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一是要裴毅原谅他的过去;二是告诉裴毅机会又来了。说到底,老胡不是个坏人,所以裴毅也并不当真,老胡的一包烟就把他收买了。
趁着这工夫,胡松林当然也不吃亏,立刻让裴毅给他理发,说自己好久没收拾了。裴毅在给胡松林理发时,胡松林顺便又敲打了对方几句,说,裴毅,你小子最近可要夹紧尾巴,千万别犯错误,懂吗?我是为你好呐!
见两个人嘻嘻哈哈,又凑到一起谈论头发上的事,大家知道他们和好了。似乎是为了弥补过去,老胡听说裴毅出书没钱,一定要借钱给他。裴毅再三谢绝,再谢绝就等于拒绝了——拒绝人家的一片好心。这样,裴毅便答应求借胡松林一万元钱。
不出当天,胡松林就把钱打到了裴毅的卡上。
那时,他们谁也没想到,这笔钱后来竟成为一个标志,一颗烧红的铁钉,永远地扎在双方的心上。
这天晚上,夏米其像往常一样宁静。星星一颗一颗,金钮扣似的缀满天幕。
大墙美术班响着轻微的唰唰声,十分好听。托乎提戴着老花镜在画杜鹃花。他的画拙朴稚气,彩色鲜艳,跟别人的不一样。说来也怪,这老家伙没文化,可是学画却挺上路。托乎提养花,也喜欢画花,各种花卉在他手下是变形的,古怪的,充满生命活力,有种野性的美。
周一功今天这堂课,重点是讲评托乎提的画。全班人为托乎提鼓掌,老头儿乐得手舞足蹈。想来是兴奋过度,托乎提上完课下楼梯时,突然倒在了地上!
托乎提被送到监狱医院抢救。院长说他心脏病复发,必须马上送肖尔巴格地区人民医院进行手术!
身为监区长的艾力,急匆匆来找裴毅。艾力是来借钱的。这半夜三更的送到地方医院,没有押金,人家肯定不收。现在医院讲效益,人民群众都不行,别说你一个劳改犯了,过去有过多次这样的教训。
缓期执行 五十三(3)
艾力刚才给阿斯娅打电话,动员她拿出他们结婚的钱。阿斯娅说,艾力,你到底想不想结婚了?说完就挂了电话。艾力的父亲得了癌症,这两年他要负担父亲,还要供妹妹念书,工资基本不剩。一个大男人经济上匮乏,讨老婆也就没法理直气壮,干脆把婚事一拖再拖。阿斯娅对此颇有怨言。
人命关天,犹豫不得。裴毅二话不说,从皮夹子里抽出信用卡拍到桌上。裴毅这么爽快,艾力倒犹豫了。看到桌上厚厚的书稿,他说,你好不容易借了老胡的一万块钱准备出书,我再问你借是不是不合适?要不,算了,我另想办法。裴毅说,救人要紧,你就拿走吧,密码是我生日。
站在一旁的吴黑子看了,都有点不忍了。给一个劳改犯治病,竟拿自己的钱,傻X不是?让他吴黑子献点血,都不情愿呢。可是没办法,托乎提那老东西是稀有血型,前不久验血,自己偏偏跟他血型相同。艾力为以防万一,命令他一同去医院。吴黑子真是无奈啊……
缓期执行 五十四(1)
托乎提做心脏搭桥手术需要十多万,监狱为此专门召开会议研究这事,最后决定先挪用准备维修下水管道和安装天然气管道的八万块钱,给托乎提做手术。
一些人有意见,说我们警察有了病,还得自己掏一部分钱;托乎提倒好,逃跑九次,跑坏了心脏,为了救他还搭进杜鹃一条命!这种人到头来政府全包,算啥理儿!大家住的是老房子,天然气管道晚点安装也罢了,可下水管道早已锈死,再不换就无法排污,让人怎么过?警察就不是人?
