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阿济格府出来,苏茉尔思前想后,决定把此事禀告哲哲,听凭她发落。
苏茉尔来到清宁宫哲哲的寝宫,一见哲哲,就扑通一声重重跪在地下,哲哲大吃一惊。
苏茉尔道:奴才跟福晋请罪。
哲哲奇怪地:无端端地请什么罪?
苏茉尔坦白道:昨晚,十五爷派人传话找我,我见事态紧急,便出宫去看十四爷。
哲哲神色紧张地问:多尔衮?他怎么了?
苏茉尔答道:十四爷的情形……比先前更严重了!
哲哲意外地:怎么会呢?我不是吩咐,找最好的大夫,用最好的药……苏茉尔打断她,语气恳切地:福晋,最好的大夫、最好的药,都救不了十四爷!他们说,十四爷赶跑了大夫砸了药罐,根本是一心求死!
哲哲震惊地问:一心求死?这……这是什么道理?
苏茉尔提醒道:福晋,您明白的。
哲哲突然醒悟,颓然地:唉!我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多尔衮这孩子!
苏茉尔劝道:大福晋殉葬之后,您最关爱十四爷,总要想法子让他好起来。
哲哲叹道:我自然是盼他好啊!可是你说,我还能怎么做?
苏茉尔分析道:外伤还好治,心病最难医。十四爷这是心病,倘若不用心药,恐怕治不好的!
哲哲问:心药在哪儿呢?
苏茉尔答道:就是我们格格!奴才认为,他们俩就这样糊里糊涂被拆散了,连个交待、连个话别也没有,这段感情郁结在心,一辈子也好不了!不如,让他们见一面,把话说开了,也许哭一场,不过心里肯定会舒坦些,这之后,才能分别劝他们忘了过去,想着将来!
哲哲沉吟了一会儿,问道:这话……是玉儿要你来说的?
苏茉尔忙摇头:不不不,这是奴才冷眼旁观,个人的浅见。在没有得到福晋同意之前,奴才不敢擅专,对格格与十四爷,连提都没有提!
哲哲喝了一口茶,沉吟了一会儿,方道:你在我们身边也多年了,一向有分寸。这事儿……就照你说的去办吧!不过要隐密,更要记得玉儿如今的身份,千万不能闹出事来。
苏茉尔答道:奴才识得轻重,请福晋放心。
哲哲叹道:让他们见一面……唉!只盼这帖心药,真能把他们给治好了。
苏茉尔回到清宁宫小跨院厢房,想劝说大玉儿与多尔衮见一面,没想到大玉儿坚决不同意。苏茉尔苦口婆心想进一步说服大玉儿,站在窗边的大玉儿猛一转身,对苏茉尔道:不!我不见他!事已至此,还有什么话好说!
苏茉尔耐心地说道:您就跟他说说话,安慰安慰他……
大玉儿打断她:我没脸见他,也没什么话好跟他说!
苏茉尔继续道:事情到这个地步,又不是您的错!格格,您不救十四爷,他说不定一辈子都是个废人了!难道格格这么狠心,就眼睁睁看着……
大玉儿又一次打断她:不是我狠心,而是你这主意,非但不能救他,反而是害他!
苏茉尔问道:那格格您说,怎么才能救他?
大玉儿咬着牙:让他恨我一辈子吧!
苏茉尔叫道:可是他并不恨你!
大玉儿痛心地:只要我不肯见他,他就会恨我;惟有让他恨我,才能忘了我!
苏茉尔沉默了一会儿,方道:是吗?说不定,“恨”比“爱”,更加刻骨铭心、更加令人难以忘怀!
苏茉尔转身而去,大玉儿怔住,细细思索着她方才的话。
夜晚,清宁宫小跨院屋内。皇太极平静地睡着,大玉儿轻轻翻个身,面朝外,怔怔地想了一会儿,悄悄起身,披上一件貂氅,轻轻地开门出屋。
大玉儿轻轻关门,深吸一口带着凉意的空气,怔怔地立在长廊下。她听见花树丛中传出低低的声音,于是悄悄上前,拨开树丛,只见一盏灯笼搁在地上,苏茉尔拼命压抑着声音,埋头饮泣。
大玉儿上前蹲下,抚着苏茉尔的鬓发,苏茉尔转头看她,满面泪痕。
大玉儿温柔地为她拭泪,低声道:不要哭……
苏茉尔哽咽道:为什么?……为什么人生这么苦?……这么苦?
