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簇火苗闪烁:“你怎么知道的?”他凝神回想,缓缓道,“当年我做得极秘密,连你也没告诉,怕万一事情败露,多搭一条人命。”他倒吸一口气道,“怪不得,大太太刚放话要查是谁让老大抽上鸦片的,那歌妓便失足落水死了。我还以为是上天给我的好运气,原来是……”他脸色煞白,张口结舌道,“原来是你。可是你怎么会知道?”陆豫岷沉默半晌道:“这种事情本就应该我来做。少爷的好心,我岂会不明白?因此我偷偷将那歌妓灭了口,也并没有再告诉您。”云昊默然无语,慢慢踱到桥外一侧的栏杆处,在黑暗里点燃一根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忽然开口笑道:“你猜老三跟我说了什么?”他却不待陆豫岷回话,自顾自地说下去:“我先前一直恨我娘,她怎么能不管不顾地做出那样的丑事?她一死了之,还把妹妹送出去,扔下我孤零零一个人。”他想起那段岁月,心中一酸,几乎声带哽咽,“小时候我在大太太房里长着,明里暗里总有人悄声骂我是贱种。除了你护着我,谁把我当少爷看?”陆豫岷轻轻叹口气道:“都是过去的事了,还提它做什么?”云昊眼中如有星芒,亮得可怕,扭头道:“我要提。当年究竟有什么曲折,只怕除了大太太贴身的人,谁也不清楚。老三鸡零狗碎地说,我娘与唱小生的戏子……有私情是真,但那戏子却是得了大太太的吩咐,趁着老爷出门时,借着唱堂会之机在台上暗送秋波。”他冷笑,“我娘有错,可引来这火种的人却是大太太。哼,原本还想留着云腾的性命,既然如此,一命抵一命,我也不专心软了。”陆豫岷呼吸慢慢急促,喃喃道:“原来如此。”这段讳莫如深的陈年往事,起初乍然落在耳里像恍若未闻,渐渐地心上却泛起无边无际的钝痛。那年他十四岁,被挑去做了云昊的书童。因着云昊那日忘了带课字本,他匆匆忙忙地回四姨太住的屋子拿去。走到院门外不敢贸然闯入,好轻易碰到个丫头也往院里走,忙拉住她去传话,请四姨太差人将云昊的课字本送出来。
四下寂然无声,他在院门口等了半天,也没人再出来招呼。院里种着一株极大的红梅,怒放的梅花如朱砂般点在苍劲的枝上,看得久了简直让人眼睛失明。不知道等了多久,院里扑啦一声响,他悚然一惊,忙转头去看,只见临院的和合窗从里推开,四姨太扶着窗户,正微笑着朝他遥遥招手。他知道这是不合礼数的,然而他像着了魔,不由自主便往窗边走去。站在窗外先恭恭敬敬地请了安,才将取课字本的话说了一遍。四姨太倒没说什么,先问了一回云昊的功课,忽然端详着他笑道:“云昊性子太强,偏偏又不如云腾命好。现在他还小,日后恐怕受气的时候还不少呢,你要多多替他担待些。”他莫名其妙,也不敢询问,只点头答应不绝。四姨太却扑哧笑了:“我又不是老虎,你老低着头战战兢兢,怕我吃了你吗?”他只得缓缓抬起头来,心怦怦直跳。她忽然从窗中递出个本子来,笑道:“你瞧瞧是这个课字本吗?”他不敢说话,飞也似的从她手中拿过本来握着,点头道:“是这个本子,谢谢四姨太。”她却恼了,赌气似的说:“我让你瞧瞧,你瞧过了再说话。”声音并不严厉,他却只觉背心上层层汗水渗出,忙伸手翻开课字本。课字本中夹了东西,一翻便恰恰翻到此页。他看了一眼微吃一惊,抬头道:“四姨太,你忘了把相片拿……”话刚说到此处,她便竖起食指按在唇上,见他住口方微笑道:“你替云昊收着。等他长大了,你再拿给他看,让他瞧瞧他亲娘是什么模样。”