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说.是返回人间了? ”
“不能算返回。因为我们仍在阴态之中。”
“什么是阴态? ”
“你就当还是不在人世间吧。”
“现在是在哪里? ”
“一个叫尾张义孝的人家门口。”
“尾张义孝? ”
“是那怪小孩的父亲的名字……”
“什么?!”
“听我说.博雅!
我们这就要到外面去了,到了外面,你一句话也不能说。你一开口,就可能因此送命。你如果做不到这一点,就待在牛车里面等我。”
“那不行,好不容易才来到这里。如果你命令我不说话,就是肠子让狗拖出来,我也不会开口的。”
看样子真让狗拖走肠子,博雅也会一言不发。
“那好吧。”
“好。”
于是,博雅和晴明下了牛车。
下了车,两人面前是一所大宅子。
天上挂着上弦月。
一名穿唐衣的女子静立于黑牛之前,注视着两人。
“绫女.我们去去就来。”
晴明对女子说话,名叫绫女的女子文静地躬身一礼。
四
这里简直就像是晴明家的庭院一样,杂草占尽了整个庭院。
风一吹过,杂草摇摆,彼此触碰。
和晴睨的宅子不同的是,门内只剩园子,没有房子或任何其他东两。隐隐约约像是有过房子的地方,只躺着几根烧焦的大木头。
博雅一路走一路慷讶不已。
行走在草丛之中.却不必拨开杂草。这些草被践踏过也不会歪倒。
脚下的草随风摇摆。自己或者草,都仿佛成了空气一样的存在。
走在前头的晴明突然停住脚步。
博雅知道其中的原因。黑糊糊的前方出现了人影。确实是人的影子。是两个人。一男一女。
但是.熟视之后的博雅差一点就要命地喊出声来。
两个人都没有头。两个人都双手捧着自己的头,一直在絮絮叨叨。
“好冤啊……”
“好冤啊……”
两人不住地重复着这句话。
“就因为看见了那只蟾蜍啊……”
“就因为看见了那只蟾蜍啊……”
“我们就成了这个样子了呀r ”我们就成了这个样子了呀! “
“好冤啊……”
“好冤啊……”
“没拿竹竿扎它就好啦! ”
“没拿竹竿扎它就好啦! ”
一个是男人,一个是女人。声音压得很低。
“那样的话,多闻就有命啦! ”
“耶样的话,多闻就有命啦! ”
抱在手里的头,牙齿咬得格格响。
“多闻”看来是两个无头人的孩子。
晴明悄悄来到两人身旁。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呀? ”
晴明向两人问道。
“噢噢。”
“噢噢。”
两人应声道。
“那是距今一百多年前的事了。”
“那是清和天皇时代的事了。”
两人这样答道。
“也就是贞观八年,应天门烧毁那一年啦。”
晴明插入一句。
“一点不错。”
“一点不错。”
两人恨恨不已。
“正是那一年啊。”
“正是那一年啊。”
捧在手中的头上,眼泪在脸上潸然而下。
“发生了什么事? ”
晴明又问。
“我儿子多闻……”
“才六岁的多闻……”
“他呀,在那里看见了一只蟾蜍.”
