是将她的名下了深刻注脚!这是怎么搞的?他疯了不成?欧阳荷庭皱眉,忽感掌心刺痛,垂眸,才发现自己的右手一直握着拳──用力牢紧地握,握得血管偾张,指节泛白。
好像情绪激昂,但不能宣泄,紧绷着、紧绷着,绷得肉都痛了。他翻转手腕,松开五指,掌心发亮──是她帮他捡起的宝石领带针。他凝眸看着。葡萄绿,是吗?其实,这是绿柱石的绿,色泽永恒,要称“晚翠”应无不可……
砰──巨大声响。
欧阳荷庭倏地抬头。暗空中心的红艳火花,正在扩大,扩进他眸底。那是今夜最震撼人心的演出,所以色泽特别鲜丽、声音特别响亮、温度特别高。他几乎感到热气了,心跳也被那烟火爆裂声扰乱。
那个庸医或许说得没错──
他中暑,患了热病!
无药可救的热病!
脱下西装外套,欧阳荷庭垂眸,屏息沉了沈,将手上的领带针放入口袋,不再看任何热力光灿色泽,自持、迅速地走下楼道。
距离不远,却令人疲累不堪。回到旅店,欧阳荷庭喝了两瓶水后,鞋也没脱,衣服也没换,躺上床,立刻入睡。
夜里下起雨,雷声吵醒了他。睁开眼睛,闪电切划落地门,欧阳荷庭猛地坐直,呆定着,一时想不起身处何地。
很陌生的空间,窗边壁灯开着一朵扶桑花,不是母亲喜欢的素雅单色灯罩;灯下古典写字柜与父亲惯用的那张很像,但木质一定不同,想来,也不会有皇家家徽。
皇家……什么皇家?他早不姓皇了!
“欧阳荷庭清醒点。”双手抱头用力抓扯黑发,他低沉沈的嗓音传出。“清醒点,你现在叫欧阳荷庭──”
“哥哥……”一个细弱叫唤,听得出不安。
欧阳荷庭抬头循望。十三岁的欧阳若苏站在床尾对角的套房通口,小脸怯怯地看着兄长。
欧阳荷庭拧亮床畔灯。“怎么了?”
“外头在打雷──”话才说,那雷响呼应似地轰隆劈天。
欧阳若苏倏地蹲下,双手掩耳,身体缩成一团。
欧阳荷庭僵住了。是啊,妹妹惧怕雷击声,以往,有母亲陪,有父亲靠,现在,什么都没。那清瘦身躯在颤抖,隐忍,不敢哭泣。
他下床,快步趋近,蹲在妹妹身旁,大掌覆住她的背。“若苏──”
欧阳若苏抬起脸庞,虚弱一笑。“哥哥,外头在打雷……”重复说道。
“嗯。”欧阳荷庭盯着妹妹苍白却微笑的脸蛋,久久,问:“你怕吗?”
盈水双眸对住兄长的眼睛,欧阳若苏有些迟疑地摇摇头。哥哥看起来很累,她知道哥哥这阵子很心烦。父母不在了,她能像个小女孩爱撒娇吗?
再次摇头,欧阳若苏站起,坚定地说:“哥哥,晚安。”裸足踩着地毯往自己的卧房步行。
“轰隆!”猛地,又一个剧力万钧的响雷,像是打中旅店钢梁。
欧阳若苏强烈一颤。欧阳荷庭看见了,妹妹似乎要瑟缩蹲下,但她没有,只是将手撑在墙壁,身形僵硬。下一秒,雷声过了,她呆板地继续移动。欧阳荷庭眼神幽邃,起身,跟在妹妹背后,走进她卧房。
像是吓坏了,欧阳若苏躺进被窝里,张大眼睛对着天花板,直到床面传来一阵沉落,她才转头,瞧见兄长坐在床沿。
“若苏,”欧阳荷庭开口。“哥哥在这儿待一下,可以吗?”他背靠床头,大掌置放她肩侧。
欧阳若苏凝视着兄长合眸的侧脸,翻身,悄悄伸出双手抓着兄长的大掌。外头雨声雷响,持续不断。她不怕了。事实上,她有点喜欢这个地方,喜欢听船艇汽笛声,喜欢看路边各式各色扶桑花,喜欢可以脱鞋体验海水……今晚,旅店帮她准备的餐后甜点,是有浓浓苹果香味的冰淇淋,她已经好久没吃冰淇淋了,这儿与家族所在的寒地不一样,比较像她和父母、哥哥在义大利生活的那个家。
“哥哥──”欧阳若苏轻声唤道,小手将兄长的大掌再抓紧些。
欧阳荷庭双眼微睁,视线落至妹妹晕红的颊畔。
她说:“我们以后都住这岛上吗?”