他惊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才张口结舌地道:“四姨太,您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她握着帕子掩嘴吃吃笑出声。云白丝帕上绣着湘黄云纹,帕边上一排淡绿穗子也随着笑声微微抖动,半晌终于收敛笑脸,摇头道:“说给你也不明白。过几天老爷就该回来了,那时候自然就知道了。”她望着满树红如朱砂的梅花出了一回神,忽然幽幽地道:“陆豫岷,我知道你心地仁厚,所以才挑你做云昊的书童。只怕日后也就你一人真心看护他,我先谢谢你。”叹了一口气道,“豫岷,等到云昊不怪我的时候,你再跟他说,世事难两全,取了一样就不该要第二样,不可贪心不足。我便错在这上头,一步踏错便回不了头。”她眼中忽然微有泪光,语气却如裂锦断玉,“但愿云昊将来终有一天不再怪我。我虽然做错了,可绝不后悔。”说毕默默不语,良久轻咳一声,缓缓地关上窗户。他心中无限迷惑,呆呆站在当地,半步也动不得。四姨太方才的话语和举动,与这几日私下里听到的细碎流言合在一起,他渐渐有点知觉,只觉一丝钝痛慢慢从胸口浮上:“传言四姨太趁着老爷不在,暗地与人私通,难道竟是真的?”老爷两个月前出门,这流言自一个月前府里请戏班子唱堂会后,便暗地里在下人里传播,难道……竟是真的?果然是真的。过了两日,老爷刚从外地回来,便听人辗转诉说此事,被气得暴跳如雷,关起门来怒气冲冲地拷问四姨太。她竟丝毫不否认,一口应承。按照家法,这样的丑事自然绝对容不得,四姨太当夜就被沉了河。那是此生最长的夜晚——他站在窗边亲眼看着:四姨太穿着胭脂大红衣裳,妆扮得齐齐整整,镇静自若,缓缓地俯身在妆台上点起整整一排红烛。蜡烛腾腾燃烧,妆台上嵌的铜镜流光掠霞,在黑夜底子上盛开一朵晶明的花。烛光倒着照上来,她的脸如同羊脂玉般净白,凤眼斜飞,翡翠小扇子耳环像秋千晃动,神情妩媚。老爷一挥手,一伙人一拥而上,将她捆得结坚固实,从头到脚蒙上麻袋。齐如山的声音像被撕裂,沙哑着发抖:“沉河时别弄出太大声响,明儿只对外说四姨太病死了。”吩咐完了抬脚往外走,忽然转身沉声道,“陆豫岷,天亮了你就把云昊抱到大太太那里去,让他改口叫娘。”她开始时仍然徒劳地挣扎,最后终于如雕像般一动不动,可一听到这句话,忽然朝着窗边直挺挺地倒下,扑通一声,似乎双膝落地。他站在窗边几乎摇摇欲坠,咬牙忍住,心里突突乱跳。
她很快就被抬出了屋,几个人纷乱的脚步声沿着走廊远去。屋里陡然一空,四下里静得吓人。屋外的夜色一团墨黑,千方百计地朝室内侵入;妆台上的蜡烛惨淡地燃着,与黑暗对抗。他终于撑不住了,身子一软,后背靠着墙壁慢慢滑下,将头埋在双膝间,抱着肩膀静静流泪。他被卖到齐家的时候才六岁,开始整整四年一直做最脏最细碎的活计,受尽了欺负,可无论旁人怎么打他骂他,他都没哭过。可今夜目睹这个奇异的女子以这样惨烈决绝的方式赴死,他心底似乎隐隐生出一种佩服和惋惜,还夹杂着一丝生离死别的痛楚——这种复杂的情绪乱纷纷地涌到一处,难收难管。他坐在比冰块还凉的青砖地面上,抱着肩膀静静流泪。夜晚那么长那么暗,他是如何挨到天亮的?可他们到底挨过来了,云昊如愿以偿地成了“代理”钱庄东家,将生意做得兴隆发达。如今南京城里人人竖着大拇指夸赞二少爷,羡慕大太太养了个好儿子——不是亲生,胜似亲生,虽然亲生儿子不争气,却另有二少爷可以指望。岁月悠远,真相如莲子般被层层剖开,哪里才是因果的头?他默默转脸看着云昊。云昊的脸庞轮廓与他亲娘十分相似,下巴弧线不可思议的温柔,只除去一双眼睛不像——四姨太是一对勾魂凤目,云昊的眉眼只在尾梢处微微上翘,少了些轻佻之意。