牢骚归牢骚,这笔钱还得掏。大头算是有了,剩下一万来块钱的缺口,只有动员警察和服刑人员捐。捐款毕竟有限,还是凑不够手术费。病人急等救命钱,医院是不见钱不动刀。尼加提和孙明祥愁得不行,这时不知谁说了一句,医院还有裴毅一万元押金嘛。大家都知道这钱是胡松林借给裴毅的。尼加提说,等账上宽裕了,就把这一万元还给老胡。
手术费总算得到落实,托乎提从死亡线上逃了回来。
这件事被新岸电视台宣传出去,没几天就有一辆从乌鲁木齐来的采访车,开进了夏米其。
记者们的嗅觉比较灵敏,又往往喜欢摆出先知先觉先行的架势,以示俗世。他们首先找到裴毅,问他是不是把自己出书的一万块钱捐给了犯人做手术。裴毅回答得干脆,说这一万块钱压根就不是我的,是人家老胡的。记者们就又找到了胡松林。老胡倒也实事求是,说自己确实借给了裴毅一万块钱。
可能记者们觉得这样一来,新闻就缺乏了生动性和说服力,所以在播出时,还是把“捐助”的功劳落到了老胡身上。
胡松林在上星的节目中看这条新闻后,吓了一跳,瘫在椅子上,大气喘不上来。想,他娘的怎么弄出这么大的失误,这不是让夏米其的人指着我胡松林的脊梁骨骂吗?明明你是把钱借给了裴毅,现在却成了你把钱捐给了托乎提?关系不顺啊。还有一点,胡松林尤其不能接受,说你捐款,扯淡!你哪来那么多钱捐给托乎提?他整死了你老婆,你捐给谁,也不会捐给他呀……
胡松林立刻去找孙明祥,准备作重要更正;必要时还要让那家新闻媒体出面为自己澄清事实。
说出来可能不信,胡松林这辈子竟遇上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事儿。当他走进孙明祥的办公室时,一位穿着考究、首长模样的人,竟一步跨上前,紧握他的手,感慨万千地说:“胡松林同志,你的感人事迹我在电视上看到了。你能不记前嫌,为一名服刑人员捐款不容易啊,有胸怀,有境界!我们准备好好宣传你这种无私奉献的精神!”
孙明祥喜滋滋地说:“老胡,最近全国司法系统要评选一批先进,监狱准备报你。”
胡松林坠入九层雾里,一下傻了。
出得办公室,他无力地抬起那只被司法部副部长握过的手,才算有了知觉。老天爷,这如何是好?找组织谈,说自己根本不想把这钱捐给犯人治病?不行,这样一来,人家会说你一个新提拔的副监狱长,太没境界。那么,去指责记者胡编乱造,澄清事实?人家同样也会觉得你胡松林不好……事情弄到这一步,天下皆知,覆水难收啊。
这哑巴亏也只好咽进肚里吧。
胡松林这一沉默,他的事迹倒更有反响。那些天不断有记者上门采访。老胡能给害死老婆的罪人捐款,有几个人能做到呢?这是共产党人的胸怀啊。当然也有人放阴风,说老胡这是在捞取政治资本呢。
裴毅心里有些不忍,他是知道老胡的家境的。都是自己的错,如果不是自己那么不顾一切地把信用卡送出去,怎么会导致老胡这一过头行为?周虹也这么认为。
说什么的都有,但已经无法挽回老胡的经济损失。老胡自从填写了那张全国司法系统先进工作者推荐表后,就打算承担这一事件的全部了。
托乎提出院那天,胡松林开着面包车去肖尔巴格亲自接。去之前他特意准备了一盆杜鹃花,还为自己定好了表情和说话的内容。后来在病床前果然上演了动人的一幕,托乎提哭得像孩子似的,在场的人也无不为之落泪。新岸电视台跟拍的一组镜头相当感人,胡松林一直把托乎提搀扶到车上……
胡松林作为一名30多年警龄的监狱人民警察,不久终于被评为全国司法战线的先进工作者,这是新疆监狱警察历年来得到的最高荣誉。从小就唱“我爱北京天安门”的胡松林,还从未进过北京城呢,这次到北京领奖,有幸受到了中央领导的亲切接见。
郝如意消息很灵通,在胡松林从北京开会回来的当天,为他接风庆贺。胡松林客气了半天,想谢绝,但郝如意说,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意见?胡松林便不好再推托了。
缓期执行 五十四(2)
郝如意是在一次喝酒时,向胡松林透露匿名信的事的。说来也巧,那天郝如意在春来茶社陪日本客人喝茶,从包厢出来,尹长水突然站往,指指藤蔓下的人影,说,看!郝如意看了一眼。
尹长水说,是那姓裴的警官和秦为民的老婆。郝如意带着点责备的口气说,有什么好看的,无聊。
郝如意这些年对男女之事很厌倦。圈子里不时传出某某包二奶,某某有情妇,但从来没有他的绯闻。奇怪地是,自从目睹了这一幕后,竟久久不能释怀,想起自己与“李铁梅”当年的那段爱情来。但末了,他就觉得没意思。身为大丈夫的男人,活在这世上同样不幸,只有成功时才会有小鸟依人的女人候在身边。而一落难,那些娇柔女人比野兽逃得还快。我们的秦副市长不就是个例子吗?沦落大狱,连老婆都开始公开会相好了!郝如意对庄严的好印象一下冲淡了。
郝如意为秦为民不平,更为自己感到悲哀。他越想越觉得裴毅不像话,你身为警察,怎么能乘人之危搞人家的老婆?这种人配当副监狱长吗?
