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晨看了一眼周虹。来之前周虹只是跟她简单交代过几句,她并不清楚这个中年男犯要求跟她会面的真正目的。她愣了一下,答道:“是我母亲。”
周一功问:“她叫什么名字?现在哪里?”
陈晨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她死了,我从没见过她。”
周一功茫然了。但他紧追不放,问:“为什么?你父亲是做什么的?他没有告诉过你吗?”
关于父亲母亲,在别人可能是个简单的问题,可对于陈晨,要说清楚就不大容易了。它们一直是陈晨心底的痛!她为什么今天到了这里,似乎都与她那说不清的身世有关。陈晨不想谈这些,尤其是当着那位小警察。
她摇摇脑袋,说:“我父亲?不……”
周虹说:“周一功,这涉及到他人的隐私,你无权知道。”
周一功显得很无奈。他叹了口气,慢慢打开卷起的画。
陈晨惊讶地望着画像,觉得画得真像。她走上前,想拿过来,但周一功没有给她。周一功古怪地笑了一下,说:“她不是你母亲。”说罢,将画一撕两半,摔到地上。
在座的谁都没有料到周一功会来这一手!
裴毅火了,说:“周一功,你还算个男人吗?你怎么能这样!”
周一功冷笑道:“我不是男人!我他妈是废物!你们不都知道吗?我老婆有外遇,我把她杀了!对不对?”
陈晨弯腰拣撕碎的画像。
常晓看了她一眼,说:“我们再帮你想办法吧。”
陈晨的泪水夺眶而出。
从来就没有人怀疑过她与剧照上的李铁梅不是母女。这个男犯是什么人,他与“李铁梅”又是什么关系?陈晨的心里涌出莫名的恐慌。
同陈晨见面回来,周一功心中的疑惑仍然无法排除。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是自己老眼昏花,精神紧张,产生的错觉,还是剧照的李铁梅与他死去的妻子茉莉确有相似之处?茉莉又怎么可能跟一个不大不小叫陈晨的女犯有瓜葛呢?
那天第一次看到这张剧照,周一功就有种似曾相识之感。其实剧照上的李铁梅远远比妻子年轻,强壮,但不如妻子漂亮。她穿着红底碎花褂子,脸盘和眼睛是圆的,加上黑漆漆的刘海儿,和一根独辫儿垂在胸前,很有一股子“打不尽豺狼,决不下战场”的豪气。这种大无畏的英雄气概,茉莉是不具备的。茉莉是模特,她纤弱而俏丽,灿烂又热情,就像一株风姿绰约的向日葵——可是,不知为什么她们又是那么相似,以至让周一功产生了一种神秘遥远的联想。
夜里,周一功猛然醒来,一种清晰的感觉回来了。“李铁梅”就是“向日葵”,“向日葵”就是“李铁梅”!尽管一个英雄,一个小资,但她们那闪着花花儿的不安分的眼神绝对一致!一个女人一旦有这样的眼神,是很要命的,注定要给世界带来灾难!
周一功的妻子茉莉从前是纺织厂的女工,业余模特,傍晚偶尔在广场上演出,挣点出场费。她黄裙飘飘,黑发飘飘,伴着西天的云霞和青草地上鸽子的起起落落,真是美丽无比。初见这个向日葵一样鲜艳的女人,周一功感到莫名的心痛。周一功先前的情人,皆是贵妃型的,以肥为美。而这个骨感美人,轻盈到似风,让周一功产生了深深的痛惜,似乎自己不去爱她,便不人道了。周一功背着画夹走向喂鸽子的女人。
周一功一向善于同年轻漂亮的女性交流。他捋了捋向后披的长发,画笔支在浓密的大胡子上,显得尤有风度。
他说:“见到你真高兴,美人儿。我能给你画张像吗?”