“是一只很大的、经岁的蟾蜍。”
“多闻用手中的竹竿,把它扎在地上了。”
“我们是后来才知道的。”
“那只大蟾蜍没有死。”
“它被扎在地上,挣扎个不停。”
“到了晚上还是那样挣扎。”
“第二天白天,它还活着。”
“很可怕的蟾蜍啊。”
“蟾蜍原是不详之物啊。所以,我们就难逃一劫了。”
“一到晚上,被扎在园子里的蟾蜍就哭叫起来。”
“它一哭,周围就会燃起蓝色的火焰。”
“燃烧起来。”
“好可怕呀。”
“好可怕呀。”
“每次蟾蜍一哭,燃起火焰,睡眠中的儿子多闻就要发烧,痛苦地呻吟。”
“要杀死它,又怕它会作祟。”
“如果拔掉竹竿让它逃生,又怕它脱身之后,闹得更加厉害,正在不知所措的时候——”
“应天门失火了。”
“应天门塌掉了。”
“有人说这件事是我们的责任。”
“有人看见被扎在庭院里的蟾蜍还活着,发着光。”
“那人到处说我们是在行妖术。”
“说应天门是用妖术烧毁的……”
“我们刚去申辩,多闻就发烧死了。”
“唉。”
“唉。”
“真可怜呀。”
“真可怜呀。”
“太气人了,我们就弄死了那只蟾蜍,用火烧掉。”
“多闻也烧掉了。”
“把那只蟾蜍的灰和多闻的骨灰掩埋了。”
“噢噢。把灰放进了这么大的罐子里,在应天门之下挖地三尺,埋了进去。”
“埋掉啦。”
“三天之后,我们就被抓起来处死了。”
“三天之后,脑袋就成了这个样子。”
“我们早就知道是这个结果。”
“因为事前知道,所以才埋掉了多闻和蟾蜍。”
“只要有应天门,骨灰就会在上面作祟。”
“哈哈。”
“嘿嘿。”
两人发出笑声时,博雅一不留神,一句话脱口而出:“好可怜呀……”
他只是喃喃自语,声音很小,但却很清楚。
两个无头人马上不说话了。
“谁?!”
“谁?!”
捧在手中的脑袋,把凄厉的目光转向博雅。
那脸孔是鬼的模样。
“快逃.博雅! ”
博雅被晴明拉住手腕,猛扯一把。
“是这边! ”
“别让他跑掉! ”
博雅飞跑起来,他的身后传来这样的喊叫声。
一回头.见两个无头人紧追不舍。
他们手上的脑袋是鬼的模样,追赶的身子像是在空中飞翔。
这回完了。
“对不起,晴明! ”
博雅手按刀柄:“我在这里顶着,你快逃! ”
“不要紧.快上牛车! ”
一看,牛车就在眼前。
“进去,博雅! ”
两人钻进牛车。牛车“吱呀”一声走动起来。
不知从何时起,周围又是漆黑一团,什么也看不见了。
博雅掀起帘子向后望去,只见群鬼在后追赶着。
“怎么办,晴明? ”
“我已经想到可能会发生这种事情,所以带了绫女来。
不用担心。“
说着,晴明口中念念有词。于是,在前方引导牛车的绫女像被一阵风吹起一样,在空中飘舞起来。
群鬼呼啦啦地围上去,开始大啖绫女。
“好了,机不可失! ”
就在绫女被群鬼疯狂吞噬的时候,牛车逃脱了。
五
博雅醒过来了。
原来是在晴明屋里。
晴明正探头过来,察看他的情况。
“绫女姑娘呢? ”
博雅一醒来就向晴明发问。
“在那里。”
照晴明视线的方向望去,只见有一架屏风在那里。本来是一架描绘了仕女图的屏风。
但是,原先画在屏风上的仕女,整个地脱落了。那里只有一个站姿的女子剪影,图画则没有了。
“就是它? ”
“就是绫女。”
“绫女原是图画? ”
“对呀。”
见博雅瞠目结舌的样子,晴明轻声说道:“哎,博雅,怎么样,你还有力气出去吗?