郝如意决定帮助胡松林。在他的授意下,尹长水炮制了那封匿名信。
郝如意把这事一说出来,胡松林受不了了。他郝如意什么意思,是想表明他为我老胡的提拔出了力?想想也确是这样,正是因为裴毅犯了错误,自己才有幸上去。可是郝如意把这件事露给自己后,胡松林心里就有了疙瘩,觉得自己是这场阴谋的参与者,共同加害了裴毅。最让他难受的还不仅仅是这个,而是自己从此被郝如意看了个穿,仿佛落下了把柄,握在这个人手中。
这段时间,胡松林没跟郝如意打过一次电话,好像防着什么。但是,现在酒桌上一见面,胡松林马上又觉得是自己不好了,人家郝如意完全是为了支持你当副监狱长,才让尹长水写了那封匿名信。何况匿名信揭发的事,连裴毅自己也“供认不讳”,这又怎么能说是你加害他呢。郝如意是够交情的,你得好好敬人家两杯才是!
这场接风酒一直喝到半夜。
凌晨三点,郝如意要了个豪华套间,让胡松林休息。胡松林哪里睡得着,趁着酒兴又跟郝如意天南地北地扯起来。下半夜酒醒了,胡松林要赶回监狱,郝如意塞给他一个信封,说是要补偿老胡失掉的那一万元。
老胡红了脸,说:“这是啥话!你老弟把我看低了,要这样,咱们就不做朋友了!”
郝如意收起钱,笑着说:“老胡,你看你怎么这么认真?咱们两家合作了那么长时间,按规矩,你该得的要比这多得多。你家里本来就不宽裕,还把攒下的一万块钱给了犯人治病,我这心里感动哇。”
郝如意的眼圈真就红了。
胡松林也被郝如意感动了,紧握他的手,说:“兄弟,心意我领了。”
缓期执行 五十五(1)
法力克此次在肖尔巴格待得时间不短了,郝如意却久久按兵不动,不是请他打高尔夫球,看歌舞晚会,就是下棋喝茶,从不谈正题。郝如意球打得好,围棋也下得不错,法力克几乎不是对手,便越发没了心思。法力克脑子里无时不在盘旋着他的生意,他不能容忍郝如意作为一个商人,竟然对唾手可得的金钱如此不当回事儿!
这天法力克来到郝如意办公室,门一关,咚地一声把保险箱放到桌上。啪,箱子开了,满满当当的美元散发出一股古怪的麝香味儿。
郝如意淡淡一笑,说:“法力克先生,咱们之间何必用这种方式?”
