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师姐温柔的笑,如同一阵抚柳清风。
弓蓝见到二师姐就没有那么平静了。她几乎是从马车上冲下来,一阵风一样跑到二师姐面前,抓住她的胳膊;“你还活着,我就知道——”喉咙哽咽,几不成声。
二师姐微微笑道;“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雍和却是站的远远的,看着我身边与她的眉眼有五六分相似的大师姐,手指却紧紧握成拳头,忍耐着。我瞟了一眼从刚刚开始就肃立在一边的大师姐,不知道她是否知道这里还有一个与她有血缘关系的人存在。
至于雍和,我很高兴她这个时候还有足够冷静克制自己。不知道我曾经向她提出的问题,现在可有了答案?
第 192 章
问天仪式所要的物品有两件:锁云衣,女娲石。
问天的仪式也很简单:焚香、沐浴、更衣、天祭。
大师姐从雪色的锦袋中取出湖水绿的九日香,轻轻切下一段,砚成细细的粉末,装进一只八角玲珑小香炉中。
九日香顾名思义使用后香会持续九天,只一节指长的香散发的香味足可绵延百里,笼罩十座城池,风吹不散,因而在民间又有“十倾城”之名。其香味清而不淡,甜而不腻,闻之头脑情醒,通体舒爽。但此香材料难得,兼以制作工艺复杂,若出一丝纰漏则不成。素衣山集合所有门人在山下收罗,平均十年所得才能制成寸许。加上历年的积累,如今也不过一小盒而已。九日香天下仅素衣山有,素衣山又仅在问天仪式中使用,导致每一次问天仪式焚香所散发出的香味总被普通百姓视做祥瑞之兆。
即便是我,也是头一次闻到这种香,顿时感觉口鼻溢香,沁人心脾,连呼吸都感觉轻松了许多。
二师姐早就带着门下弟子摆好一只大大的木桶,下面是挖的一条通道,向里面添加烧红的木炭,大约半个时辰后,水开始沸腾。
我在一边看得有点心惊胆战。
二师姐瞟我一眼,浅浅一笑:“不会这个时候把你扔进去的,看你怕的那样?”然后向水中轻轻放入几颗绿水翡翠球,这种翡翠最奇特的地方是当它放在水中的时候,水会立刻变的绿盈盈的,清澈无比,看上去如同一片湖水一样。此刻可以同时坐进三人的木桶中水立刻便映的碧绿透彻,如同软玉凝露,流晶莹碧,十分美丽,衬着翻滚的白色水泡和冉冉升起的雾气,如同一泓甘泉。
我咳了一声,掩饰自己的无知:其实也没什么,我以前也没有见过问天仪式。
大师姐置好香炉,走到我身边,扣住我的手腕,一股雄厚的内力注入。我吃了一惊要甩开她的手,她却用警告的眼神盯着我:“小七,莫以为你在山下发生的事情我们就不知道了?素衣山的门人有多少你不是不清楚?你这次把自己搞成这样,若不是看在你马上要举行问天的份上,我定不饶你。”
我结结巴巴道;“我的内伤已经都、都好了。”就是怕见到师姐后被她们教训,我在发信后便开始细心调整内息。素衣门内功心法天下无双,这种程度的内伤还不在话下。
大师姐瞪了我一眼:“你那点小心思当我不知道,看你的脸色便知道是临时调理过的,虽然伤是好的了,但是气血已亏,又岂是一时半刻弥补的回来。偏还要逞能,要在这个时候举行天祭,若我不帮你疏通血气,等下——”说到这里,她合上嘴,眼神有些激荡,忍的很辛苦。
我转手按在大师姐的手背上,灿烂的笑道:“大师姐,小七下山后虽然时间不长,可是该经历的事情,我也都经历了,该见的人我也都见了,虽然结果不怎么如意,但我并不后悔。小七抛下自己的职责已久,如今也该履行自己义务的时候了。”
大师姐忿忿的甩开我的手,怒视着我:“少说那些废话!我真,真恨不得当初打断你的腿,下不了山,总好过你现在……”她曾是西辽太女,半生养尊处优,一人之下万人之下,此话吼出,颇有雷霆将降之势,若是一般人在她冰冻的目光下,即使不发抖也会噤声。
可惜我从小听惯,并不觉得害怕。
大师姐,你是后悔了吧。