”
“还行。去哪里? ”
“应天门呀。”
“当然要去。”
博雅亳不犹豫地说道。
当晚,晴明和博雅来到应天门。
在黑沉沉的夜里,应天门耸立着,仿佛是黑暗凝成。
晴明手中的松明光影飘忽不定,更显得步步惊心。
“好吓人呀。”
博雅喃喃道。
“你也会害怕? ”
“当然会嘛。”
“为玄象琵琶的事,你还独自登上过罗城门呢。”
“那时候也害怕呀。”
“嘿嘿。”
“对于害怕这种东西,人是无能为力的吧。但是,身为武士,害怕也必须去。所以就上去了。”
博雅说着。他手里拿着一把铁锹。
“是这一带了吧? ”
博雅用铁锹顿一顿地面。
“嗯。”
“我来! ”
博雅挖了起来。
果然不出所料,在应天门下深三尺之处,挖出了一个旧罐子。
“有啦,晴明! ”
晴明伸手从穴中取出沉甸甸的罐子。
这时,松明已交到博雅手中。
在火光中,旧罐子的光影晃动不定。
“那我就把它打开了! ”
“不会有事吧? ”
博雅“咕嘟”咽下一口唾液。
“没关系。”
晴明打开罐盖,突然,里面飞出一只巨大的蟾蜍。
晴明敏捷地逮住了它。
蟾蜍被晴明捏在手中,手足乱蹬地挣扎着.发出了难听的叫声。
“长着人的眼睛呢。”
博雅叹道。
的确,这只蟾蜍的眼睛不是蟾蜍的,而是人的。
“扔掉它吧! ”
“不,它可是人的精气和经岁的蟾蜍的精气结合而成的,极难弄到手。”
“那你要拿它怎么样? ”
“当个式神使用吧……”
晴明将罐子口朝下,倒出里面的骨灰。
“好啦.博雅,我们回去吧。”
晴明手里捏着蟾蜍,对博雅说道。
蟾蜍放生在晴明的庭院里。
“这一来,怪事就不会再出现啦。”
晴明愉快地说道。
后来的情况.果然就像晴明所说的一样。
——陰陽師 篇五 之
鬼戀闕紀行
'日'夢枕貘
一
首先看见那个东西的.是一个叫“赤发鬼犬麻吕”的贼。
犬麻吕是个年届五十、头发斑白的男子,原是播磨国一所叫做西云寺的寺院的僧人。有一次为钱犯了难,竟偷走纯金的主佛如来像,因此堕落为贼。
入屋行窃必下杀手,是这个犬麻吕的做法。杀掉人,就可在没有活口的房子里从容不迫地搜寻钱财。不过,还是会有人藏身暗处,侥幸活了下来。这些人中,有人见到了犬麻吕溅一身遇害人的鲜血、满头满脸红彤彤的样子,从那时起他便被叫做“赤发鬼”了。
此时,犬麻吕正气喘吁吁地赶路。
他潜人靠近朱雀大路的梅小路的油店行窃,但被半夜起夜的母子俩撞见了。他用手中的长刀砍死了这母子俩,什么也没有偷就逃之天天了。
因为那孩子被割喉之前发出一声惊叫,将家中的其他人弄醒了。
由梅小路向东,再穿朱雀大路向南走。
——深夜。已是亥时过半。
十四之夜的银白色月亮,悬挂在半天之中。
他赤着脚。赤脚啪嗒啪嗒地踩踏着自己的投影。
已是阴历十月近月中的时候,赤脚踩着地面觉得很冷。
褴褛的直垂下摆,因为翻到腰际,膝部以下暴露在夜风的吹拂之下。
虽然还没到霜降,但对于年过五十的犬麻吕来说,已经觉得冷风侵骨了。
他的右手仍握着带血的长刀。
“呸! ”犬麻吕解嘲地发一声喊。
还是年过五旬之过吧,不能像从前那样迅捷了。
“呸! ”又嘟哝一次,犬麻吕放慢了脚步。
没有人追上来。犬麻吕边走边放下直垂的下摆。正要收刀人鞘时,他停住了脚步。
并不是因为不停下来就不能收刀人鞘,而是因为看见前方出现了奇怪的东西——一团发出蓝光的东西。
朦胧的光——仿佛自天而降的月光在那里凝成青白的一块。
“是牛车吗? ”
犬麻吕思忖着。
在朱雀大路南面——罗城门的方位,一辆牛车而向犬麻吕停在哪里。
没有牛。只有牛拉的车。
为什么这种地方停着牛车呢?