女人脸上有点阅历了,淡淡地说:“你是想请我做模特吗?我是要收费的哟,先生。”
周一功说:“当然,美人儿。”
缓期执行 九(2)
周一功果然付给了女人一笔可观的报酬。
这以后,女人便常给周一功做模特。他们喜欢这片草坪和草坪上的鸽子,整个夏季都在这里散步,与鸽子欢舞。到了秋天的时候,一场秋雨一场寒,两个人才走进那个空荡荡的没有女主人的家。
周一功之前有过三次婚姻,三位妻子都因为受不了他的花心离去。每次离婚,周一功除了贴出去所有家产,几乎一无所有,连个孩子也没得到。这第四次婚姻也好景不长,激情褪去,周一功和茉莉很快显出他们各自不同的本色。周一功是个放荡不羁的人,喜欢夜里出去喝酒,再不就是请一帮人到家里聊天胡闹。工作起来也毫无秩序,常常通宵达旦。而作为一名女工,茉莉是务实的。她受不了周一功这种人——名气大,没钱花,酷爱女人。
茉莉看上了周一功收藏的一幅名画——毛驴图。这是一位叫梦周的画家画的。梦周民国初年流落新疆,在刀郎河畔生活了大半辈子,一生未娶,却独独爱上了那憨态可掬的小毛驴儿。晚年,梦周牵着一条驴,在巴扎上摆了个摊儿,专给人家画驴。当地维吾尔族人特别喜欢他画的毛驴,给他起了个外号“梦驴子”。这幅毛驴图,是有一年周一功下去采风在民间买到的。茉莉听说这幅画值钱,便撺掇丈夫卖了,换一台大彩电。周一功当然不能同意,二人关系出现僵局。不久,周一功在妻子的化妆盒里发现一封不同寻常的信。周一功怀疑妻子有外遇,质问,茉莉不承认。这以后夫妻俩不断为鸡毛蒜皮的事吵架打架,闹得邻里不安,周一功扬言要杀了她。茉莉曾被周一功打伤,住进医院。
茉莉出院后,一直在家休养。
那一日,周一功出差回来,推开画室,大吃一惊!妻子竟然倒在血泊中,毛驴图也不见了。周一功扑过去抱起妻子,茉莉已冰冰凉。
周一功成了最大的嫌疑。他与妻子关系不和,并扬言杀妻,众所周知;他衣领上还有喷溅的鲜血,而不是涂抹上的血迹(说明周一功接触茉莉时,茉莉可能活着),这些都是有力的证据!
在一间狭小潮湿、臭气熏天的屋子里,周一功度过了人生最黑暗的两年,审讯,没日没夜,足以摧毁一切!周一功不是电影里那种刀枪不入的革命者,搞艺术的人真正是靠不住的,天生的软骨头,他忍受不了这没日没夜的审讯,他受不了小黑屋子的煎熬,便不顾一切地要出卖灵魂。而当灵魂失去时,他又痛不欲生地要去寻找灵魂!
周一功终于把自己给出卖了——在一份指控他杀人的材料上,按下了鲜红的手印。自此他获得了肉体的安宁。不过,他很快就厌倦了自己和这个世界——他渴望法院快快判他死刑,他是个没有灵魂的人,还保留着卑贱的肉体有何意义。却没想到失去了灵魂,肉体却得以存活——法院没有判他死刑,而是死缓……
几天后,周一功又画了一个“李铁梅”。
吴黑子一眼就认出是上回画过的那个小娘儿们,问,她是谁?送给自己行不行。周一功讨厌这个人,把画藏到了床头。
接着,脑子里又开始放电影,一会儿是“李铁梅”,一会儿是“向日葵”。两个女人分开,又重叠。按说,用画家的眼去区分两个女人,应该是不难的事情,可是一个戏里,一个戏外;一个是英雄人物,一个是小资美女,并且隔着那么漫长的时光,这便使周一功迷惑了。
这张剧照竟变成一道百年老谜,无法破译。就像眼下自己这桩冤案,找不到个真凭实据,你周一功就只好认命——承认是你亲手杀死了老婆。
第二天,周一功主动把画像交给了裴毅。裴毅有些惊讶,画像上的女人与照片上的一模一样,他是照着什么画出来的呢?周一功跟照片的女人究竟是什么关系?