大玉儿喃喃道:不哭……不哭……
大玉儿神情怔怔地为苏茉尔拭着泪。
大玉儿和苏茉尔悄悄来到阿济格府。
大玉儿轻轻推开多尔衮寝室的门,见多尔衮脸色苍白如纸,憔悴疲惫地昏睡着。大玉儿走过去,轻轻抚着他的额、他的脸,半晌,眼眶里涌现泪水。
一滴晶莹的泪落下,滴在多尔衮脸上,多尔衮微微睁眼,看见大玉儿正充满深情地望着他,多尔衮微笑了,昏乱地喃喃道:玉儿?知道吗?我醉了睡、睡醒又醉,就是为了这一刻,在梦里遇到你,幻想看见你,真好……
大玉儿凄然一笑,拿起他的手,抚着自己的脸。
多尔衮一怔,不敢相信地:玉儿?玉儿?
大玉儿流着泪:是我。多尔衮……
多尔衮吓了一跳,慌忙坐起,不敢置信地抓着她肩膀,上下打量她,颤声道:玉儿?真的是你?不是梦,不是幻,是真的你?真的你?
大玉儿心一酸,投入他怀里,紧紧贴在他胸膛上,泪如泉涌,哽咽道:多尔衮……是我,你的玉儿!
多尔衮红了眼眶,猛然紧紧搂住她,紧得不能再紧,他喃喃道:玉儿……我的玉儿!我再也不放开你!我害怕你像梦醒一样随时会消失……
多尔衮突然放开她,一骨碌地起身,慌乱地抚着自己的脸,羞愧地说道:我这样子,真是……太狼狈了……
他突然抓住大玉儿的肩,神情痛悔万分:玉儿,我该死!对你说了那么绝情的话!我悔得恨不得杀了自己!我知道,你心里一定恨透了我。
大玉儿含泪微笑道:傻子!真恨你,就不来了!可是我好生气!瞧你,瘦成这样。为什么不听话、使性子,大夫赶跑了,药也不肯吃!乖,把伤养好,把病治好,然后……
多尔衮打断她,激动地:然后!然后空空荡荡地活着?永远失去你地活着?我办不到!办不到!他抓着大玉儿的手放在心口上,继续道:我恨不得挖出来给你看,这颗心鲜血淋漓,永远不会痊愈了!
大玉儿哭道:我又何尝不是呢?多尔衮,我不明白为什么上天要这样折磨我们!
两人相拥而泣。
半晌,大玉儿喃喃道:我想,是不是我们爱得太深、太纯了,这世上根本不容许有完美的东西存在?汉人先生说过,“彩云易散琉璃脆”,美好的事物总是稍纵即逝,就像我们的情,我们那段两心相许、满怀希望的时光……
多尔衮激动地问:为什么?没有道理!上天太不公平了!
大玉儿无奈道:上天有它的安排,不是我们凡人能够理解的。多尔衮,你忘了我吧!
多尔衮疯狂地:忘不了,忘不了!死也忘不了!玉儿!不要听那贼老天的安排!我们逃!一块儿逃到没有人的地方!永远不分开!
大玉儿悲哀地摇摇头:不成的,多尔衮。我们是什么身份,他们会甘心让我们逃走吗?上天入地也得把我们搜出来。而且,就算逃得掉,你晓不晓得会连累多少无辜的人?多尔衮啊,不能死,不能逃,就得好好儿地活着!
多尔衮呆住,神情像燃尽的蜡烛,慢慢黯淡下来。
大玉儿鼓励道:听我的话,多尔衮,振作起来!总有一天,我们会让阿敏为他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总有一天,你会出人头地!
多尔衮缓缓地、凄怆地:就算我得到了全世界,可是失去了你,那对我……又有什么意义?
大玉儿坚定地:你要相信,我的心,永远属于你!
多尔衮痛苦地:可是我们不能在一起,只能隔着人群远远看一眼!我不能忍受这样的煎熬。
大玉儿大声道:还有人比我们更煎熬!你忘了你额娘?你想让她含恨九泉?
多尔衮一怔,落下泪来,叫道:额娘……
大玉儿见状,沉默了一会儿,转头朝外喊道:苏茉尔!