云昊许是感觉到被注视,忽然转过脸来,眼里又挂上平日里的疏离傲慢,脸上神色却微有怅然之意:“可惜我长了这么大,连亲娘是什么模样都不知道。先前偷偷翻老爷的相簿子,大太太和其他姨娘的照片在册子里都有,独独找不到我娘的。”他轻轻叹口气,笑道,“想必是当年出事后便将她的所有影像毁掉了。”陆豫岷犹豫了一下,慢慢地道:“少爷,你真的不怪四姨太了吗?”云昊恍若未闻,只管专心致志地吸烟,这一支烟眼看着便烧完了。他将烟蒂往河里一扔,又摸出金制的烟盒握在手中,却又略略走神,神情复杂地看着碧沉沉的河面。陆豫岷也不言语,从他手里接过烟盒,轻轻按下开关,盒子嗒一下轻轻弹开。云昊摸黑拿出一支烟,顺手嗤地划亮火柴。暗夜里一簇小小的火苗一闪,像乌云层间迸出一线明亮的阳光,短短一瞬将烟盒照得金光灿灿。他的精神仿佛忽然被这金灿灿的烟盒吸尽,整个人都安静到极点。那火苗都快燃到木头梗的尽头了,他仍是懵然不觉。火光缓缓熄灭,指尖像有根烧红的针在狠狠地扎着,又热又疼,他低头寻思半晌才有所反应,松手将木梗扔掉,用左手来重重掐着被火苗灼过的手指,抬起头来,目光如痴如醉,如大梦初醒:“原来这烟盒……我竟然从没仔细看过。”陆豫岷含笑不语,半晌轻轻叹息道:“四姨太当年跟我嘱咐,等您不怪她时,再告诉您,世事难两全,取了一样就不该要第二样,不可贪心不足。她便毁在这上头,一步踏错,万劫不复。”他眼中忽然熠熠生辉,露出极为佩服的神情,“四姨太说她虽然做错了,可绝不后悔。她真是个……奇女子。”云昊整个人在黑夜里仿佛有种泠泠然的气息。他默不作声,不停地划火柴,手却微微颤抖,根本失了劲道,一下轻一下重,火柴折断了两三根仍是点不燃。他像赌气的小孩一样,深深咬着唇,专心致志盯着手上的火柴盒,折断一根马上再拿根新的,从头再来。划到第五根火柴时终于嗤的一声,雪白的梗上腾起一簇渺渺的火焰,像茫茫海面上亮起灯塔,一点微光马上叫人心安——原来你一直在这里。有你在,我就心安了。烟盒被照得金光刺眼,隐蔽的夹层抽开后,里面居然放着一张相片。相片年深日久,已经微微发黄。即使如此,隔着16年的漫漫时光,照片上这容颜如玉的女子,笑脸仍然如斯暖和。她微扬双眉,凤目斜飞,黑白分明的眸子如浸着一潭春水,媚姿嫣然。
牡丹亭里那段唇齿生香的唱词说,则为她如花美眷,似水流年。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姹紫嫣红开遍,却原来尽付与断壁残垣。世间何处有富贵荣华?好比水中月,雾里花。世间安得双全事?要了一样,就不能再要第二样。戏里唱得恁般情意绵绵,终究被生生辜负了。
张家是西式做派,日常起居十分简洁。半月来清流与树之都忙着画画,连一日三餐亦草草将就,就着红茶吃两片面包。这一日已是暮色昏暗,早已过了晚饭钟点,树之仍专心致志地往画布上着色,清流在旁边执了一对蜡烛替他照亮。炕桌上亦腾腾燃着两对红烛,喜气盈盈,雪樱坐在炕沿边,穿戴着凤冠霞帔的新娘装扮,系着百花裥裙,一双大红缎鞋上绣着龙凤呈祥。她脸上薄薄地敷了一层粉,又搽过胭脂,面如桃花,与烛光衣影相照,艳丽不可方物。树之忽然用英语说了一句“我的上帝”,将画笔一掷,笑道:“清流,小时候被奶妈抱着去看戏时,戏台子上喷了一阵烟雾,九天仙女冉冉下凡。我画着画着,只觉得自己面前就坐着九天玄女,满心里敬畏,只怕我画得不好,会亵渎神仙。”清流满脸赞叹之意,微笑道:“我看着雪樱穿着凤冠霞帔,一直暗暗后悔,当初在国外,怎么就在教堂里匆匆忙忙地跟你结了婚?”雪樱这几日与他们相处渐渐熟了,知道他们一旦开口交谈,今日的进度便算完毕,便站起身笑道:“清流姐,你结婚时穿的白纱衣像云朵一样,手里捧着鲜花,比画册上的安琪儿还好看,有什么可后悔的?”