裴毅询问。
周一功摇摇脑袋,说老眼昏花,认错人了。
缓期执行 十(1)
丝路度假村位于肖尔巴格市城东一片向阳坡地。这里草木葱茏,河水淙淙,每年春天来临的时候,杏花、桃花、石榴花开得沸沸扬扬,一条河飘着红。站在楼顶还可以观赏市容和那座奇丽挺拔的大清真寺。
度假村是十多年前投建的,那时歌舞厅刚刚在南方城市流行,远在西域的郝如意立刻感到它潜在的魅力。肖尔巴格是丝绸之路上的一颗明珠,自古以来有歌舞之乡的美称,怎么能没有一个像样的娱乐场地呢?郝如意于是贷款建起了这座18层楼的度假村。依靠这座度假村,郝如意后来发了。现在楼的外表虽说有些旧了,但里面从硬件到软件都很到位。这是肖尔巴格上流社会的一个交际圈,不少头面人物都持有这里的金卡。
郝如意四十五六岁,身材瘦削,模样斯文,从他纹丝不乱的头发和笔直的裤缝,可以感到他的严谨。不说话时,苍白的嘴唇是紧抿着的,目光里含着谦恭。
这些年郝如意迷上了桑拿。洗完,久久地躺着不动;闭上眼,耳畔的古筝有一声,没一声,仿佛从另一个世界飘来,让他感受着冰清玉洁,灵魂上升。久而久之,这个肖尔巴格商界的大人物便离不开桑拿了,这几乎是他轻松活下去的惟一理由。一年前他的纯净梦想不料被人打碎。司机尹长水慌慌张张进来,这个面相凄苦的中年人带给他一个坏消息:大红山煤矿发生矿难!郝如意很震惊,震惊极了!该死的吴黑子太贪,郝如意认定,万恶归于贪婪。一个人贪欲太大,早晚会翻船。大红山煤矿是郝如意早年开下的,后来转让给吴黑子也是被迫,这里面有一段不堪回首的辛酸故事。现在吴黑子出了这么大的事,郝如意不知是高兴还是忧郁,一股冰凉的东西顺着凌乱的思路漫上心头,他听到咕咚一声,好像自己沉没了似的。
吴黑子出事后,曾打电话向郝如意求救。吴黑子犯了国法,郝如意当然不可能救他;只是在吴黑子入狱不久,派尹长水去看过两回,送了些吃的而已。尹长水跟吴黑子是老乡,出面比较方便。谁知吴黑子给郝如意安排了个任务:让他关照儿子。说郝如意不肯帮我也罢,但我儿子他得管,要是儿子出了事,可不成!
郝如意与吴黑子的关系,这些年一直是剪不断、理还乱,是属于那种既排斥又不能翻脸的一种关系。郝如意始终抱着宁可吃亏,也不能得罪吴黑子的忍让态度。这点尹长水算是看出来了。尹长水连忙跟老家青山县联系,结果没找到吴黑子的儿子。
郝如意有点忧心了。
郝如意最近到监狱拜访了一次胡松林。一年前秦为民把吐肖工程批给了丝路实业股份有限公司,夏米其监狱上上下下颇有些微辞,弄得郝如意不好意思。现在,郝如意总算想通了,这独食还是不吃的好,索性让给人家夏米其一口。
郝如意突然上门,请求劳务支援,这太令人意外了!这些年监狱经费严重不足,到处找米下锅。眼见拿走的肉又送回来了,而且郝如意是找的自己,胡松林心花怒放。如果他老胡能促成这件事,岂不为监狱立了功?眼下胡松林最最着急的是出政绩!
胡松林和郝如意算是老相识了。几年前丝路实业股份有限公司有名工人的母亲得了尿毒症,无钱治,这小子一时犯糊涂,倒卖了公司一批石材。入狱后逢年过节,郝如意总派人给他送吃送喝,自己还来看过一回。老工人跪倒在郝如意面前,羞愧难当。那情景胡松林至今难以忘怀,后来听说郝如意还为老工人的母亲养老送终,他更是觉得郝如意有人情味儿。
胡松林当即把郝如意拉到监狱外一家最好的饭馆,摆酒叙谈。结果郝如意稳稳坐着,他先喝了个烂醉。但心里一清二楚,牢牢咬住一条:价格!说,如今是法制社会,不能因为咱这边是劳改犯,干活就不值钱!
郝如意对老胡佩服极了,说,没问题!