门开了,苏茉尔端着药盅进屋,大玉儿接过来道:苏茉尔费尽心思,去求了大福晋,又安排我出宫来见你。看在这份上,你也该把她亲手熬的药给吃了!
多尔衮拭干泪,深情地凝视着苏茉尔,大有深意地道:多谢你。
苏茉尔脸一红,忸怩起来:十四爷说哪儿的话!赏个脸,快吃药吧!
大玉儿舀了一匙药汁,递到多尔衮唇边,多尔衮迟疑了一下,突然握住大玉儿的手,恳切地说道:我愿意吃药,可是,能不能答应我,让我了一个心愿?
大玉儿一怔,满脸困惑。
郊野,夜空中星光灿烂。就在多尔衮出征前他们聚会的地方,树下拴着两匹马,生着一小簇篝火,火光映着大玉儿、多尔衮的脸庞。
多尔衮深情地:玉儿,你知道吗?打我出征的那天起,每晚我都在帐外,仰看深深的夜空,想着凯旋归来,与你在星光下重聚的时刻……大玉儿柔声道:你知道吗?我数着月亮圆了一回又一回……
多尔衮紧拥住大玉儿喃喃地问:玉儿,玉儿。我们怎么办?……怎么办?
大玉儿鼓励道:多尔衮,坚强起来!我们的意志力要和我们的爱一样坚强!
多尔衮摇头道:我不知道该怎么做。
大玉儿轻轻挣脱他的怀抱,走到马旁,从皮袋中取出多尔衮的金盔,捧在胸前闭目祝祷了一下。然后将金盔举起,直直递到多尔衮面前,正色地大声道:多尔衮!记住!你是伟大的“昆都伦汗”努尔哈赤最心爱的儿子!你不能胆怯!不能懦弱!要学你父汗,做个男子汉、真英雄!
多尔衮怔住,缓缓接过金盔,凝视半晌,喃喃道:不错!我是父汗之子!我要做个男子汉、真英雄!
大玉儿欣慰地看着多尔衮,多尔衮的神情逐渐转为冷硬,他咬咬牙道:玉儿,有件事,我并没有告诉你。
大玉儿问:什么事?
多尔衮恨声道:我知道我额娘是被逼死的,还有,是谁逼死她的!
大玉儿的脸微微变色。
多尔衮逐渐激动起来:父汗和大明开战前,以“七大恨”告天。我也有恨!我恨皇太极!夺了我的汗位,逼死我的额娘,还抢走了你!
多尔衮蓦然转头看着大玉儿,瞪着仇恨的眼神发誓:玉儿!你瞧着!这每一桩恨,我都会牢牢记在心里,总有一天……
大玉儿轻轻掩住他的嘴,温柔但坚定地道:是的,总有一天,但不是今天!答应我,不要激动,不要闯祸,不要暴露自己的情绪,让自己陷入危险。你恨归恨,不过,比恨更重要的是……珍重自己,珍重你父汗留下的大金国!
多尔衮凝视着大玉儿,冷静地道:玉儿,你说得对!
大玉儿点点头,怜惜地伸手抚着他的脸颊:不要让爱你的人失望!
多尔衮坚毅地:放心!
多尔衮转身走了几步,高举金盔,仰望天空,使尽力气大喊:父汗!额娘!还有玉儿!你们听着!我多尔衮,向你们发誓,我永远不会再打任何一场败仗!总有一天,我要让皇太极知道,多尔衮不会永远孤立无援!多尔衮会长大,要向他讨回公道!讨回公道!
大玉儿含泪凝视着多尔衮,多尔衮高举金盔,仰望着星光灿烂的夜空……
第六章
流年似水,白驹过隙,一年的时间转眼过去。
经过一段时间的休养生息,皇太极率领大军又一次出征。在锦州城外,皇太极的铁骑与明朝大将袁崇焕的部队展开了空前惨烈的厮杀。
烈日当空,硝烟弥漫,血流成河,满汉将士的死尸狼藉,触目惨然。
亲自指挥攻城的皇太极见损失惨重,不禁眉头紧皱,暗自叹息,顿起退兵之心。
太阳渐渐西斜,残阳如血,凄风阵阵,双方将士偃旗息鼓。
夜晚,帅帐之内,气氛压抑沉闷。皇太极、阿敏、莽古尔泰、多尔衮等将帅面沉似水,各有心思。皇太极经过深思熟虑,提出撤兵的建议,阿敏、莽古尔泰对此大为诧异,很是不满。
阿敏怒道:什么?我没听错吧?大汗你要撤兵?