为什么师傅不让我下山,我曾以为是门中规矩的限制,后来又以为是因我是天命师的缘故,可是有时候,想到这里,总觉得事情并不单纯。师父既是掌门,也必是天命师,她是否早算在我有这么一天呢。这种怀疑在我心中存在了很久,今日从大师姐的口气中,终于窥见一二:既然不许我下山,为何我下山又不见门中有人寻找。怕是师傅临终早有交代。师傅为阻我下山,导致寿命大减,但她为我改命的结果也不过拦了我三年,三年后,我还是踏上下山的路。师傅应早预见到这种后果,才吩咐若一日我真的下山了,门中弟子不必再拦阻寻回之类吧。
我心中微微一暖,便道:“天道轮回,万物皆有其命。我虽不信命远,却因为心有执着,还是踏上这条命定之路。但,既是我心甘情愿选择了,理所应当承担后果。所以无论后果如何,小七不会后悔。”
其实我一直在想,如果两年前,我没有下山,没有来京城,没有遇到雪衣,阿九、楚风、雍和、云泽……她们的命运会是怎么样。
雪衣大概依旧会嫁给楚风,只是没有我的存在,她们之间的路必定没有这么曲折,而雪衣也一定比现在幸福。
阿九大约依旧是聪明并天真着,直到被指给某个王孙小姐。
楚风应能在文昌帝的帮助下夺取太女之位。以她的才华能力,见识阅历将来即使成不了一代圣君,做个明君还是可能的。
雍和必定还跟着朱厌,整天往返军营和宴都之间,一面帮朱厌追求计蒙出谋划策,一面苦口婆心的劝她多在军务上花花心思。
云泽或者还在京城大街上悠闲的卖着她的字画换酒钱,或者因为来自家乡的追杀而四处逃亡,或者孤注一掷的踏上返家之路。
我本来就是来自另外一个世界的一缕孤魂,又何德何能将这个世界搅得天翻地覆?
水七冷七沸之后降到一个合适的温度,我解了衣衫,轻轻跳进浴桶,整个人从脚到头,缓缓浸入水中,等到身体都被水浸透了,才抬起头来。
水面上飘着许多小花,和雏菊有点像,不过还要更大一点,白白红红的一大片,连从水中出来我的头发上都挂了不少。花在水面上飘荡,放在水中似乎有清洁的身体的作用,我感觉身体每一处毛孔似乎都张开了,在水中吞吐,畅快极,过了一会感觉身体也轻松起来,似乎从里到外的灰尘和污垢都被清理了一边。
二师姐和门下弟子上来帮我清理头发,我懒扬扬的靠在木桶边上任她们折腾,大约是太舒服了,我竟然睡觉了。
再醒过来,已经是一个时辰后,太阳离地平线不远。
我睁了睁眼睛,发现自己正睡在一只软塌上,周围用整匹上品丝绸缠绕的休憩区里一个人都没有。
我缓缓起身,身上的毯子滑落,露出里面的衣衫:竟然是已经换好的锁云衣,微微发光的女娲石躺在我的身边。
大约因为女娲石的存在,我身体里久久没有用过的灵力,竟然蠢蠢欲动,随着女娲石身上光的每一次强弱而遥相呼应,仿佛那是一件有呼吸的活物一样。
锁云衫在以前学天命要术的时候,师傅曾让我试过一次,就如同现在一样,它不断的吸收天地间的灵气,补充到我的身上。普通人或者没有什么感觉,可对于天命师,却是非常奇妙,非常舒服的一种感觉。因为只有天命师才对天地间的灵气有所感应,她们对灵气的需要,就如同普通人对于氧气的需要一样。天知道,充盈的灵力对天命师是多么大的一种诱惑。
我轻轻一笑,跳到地上,赤着脚踩在地上,一层薄薄的灵气在脚下游荡,保护着我的脚底不被粗糙的地面擦伤。双手轻轻展开,白色如同云雾一样的衣袖荡开,灵气在袖口,手腕、指间如同顽皮的精灵一样游荡,盘绕,恋栈……女娲石早已经随着我的动作,在我身边飞鸟一样转来转去,光芒越来越盛,越来越璀璨,在逐渐昏暗的夜色中如同一盏宝石明灯,在我的肩头、脚踝、腰际,发间……不停的穿梭、游荡,仿佛是在与谁捉迷藏。
我这边的动静不小,师姐们自然是知道我醒了。大师姐和二师姐走了进来,望见我皆是一愣,半晌说不出话来。
她们大约好久没有见过我使用灵力了吧。即使是在素衣山上,非是学习必须,我也很少使用的。我便先开口道:“大师姐,二师姐,她们可都准备好了。”
大师姐表情僵硬:“她们准备不准备有什么关系!你若还没睡好,便只管去睡,让她们等着就是了!”