那张小脸似有期待,又说:“这里和我们在义大利的家很像──”
欧阳荷庭神情一震,合上情绪复杂的眼眸。“再说吧。”语气沈冷打断女孩娇嫩的嗓音,他命令道:“闭上眼睛,好好睡觉。”
欧阳若苏微愣,闪过一丝忧怅表情,沉默点头,闭眼,慢慢安眠。
掌上的劲道渐渐转弱了,欧阳荷庭张眸,看着欧阳若苏熟睡的脸庞,抽回自己的右手,将欧阳若苏的双手收进被子里,沉吟了一下,起身离开床畔,往窗台观景软榻落坐。
夜雨中的加汀岛──从这顶楼套房眺望──像洗磨抛光过的宝石。
“宝石地……”他侧靠窗棂,眯眼呢喃。父亲以前常说,家所在之处就是宝石地。他差点要忘了,忘了他曾经适应过热情的气候、热情的环境、热情的人们……
他想起那个要帮他点灯的女人,伸手摸着衬衫口袋──在左胸──拿出领带针,看那“葡萄绿”,琥珀色双眸深凝不转,停睇着、停睇着,入梦了。
拂晓时刻,闪电拉下最后一波雨势,使得晨曦格外清新透澈,渗染云层。一抹淡橘流过窗台,唤醒欧阳荷庭。
他先是嗅到淡淡、有些难辨的花香,然后睁眸。
窗台边架有一水晶盆浮水、飘飘挤挤的栀子花,不知道何时摆放的。这旅店顶级套房的特派管家很机伶,做事不会干扰人。
欧阳荷庭掀扯身上的薄毯,宝石领带针滚了出来,他捡回掌中,站起,把领带针暂放窗台凸缘,离开软榻,走向床边。妹妹还睡着。现在是几点了?他转头看看观景窗外的天光,有点刺亮,窗上的水痕雨滴折闪七彩虹色。他走过去,解放遮阳帘,左手顺势移至眼下。五指能活动,可掌心绷带过于厚实,的确减低了灵活度──那家伙百分百是个庸医!
欧阳荷庭低咒着,右手挽开左腕衣袖,看表──
不见了!
他强烈一愣,将衣袖挽得更高。没有!还是没有!垂首盯住软榻,大掌抓起薄毯,用力甩。没有任何东西掉落。
欧阳荷庭不死心,丢开一颗颗抱枕,一寸一寸翻找,眼睛搜寻着每个角落,回想自己是否曾解下手表?他出身名门,教养严谨,相当重视服仪,不会随便脱解衣物配件,但,昨晚,他得了热病,略有忘形,在外解领巾、脱西装外套……那个庸医的建议──
……我可不是什么趁火打劫的小贼……
赫然地,一句透亮话语闪窜他脑海。
“浑蛋!”斥喝一声,欧阳荷庭目光冒火,暴怒地转身,往自己房里走。
就在仿壁炉的电视柜上头,欧阳荷庭抽出一把轻剑,划开手上的绷带。
我看你就是个该死的贼!
可恶。那些人凭什么以为可以夺走他的一切──夺走对他意义重大的一切──父亲遗留的、母亲经营的,宝物和家,全没了。
很好。他们非得逼他拔刀相向!