皇太极叹气道:八旗伤亡惨重,不撤兵也不行了。
莽古尔泰:刚打完朝鲜,马上就征辽东,我本来就认为这个决定不妥当!
皇太极神色不悦地说道:袁崇焕趁着我们打朝鲜,建立了锦州宁远一带四百里防线,虽然初具规模,好在未成气候。不趁这时杀他一个措手不及,冲破他的防线,还等什么时候?等到他的防线固若金汤,那就来不及了!
莽古尔泰有些幸灾乐祸地:话是没错,不过,恐怕连你也没料到,袁崇焕应变如此迅速吧?他非但能固守锦州宁远,竟然还能派出祖大寿从背后偷袭我们……
阿敏不等莽古尔泰把话说完,使劲挥了一下手道:管他那么多!咱们继续打!我就不信这几个小破城是铁铸的!
皇太极踌躇道:我何尝不想继续打?可是,前方失去了速战速决的先机,后方又传出天灾的消息。在腹背受敌的局面下,这场战役,咱们恐怕是讨不着便宜了。不如先行撤兵,缓图再战!
莽古尔泰不服气地说道:可是,就这么认输,太不甘心了!
阿敏冷笑道:没错!大汗,我瞧你根本就是打心眼儿里怕了袁蛮子!
皇太极大怒:你……
这时,一直沉默不语的多尔衮突然插嘴道:二哥三哥,你们错了!
阿敏一怔,怒道:你说什么?
多尔衮分析道:一次战役,只是整场战争的环节之一。大金跟明朝的战争,眼看还漫长得很,我们不能只计较一次战役的输赢,应该着眼于整场战争的胜负。我赞成退兵!
皇太极看着多尔衮,眼中流露出一丝惊讶。
阿敏恼羞成怒,斥道:住口!你是什么东西!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竟敢教我们打仗?哥哥们在战场上杀过的人比你从小到大见过的人还多,你知不知道!
莽古尔泰帮腔道:没错!多尔衮,你太放肆了!
多尔衮有些生气地解释道:我不是……
皇太极抬手制止多尔衮:十四弟,别说了。
皇太极沉思半晌,转头看着阿敏和莽古尔泰,目光锐利如剑,一字字地大声道:你们听着!退兵的事,我已经决定了!
阿敏、莽古尔泰互望一眼,面有愠色。
阿敏压住怒火,生硬地说道:那我们也就只好遵命了!说罢,与莽古尔泰怒气冲冲地转身出帐。
皇太极的怒容一闪而逝,他强行压抑着怒火,想了想,转头看着多尔衮,微笑道:十四弟,你开窍了!
多尔衮被夸奖,忍不住心头一阵兴奋,谦虚道:多尔衮年轻识浅,请四哥教导。
皇太极闻言,感触万千,走过来拍拍多尔衮的肩道:好久没有听见……你叫我四哥了!
多尔衮微微一笑:我也好久没有听见……四哥夸奖我了!
皇太极感慨道:小时候,四哥时常夸奖你呢。你第一次骑马,是我抱你上鞍;你第一次拉弓,是我挽着你的小胳臂……
多尔衮有些动情地接过话:我记得!无论是阅兵演武还是行围打猎,四哥总是把我带在身边。
皇太极高兴地:是啊,好比……那年去科尔沁,我连豪格都没带,就带了你。
多尔衮的笑意僵住,怔怔地道:科尔沁……
皇太极真诚地说道:十四弟,今后咱们兄弟俩,还像从前那样吧!
多尔衮神色微微有些苦涩,说道:是,还……还像从前那样。
皇太极和多尔衮经过这次长谈,对他有了一个新的认识。为了对付自恃功高、言语不敬的阿敏和莽古尔泰,皇太极想提携栽培多尔衮,因此言语颇为亲切。多尔衮望着皇太极,心潮起伏,思绪万千,他怕言多必失,又见时光不早,便向皇太极施礼告辞。
多尔衮刚离开大帐,突然一个黑影蹿出来抓住他,低声凶狠狠地说道:跟我来!
多尔衮吓了一跳,来不及反应,被那个强壮如牛的黑影拖走。凭着感觉,他断定此人就是阿敏。
多尔衮被挟持着来到郊野,阿敏将他推倒在地,怒声道:多尔衮,你好大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