二师姐瞧了大师姐一眼,默然不语。
我上前抱了一下大师姐,又抱了一下二师姐:“放心,我不会有事的。”不忍再看她们的面色,走出了围帐。
第 193 章
天色已暗,太阳已经沉到地平线下,只剩下一抹余辉在天边,仿佛清澈的水中一滴鲜红的血,给整个纯净的天空平添一股说不出的妖艳。
我忽然想起,小时候,师傅牵起我的手掌,站在山上,眺望漫天火烧云霞,伏视山涧云游雾荡,远目山野葱荣,追逐河流纵横,师傅说:小七,你看,人在天地间是多么渺小。
我则回答:但若是无渺小的人,这天地空自大给谁看呢?
师傅怔怔看了我一眼,摸摸我的头,然后笑道;为什么一定要给谁看呢?
我认真的抬起才到师傅腰的脑袋:既然不需要给谁看,又何必与天地比大小呢?
师傅仔细想了想,点点头,道:有理。然后蹲下来,开始捏着我的脸,痛得我呲牙裂嘴:谁教你的?小小年纪,玩什么深沉……
如今师傅早已不在,光剩这片天空,无人欣赏。我轻轻叹了一口气,双手在胸口轻握,暗道:“师傅,你若有灵知,保佑小七吧。”
想着,我缓缓抬起头,一点一点释放了身体里积蓄已久了灵力,向外走去。
因为莹莹发光的女娲石在我身边,众人的视线很快转移到我身上,均是神情呆滞了一番。曾经见过一次问天仪式的文昌帝只是微微愣了一下神情便转为正常。
她执手向我微微行一礼,看着身后的皇女、重臣心中又惊又惧,连带望向我的目光更加谨慎小心。文昌帝礼毕,方道:“素掌门,楚龄此前多有得罪,还望素掌门海涵。大楚的未来就交给您了。”
别人或可还好,楚鸣,素锦却是刷的白了脸。楚鸣结结巴巴的说:“母皇,您称呼素华衣掌门,她,她……”素锦则是紧紧盯着我的面孔,身体不断的发抖,早上一身的灼灼风华却不知道跑到那里去了。
我好笑的看着两人,不急不徐道:“素锦,字华衣,师姐妹中行七,我十三岁接任素衣门第三百一十六任掌门,十六岁下山便以素华衣之名游历,两位可明白。”
楚鸣退后一步,满面惊慌,摇头踉跄着后退:“你,你是素衣门的掌门——不可能,不可能。你是假的,绝对——”这个打击对她未免是大些,明明已经达到就要够到她期盼已久那个位置,突然把她扯下悬崖,换了谁也难镇定。
眼望着楚鸣眼中露出癫狂的神情,文昌帝眉头一皱,一边两位禁卫会意将楚鸣制住,一面低声道;“太女殿下,驾前请勿喧哗!”楚鸣先是挣扎,直到力气用尽才安静下来,瘫软在地上。
我又盯着素锦,素锦似乎想振作精神,一面强装出笑容:“素华衣,我知道自己才不如你,可若你自称是素衣门掌门,可有凭据?空口白牙可是不行的?”
若非此人是站在对立面,我倒真要佩服她,普通女子如她这个年纪,有几个能在身份暴露后,还能镇静如斯的,尤其皇帝在当场的情况下。这种人就是属于,不到最后一刻绝不放弃的人吧。
我朗声一笑:“‘素小姐’,你可知道素衣门历史长过楚、辽、越中任何一国?大楚便是楚高祖在素衣门先代掌门的协助下立国。自那时开始,素衣门掌门就享有‘入朝不趋,剑履上殿,谒赞不名,见君不拜’的权利。你且回想你进京那日的举动,再来告诉我,你到底哪里配假装素衣门掌门?”