清流大是诧异,叹道:“我就让你看了一眼相片,你就记住了?真是冰雪聪明。”又笑道,“树之几乎把初稿画好了,你过来看看,像不像你?”油画的立体感极强,画面上的潋滟光影像翩然流动,新娘端坐在纱帐间,面上一种娇羞清纯,又喜又惧。雪樱轻轻地呀了一声,半晌微笑道:“张大哥画得真是好,喜庆里又透着庄重。”清流在旁咦了一声,树之以眼神制止,转脸向她笑问道:“喜庆里透着庄重,这句话甚合我意。你是如何看出来这层意思的?”她又偏头看看油画,微笑道:“我也说不好。湾里办喜事时,新娘子一路上只是哭,过了那天就不是女儿家了,往后就该生儿育女,侍奉公婆。我瞧着你的画,只觉得画上的新娘又喜悦又凄凉,又仿佛有种要承担责任的决心。”一席话说得清流十分震动,简直欢喜得诧异,微笑道:“樱儿,你这样聪明,可不要被埋没了,不如跟我学画画吧。”雪樱脸一红,轻轻低头道:“清流姐和张大哥都是出过洋的,想必西洋画很难,我只怕学不会。”树之含笑摇头道:“西洋画没什么难的。清流以前从不答允教人画画,这次看你实在聪明,破例开口,你可莫要辜负她的心意。”雪樱的眼睛瞬间如星辰般灿烂,盈盈地朝清流拜下去。清流眼明手快,一把将她拉起笑道:“咱们不作兴这个。从明天起,你就先来画室里观摩吧。只要你肯专心,用不了多久就能学会。将来等你画好了,还可以去考上海的美术学校。”张树之在旁插嘴道:“祖荫不也去上海了吗?他去了有多久了?”她这几日天天计数,马上便答道:“算上今天,已经十五天了。”张树之摸摸下巴,呵呵笑道:“但愿他晚点回来,我们才能霸着九天仙女,清清静静地多画几日。”画室里搁着一部留声机,一张圆盘转着,声音缓缓流出。不知道里面弹奏的是什么乐器,叮叮咚咚像月光一样清亮。清流听着听着就微笑起来,目光柔和,扭头向雪樱道:“这是教堂里的赞美诗……用来歌颂上帝。”雪樱目露诧异之色,轻轻问道:“什么是上帝?”清流将手指在桌面上轻轻叩着,含笑道:“这个么,给你看的西洋画册里,就有耶稣画像。他是西洋人的神,保佑人世平安。”雪樱点点头,皱眉道:“那他跟玉皇大帝是一样的吗?”清流扑哧便笑出声,如春日牡丹般大方,摇头道:“西洋人的神和咱们的不一样,不会天生就享福。耶稣降生在贫苦人家的马厩里,长大后教化了很多人,却被门徒出卖,最后成了救世主,让他的圣徒们传播道义。”她眼波柔和,轻声叹道,“我在法兰西学画那几年,每个礼拜日都去教堂听唱诗班的圣歌,那一刻心里真是安详宁静。”
她的声音渐渐地低了,颊上浮起浅浅微笑。法兰西的透蓝天空下面,尽是铁灰色的尖顶子小屋,花格窗户小得很,却偏偏安着大块的彩色玻璃。深紫色的蝴蝶兰开得像草一样繁茂,从小花园一直长到水门汀的道路边。她和树之在巴黎熟悉,又在巴黎结婚。婚礼在宁静的夏天举行,那天早晨先是下了雨,太阳又马上出来了。教堂的灰顶子异常干净,一群野鸽子从湿青的天空里咕咕地飞过。她低头将戒指套到树之的无名指上去,仰起脸来一笑,树之轻轻地掀起她遮面的白纱,在她耳边低低地说:“我愿意。”他的吻里带着玫瑰的清香——是她手里的捧花,深红玫瑰配着飞燕草、白丁香,用银灰缎带绑成细细一束。琴师在教堂一角弹着竖琴,叮叮当当如泉水轻响。唱诗班的三个小朋友,穿着雪白的衣服,一丝不苟地为婚礼唱赞美诗。赞美诗一首首地唱下去,天使般的童音无休无止,是另外一个世界传来的美好。清流转脸看一眼雪樱,在心里叹口气,终于忍不住道:“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