合同当晚就签了下来。
老胡抱住郝如意,万分激动地叫了一声“兄弟”。二人的关系一下拉近了。
对于郝如意“请求劳务支援”这个决定,公司其他董事其实是有想法的,觉得郝如意有点不可思议。监狱是什么地方,我们有必要做这个奉献吗?郝董事长是不是过于考虑社会影响了?
郝如意比较喜欢古人那句话,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忧患意识,是人类自我保护的一个重要方式。
后来的事实证明,郝如意的忧虑不是多余的。
一监区成为“吐肖工程”的施工主力。
修路这个活儿苦不说,时间限得也紧,而且在外施工不比在监狱,安全责任重大,管理不可有一丝疏漏。胡松林点名要裴毅上。李小宝他们私下里说,老胡这是拿你放在火上烤呢。
缓期执行 十(2)
胡松林最近跟裴毅干了一仗。
缓期执行 十一(1)
上回裴毅和周虹串通一气,瞒着他让周一功和陈晨见面,胡松林知道后找孙明祥发了一通火,说裴毅太不把我们这些老人放在眼里!这其中当然包括老孙了。孙明祥本来是个温和的人,也禁不住老胡烧火,最后让裴毅在会上作了检查,事情才算完。
事隔两天,胡松林得到消息,裴毅作为副监狱长的人选,和自己一同上报到局政治部。报裴毅,显然是尼加提的意思。胡松林那一刻清晰地意识到,他与裴毅真的成了对手——有他无我,有我无他。要怪就怪尼加提,谁叫你人为地制造矛盾?
这天轮到胡松林负责监规监纪大检查,一监区成了重点检查对象。胡松林听说大墙美术班学员近来猛增,就连老托乎提也跑去凑热闹,要拜周一功为师。一般来说,画画是要有天分的;而且这一行,在社会上运用的似乎也并不那么广泛,倒是学缝纫、烹调、驾驶的,好找工作。那么是什么原因带来眼下的这种“盛况”?
胡松林认为与周一功的打扮有关,与“女鬼”更是密切相关。传得最凶的是,周一功画的女人不是女人,是鬼。说有天傍晚吴黑子进教室,撞见了一个血淋淋的鬼。吴黑子去报告警察,警察来了,鬼连忙藏到门后……警察冲上去,拉开那扇转来转去的门,说乱弹琴,哪里是鬼,是个活活的女人嘛。
那天晚上,胡松林一行来到静悄悄的大墙美术班时,一个女人立在门旁,一袭红裙,两眼含笑,把个胡松林吓了一跳!细一看,是幅真人大小的画。画上的女人屁股比磨盘大,腰一拃拃;狐媚眼,猩红嘴,穿得那么少,还露半个奶!据说这就是周一功被杀的妻子。教室里居然挂这种流氓画,不出问题才怪。
再看周一功,披着长发,蓄着胡子,活脱脱一个魔鬼形象。还在指导托乎提画花卉,说什么,画花好比画美人,要有激情和爱心;画女人要画她们的灵魂,能让人看到她的皮肤之下的东西……一派流氓哲学!
胡松林当场指示:把流氓画拿下!把魔鬼头铲平!
一监区在这次监规监纪大检查中,勿庸置疑,被评为全监狱倒数第一!其实,检查组在给一监区打分时,意见也是有分歧的。但胡松林态度蛮横,一定要把这个模范监区给打下去。
“裴毅支持周一功留长发,扰乱了监狱的改造秩序;裴毅照顾秦为民住单间,是帮着他搞特殊化。秦为民啥〖XC;JZ〗人,人民的罪人!周一功啥〖XC;JZ〗人,杀人犯!这类人值得同情吗?你裴毅身为监狱人民警察,屁股坐到了哪里?”
胡松林在大会上如是总结。
13年前,裴毅因为在文化考核中给胡松林判了个倒数第一,后来一直后悔,觉得自己误了人家前程。现在,他认为老胡确实不配当领导。回想这段时间他处处盯着自己,裴毅不能再忍受了,既然这个人要挑起战争,他也不怕!
他站起来,不愠不火地说:“老胡同志,你刚才例举的都是事实,但这些事实不能说明什么,只能证明我们一监区在司法改革中作出了一些探索和实践。我倒是认为你的管理理念有问题,已经不能适应形势的发展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