他从来没伤害过什么人。那该死的庸医小贼,把他弄成一个复仇者。
欧阳荷庭失了冷静,带着锋利的剑,走出套房对外大门。
他记得路,不需要旅店派车。
下过雨的清晨,人们兀自沉睡于天然凉爽之中,没人看见有个男人带着一把剑,像要去决斗地走过大街小巷。
走到郊区那片果园,雨露已被朝阳蒸散,围搭在果树间的高高低低木阶楼道萌泛薄薄一层青苔。
欧阳荷庭一步一步地踩过木阶,直直登高,往树林中心最巨硕那棵橡树粗干撑起的树屋前进。
目标很明显。夜晚,这儿或许一盏为人照明的灯都没有,大白天的,倒是视野清澈。矮果树挡不住高耸入天的橡树,真是选对地方盖房子了。海英有些沾沾自喜,觉得自己才是真正的“树上的男爵”。
每早醒来,海英习惯在树屋门外的廊庭喝早茶、作画、欣赏港口各座码头运行脉动。昨晚,有船艇举行下水典礼,凌晨首航──听说是什么打捞船,要航游全世界的神秘海域,找寻古代沉船、冒险探宝一番──在雷电暴雨齐下的凌晨首航,确实冒险精神十足……像极某人写的小说!
海英扯嘴哼笑,合上手中的《海神系列》。美好的雨后早晨,不适合阅读冒险小说。他喝了口茶,把书丢开,丢在满是颜料罐的藤篮,伸懒腰,离开舒服的摇椅,站定画架前方,重拾画笔,对着港口方向,装模作样。他不是在画什么风帆之都美丽海景。他复制克林姆作品的功力一流,这幅“罂粟花田”完成后,他准备送给平晚翠,让她把它挂在她屋里。
“你这个贼。”突来的硬邦邦嗓音,像冰珠击首。
海英回身。一道金属冷光掠过来,等他瞧清楚,才发现自己被一脸凶狠的贵族先生用剑指着鼻尖,只差零点一厘米吧,他自豪的帅气鼻梁铁会离开他英俊的脸庞。
“嘿──”海英投降地举高双手。“老兄──你这是干什么?刀剑无眼,虽然我是个医师──”
“闭嘴。”欧阳荷庭不屑地瞥一眼海英背后的画布,冷声道:“你只是个该死的贼。”
海英唇角抽跳,要笑不笑。“我说,老兄,你是不是误会什么啊……”他真是太不小心了,明明居高临下瞪着港口半天,竟没注意到有人走上梯道。果然,美好雨后清晨用来看冒险小说,就得在刀锋下冒险……
海英绝对相信眼前的男人会挥剑砍他。“老兄,我们有话好说──”
“把表还来。”欧阳荷庭挥剑了。
海英半长不短的迷人波浪发被削下一撮。“喂!”他跳脚叫了起来。“干什么非得这样──”
“快把表还来!”欧阳荷庭吼道,神情已不是贵族该有的冷静矜贵,比较接近被猎人用枪射中的发狂野兽。
海英收起平时的悠哉态度,神情凛然。“没在我这儿。”
欧阳荷庭胸口沈缓起伏,不言语,直接把尖锐的剑头往海英脖子送。
海英反射地仰颈,皱眉。“我拿给晚翠──”
持剑的手隐颤了一下,欧阳荷庭沈眸。“她在哪儿?”平声平调,这会儿抑住了,听不出情绪。他的情绪集中向剑头,紧抵海英喉部。
痛感由一点开始扩大,海英怀疑自己颈部的潮湿,是血不是汗。他从来不想冒什么险的。一串地址自动脱出他的口。
欧阳荷庭面无表情,慢慢地将剑从海英喉部移开,改变手势,肘臂一个拉收使力掷射,剑身平飞出去。
海英一顿,倏地回眸。Shit!那剑插在他的“罂粟花田”中央!
接着,男人警告地说:“你最好没说谎。”
再撇过头,破坏他一早美好的家伙,已不见人影。海英火了,把剑自画里抽出,用力往藤篮里一捅,刺中《海神系列》作者名。
欧阳荷庭照着海英说的地址走。当他立定蔷薇花影围绕的门扉前,恍然明白──这儿就是他看上的那幢屋宇的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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