正在这么想的时候,犬麻吕一下子屏住了气息。原来看似停在那里的牛车,竟然是动的。而且,它正笔直地朝犬麻吕的方向走来。
“吱,吱……”
听得见微弱的声音,是车轴转动的声音。
那个声音和牛车一起,在昏暗中向犬麻吕靠近。
“吱,吱……”
“吱,吱……”
牛车最初看似停止不动,是因为它的运动极其缓慢。
犬麻吕的舌根僵住了。
为什么没有牵引的车子会向前运动呢? 犬麻吕后退了半步。
他看见在牛车的两侧,模糊地现出两个人影。
牛车的右侧——即犬麻吕的左前方,是黑色的人影。
牛车的左侧——即犬麻吕的右前方,是白色的人影。
真的遇见怪事了。
虽说是夜间,但黑色的人影也好,白色的人影也好,看起来竟是同样清晰。两个人影都隐隐约约地飘浮在空气中.仿佛自天而降的月光罩住了他们。
——那些都不是人世中的! 犬麻吕心想,一定是妖怪! “吱.吱……”
“吱,吱……”
牛车和两个人影云中漫步似的慢慢接近了。
由于总是在夜深入静之时行窃,犬麻吕迄今已好几次遭遇怪异之事。
隐约闪现的鬼火;看不到人影,却在身后紧追不舍的脚步声;在倒塌的大门下,从弃置的女尸头上一根一根地拔下头发的老太婆;深夜在路边哭叫着的失去了眼珠子的、赤裸的小孩子……
但是,以往任何一次遭遇,都不如今夜这般诡异。
不过,犬麻吕毕竟是个胆大包天的人。
他深知,无论对方是幽鬼也好、狐狸精也好,如果他害怕了,畏缩不前,反而会把事情弄得更糟。
“吱,吱……”
“吱.吱……”
牛车靠近过来,犬麻吕将刚才后撤的那条腿朝着牛车迈向前去。
牛车与犬麻吕之间的距离缩短至初时的一半了。
黑色的人影是个男子。是个身穿黑色直垂的武士。他右边腰间挂着长刀,步态悠然。
白色的人影是个身穿轻便旅装的女子。她身穿白色单衣。套白色罩衣,两只手在托着罩衣。也是肃穆地、像在空中舞蹈似的迈步向前。
没有任何脚步声,也没有车子碾过泥土的声音。
只听见车子吱吱作响的声音。
终于,等车子来到跟前的时候,犬麻吕高举长刀。
“到哪里去? ”
犬麻吕发出一声低沉的喝问。
弱势的狐狸之类,被这样一喝的话,马上就会逃之天天了。
然而,对方却没有回答。
一行男也好女也好,车也好,一如既往地悠然前行。
“到哪里去? ”
犬麻吕依然右手举刀,又喝问一声。
“到大内去。”
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来自车子里面。
车帘轻轻抬起,露出一张俏丽的女子脸庞,若论年龄,应该是二十七八的样子。
丰满的嘴唇,水灵的眼睛,身穿唐衣。不知焚的是什么香.犬麻吕只觉得馥郁的芳香扑鼻而来。
帘子放下,女子的脸随即消失。
犬麻吕的鼻腔里还留着那种香气。
牛车已到身前。没有套牛、却在晃晃悠悠的车轭,来到面前。
叉开两腿、举刀屹立的犬麻吕,突然看见那车轭上绑着令人毛骨‘辣然的东西。
那是一束黑糊糊的女人的长头发。
“哎呀! ”
犬麻吕大叫一声,翻滚在地。
牛车肃穆地从他的身边通过。
原先扑鼻的芳香,此时变成了腐臭。
二
源博雅坐在外廊内,双手抱着胳膊。
这里是位于土御门小路的安倍睛明家的外廊内。
时值黄昏,天正下着雨。
雨丝细柔,但已让人颇觉寒冷。
雨水湿润了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