素锦的额头上顿时渗出大颗大颗的汗珠,素衣门只在每代大楚帝王确立继承人的时候出现,几乎每三四十年才重现人间一次,并且每一次也只有皇室极少数人知道。这样低调的其中一个目的,就是为了保证素衣门的问天仪式不会受到外力干扰。尤其是还没有参加过问天仪式的皇女,是首要需要保密对象,因为她们是最有动机干预仪式真实性的人。所以不但素锦,连楚鸣都没能发现其中谬误。一个仿造的素衣门掌门印玺就指望能够撒下瞒天大谎,真是痴心妄想。
“虽然你不是我门下弟子,但顶着素衣门掌门的头衔作出一大堆有失身份,辱我师门的事情,不可饶恕。可惜那时候我并无打算亮明身份,所以只给你个小小的教训。你可觉得冤枉?”
我并不打算亲手处置素锦,因为文昌帝自然会给她一个好下场。
文昌帝瞟了一眼素锦,眼睛里的意思已经非常明显了。于是有禁卫上前来将素锦带走,一会就消失在人前。
“素掌门,楚龄不解,为何素掌门不早日亮明身份?若是如此,素掌门但有所想,楚龄必然有所退让。”文昌帝看了一眼立在众皇女中的楚风和她身边的雪衣,“如果是这样,事情毕定不会如今天这样。”这话她肯定早就想问了,我与她,与楚国皇室间的矛盾自然是早点解开她才能放心。素衣门的力量有多大,我想文昌帝多半心中有数,虽然她不可能真的了解的一清二楚。何况有西辽这个前车之鉴,我的个人能力她也是顾忌颇深的,不然所有的事情也不会闹到今天这样。
我轻轻一笑:“不妄涉朝政,不以权谋私。这是素衣门每一任掌门接任时对先代历任掌门的誓言,至死不违。所以我更名在山下游历,从不曾提自己身份,只要不利用素衣门的地位和力量来行事,便也算不得违背誓言。”
“但若是再不亮明身份,萧家唯一的血脉和三百曾经一同生共死的士兵就要都折在我手上。若因为我有意隐瞒身份而导致大楚遭受如此重损,有违我立誓本意。”
我抬眼看了雪衣方向最后一眼,我们俩距离并不遥远,我与他人对话,他岂能听不见?那一双墨玉雕琢的眸子中似有火又有泪,有我只望上一眼就明白的愤恨和痛苦。
我果真是为了不违背誓言才监守身份到最后的吗?还是我想借此考验雪衣对我的感情?
虽然是我一直追逐着雪衣,却也是我认定他是此生无论如何都不会放弃我的一个人,一个有资格成为我终身伴侣的男子。早在雍和的劝导下明白雪衣的将来不可能与权位撇开干系的时候,我就曾经无数次想过这种行为的可能,但是最后还是否决了——若是一个爱人非要借外力才能得到,作为一个独立人格的那个我,作为素华衣的那个我,宁愿放弃!
所以我跟雪衣去了军营,所以我从小兵做起,所以我努力建立战功,所以在无数可以援救被掳走的雪衣的方案中,我选择了最具震撼力的一个——灭辽。并不仅仅是为了一泄心头愤怒,也为凭我自己的实力谋一份能够留下他的力量,即使放弃了逍遥的生活,放弃了平静的日子——然而还是不够,至少在雪衣眼中,这还不够。
所以他放弃了。
所以我放弃了。
一场颠覆一个国家,又颠覆生死的爱情中,两个人竟然都爱得不完全,爱得有所保留:雪衣为了他的族人,我为了我的誓言和骄傲。
到底是谁先放弃的,我自己竟然也说不清楚。
听过这些话,雪衣也应该知晓我的身份了,他会恨我吗?恨我明明有能力留下他,却最后选择了沉默;恨我招惹了他,却不肯倾尽全力负责到底吗?
一场繁花三千年,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