郝如意这些年一直牢记这样一句古语:“爽口之味,浅尝可止;快心之事,不宜深涉。”
人要想获取成功,必须学会放弃。正是这样一种理念作支撑,郝如意才不轻易同法力克做这笔买卖。但是,当一箱美元摆在面前时,他还是有了动摇。
当晚,法力克应邀来到静湖别墅密谈。
一个身着白袍子的老外忽地一闪,进了书房,引起陈晨注意。通常郝如意的书房是上锁的,连她也只是进去过一回,里面藏着很多文物古董和名人字画。陈晨躲进自己的小屋,打开一点窗子,能隐约听到楼上传来的说话声。说话声一直持续到深夜。
这次密谈基本达到预期目地,碰了杯,喝了酒,双方握手。法力克心花怒放,连声致谢,今夜他还有个意外收获——弄到一幅名画。
文物古董和书画,历来是法力克喜欢的,每次来新疆他都要到民间搜罗,甚至不惜高价从走私文物的贩子手里去买。在法力克看来,那些斑驳古旧、面目沧桑的文物,简直就像一个个梦,游走在他的血液里。他闻着腐尸般的怪味,犹如闻着远古时期的迷人气息……
郝如意打开高大的红木柜门时,发出轰的一声,仿佛一扇通往神秘世界的大门被打开了。法力克两颗大眼珠子玻璃球那样一闪,用发抖的声音说:“哦,我的上帝!”
法力克看到了一对憨态可掬的小毛驴。
他不愧是行家,说:“梦周的毛驴图可是名画,甚至可以与徐悲鸿的马相媲美。”
郝如意说:“先生果然是行家,这是几年前我在古扎尔县一个老艺人那里买到的。据说梦周当年就生活在那一带。你看这笔法、用色和构图,多讲究。这驴子很可爱,是不是?人们比喻一个人笨,喜欢称他蠢驴。其实驴子算不得蠢,不过是直线思维罢了。有一个笑话先生可听过?”
“不妨说出来让我听听。”法力克饶有兴趣。
郝如意说:“一个男人,骑着驴出门,给老婆去抓药。快到地方时,男人竟睡着了。这时一个路人恶作剧,把驴子掉了个头,于是驴子就沿着原路直直往家走。傍晚,男人醒来时,他老婆瞪着他问,你抓的药呢?”
法力克哈哈大笑。
“你说说,毛驴有多好玩。它们没有太多心眼儿,因而活得无忧无虑,比人幸福。”
郝如意将画卷好,准备收回柜子。这时法力克开口了,说:“郝先生,能把这幅毛驴图卖给我吗?”
郝如意先是犹豫片刻,而后笑着说:“中国人历来把友谊看得比山重。我一分钱不赚,原价卖给你。”
就是这个原价也不低呐。法力克到底是江湖上过来的人,他只是象征性地付了点订金,便挟了画回去。放在灯下端详片刻,就起了疑心,会不会是一幅膺品呢?
第二天,法力克从楼上下来,经过丝路书画部,便想不如请个师傅帮着鉴定一下。正好碰上庄严,法力克对庄严印象很深,他走过去小声说:“夫人,我有件事想求你,咱们换个地方谈可以吗?”
两个人进到屏风后面。
最近部里有些女工私自揽活赚钱,裴玲已有耳闻。这会儿庄严跟一个老外神神秘秘的,她便多了个心眼,悄悄凑过去。
庄严的声音从屏风后面传了出来:“先生,如果你信得过我,可以先把画留下,我请一位专家来鉴定这幅毛驴图……”
毛驴图?裴玲一惊。哥哥早有交代,不管是什么样的毛驴图,一旦发现,立刻报告!裴玲推开屏风,闯了进去。那两个人神色上有些慌张,庄严迅速锁了柜子。
一小时后,裴毅带着周一功赶来,找到庄严,想看一下毛驴图。这件事客人是有交代的,要求保密,庄严自然不便说出,这是个信誉问题。可是面对裴毅,又似乎显得不近情理了。人家因为你副监狱长没当上,还背了个处分,你庄严就这么无情无义?
裴玲虽说是主任,可这会儿立场完全站在了哥哥一边。她冲庄严甩了脸子,说你这人怎么就没点同情心,这幅毛驴图关系到一条人命,你竟然一点不配合监狱的工作。庄严说,我首先考虑的是客户的利益。
缓期执行 五十五(2)
两个女人眼看要吵起来,裴毅制止了妹妹,带着周一功返回。
第二天早晨,庄严上班后打开柜子,毛驴图竟然不翼而飞。庄严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