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明说的没错,那正是他们听说过的、身上穿着纱罗单衣的女子。
寿水和她相对无言。
“出去吧。”
晴明低声对博雅道,然后从草众中现身,穿过庭院向外廊走去。博雅紧随其后。
穿过庭院来到外廊边上,晴明止住脚步。
女子发觉晴明,抬起了头。
果然还是以袖遮口。黑眼睛注视着晴明,那是一双摄魂夺魄的眸子。
晴明伸手入怀,取出一张纸片,递到女子面前。
月光之下,可以看见纸片上写有一个字。
女子望向纸片。欢喜之色浮现在她的瞳仁中。
她移开袖子。
脸上没有嘴巴。
女子望着晴明,深深地点头。
“你想要什么?”
听晴明问她,女子平静地向后转过脸去。
然后,“倏”地消失无踪了。
“她不见了,晴明!”
博雅声音里透出兴奋。
“我知道。”
“给她看的纸上有什么?”
博雅一边窥探晴明手里的纸片。
纸上只有一个字:“如”。
“她不见啦。”
寿水说道。
晴明用手示意刚才女子脸朝着的方位,问寿水道:
“那边有什么?”
“那是我白天写经的房间……”
寿水答道。
五
第二天清晨。
晴明、博雅、寿水三人站在写经室里。
房间正面有一张书桌,上面放着一册《心经》———《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我可以看看吗?”
晴明问道。
“当然可以。”
寿水点头。
晴明持经在手,翻阅起来。
手、眼同时停在一页上。
他盯着书页上的某一处。
“就是这里了……”
晴明说道。
“是什么?”
博雅隔着晴明的肩头去望那经书。
书页上有字,其中一个字被涂污得很厉害。
“这就是那女子的正身。”
晴明喃喃地读道:
色即是空
空即是色
接下来的句子里有个“女”字:
受想行识亦复女是
正确的句子本应是“亦复如是”。
“它为什么会是那女子的正身呢?”
寿水上前问道。
“就是这里啦———她是从《心经》里的一个字变身出来的。”
晴明对他说道。
“这是你涂污的吗?”
晴明问寿水。
他指着“女”字旁涂污之处。
“是的。写经时不小心滴下墨点,弄脏了。”
“这样就好办了。可以替我准备笔、墨、纸和糨糊吗?”
晴明对寿水说道。
寿水立刻按照吩咐准备就绪。
晴明裁下一片小纸条,贴在“女”字旁的脏污之处。然后拿笔饱蘸墨汁,在刚贴的纸条上写了一个“口”。
于是成了一个“如”字。
“真是这么回事哩,晴明!”
博雅拍起手来。
“这就是为什么那女子没嘴巴啦!”
博雅心悦诚服地望着晴明。
“这下子,那女子应该不会再出现啦。”
晴明说道。
“这正是你说过的:万物有灵啊。”
博雅若有所悟地连连点头。
晴明转脸向着博雅,用胳膊肘捅捅博雅的肚皮。
“怎么样,我说的没错吧?”
“对。”
“梅雨开始啦。”
晴明又说。
博雅向外望去,绿意盎然的庭院上空飘着比针还细、比丝还柔的雨,无声地湿润着绿叶。
自此以后,那女子再也没有出现。
——陰陽師 篇三 之
黑川主
'日'夢枕貘
一
是美得令魂魄都澄澈透明般的夜。
虫儿在鸣。
邯郸。金钟儿。瘠螽。
这些虫儿在草丛中,已经叫了好一阵子了。
大大的上弦月悬挂在西边天际。
此时,月光正好在岚山顶上吧。
月亮旁边飘着一两朵银色的浮云。浮云在夜空中向东流动,因此看着月亮时,仿佛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它正以同样的速度向西移动。
天空中有无数星星。
夜露降临在庭院的草叶上,星星点点地泛着光。
天上的星星,仿佛是凝在叶端的颗颗露珠。
庭院里,夜空明净。
“多好的夜晚呀,晴明……”
开口的是博雅。
源博雅朝臣,是一位武士。
生就一副耿直的模样,神情里却透着那么一股难以言喻的可爱劲儿。他的那种可爱,倒并不是女孩子的柔性。在这个年轻人身上,连他的可爱也是粗线条的。那句“多好的夜晚啊”,也是实实在在、直统统的。
“多好的夜晚啊”,并非捧场或附庸风雅的说辞。正因为是有感而言,所以听者心中明白。
如果那边有一条狗,就直说“有条狗哩”———近乎这样的说法而已。
晴明对此只是“哦”了一声,仰望着月亮。
对于博雅的话,他似听非听。
一个笼罩着神秘色彩的人。
他就是安倍晴明,一位阴阳师。
肤色白净,鼻梁挺直,黑眼睛带着浅褐色。
身穿白色的狩衣,后背靠在廊柱上。
右膝屈起,右肘搁在膝头。
右手握着刚才喝光了酒的空杯子。
他的对面,是盘腿而坐的博雅。
两人之间放着半瓶酒和碟子,碟子里是撒盐的烤香鱼。
碟子旁有一盏灯,一朵火焰在摇曳。
博雅造访位于土御门小路的晴明宅邸,是在那天的傍晚时分。
与往常一样,他连随从也不带,在门口说声“在家吗,晴明?”便走进大开着的宅门。
他右手拎着一个有水的提桶。
这碟子里的鱼,刚才还在桶里游动呢。
博雅特地亲自带香鱼上门。
宫中武士不带随从,手拎盛有香鱼的水桶走在路上,是极罕见的。这位博雅看来颇有点不羁的性格。
晴明少有地出迎博雅。
“你是真晴明吗?”
博雅对走出来的晴明说。
“如假包换。”
尽管晴明说了,博雅仍然狐疑地打量着他。
因为到晴明家来,往往先出迎的都是诸如精灵、老鼠之类的东西。
“好鱼好鱼。”
晴明探看着博雅手中的提桶,连声说道。
桶里的大香鱼游动着,不时露出青灰色的腹部。
一共有六尾香鱼。
这些香鱼都成了盘中餐。
此刻,碟子里还剩有两尾。
晴明和博雅已各吃掉了两条。
说完“多好的夜晚啊”,博雅的目光落在香鱼上面,迟疑起来。
“真不可思议啊,晴明……”
博雅把有酒的杯子端到唇边,对晴明说道。
“什么事不可思议?”
晴明问道。
“哦,是说你的屋子。”
“我的屋子有什么不可思议?”
“看不出有其他活人的痕迹呀。”
“那有什么好奇怪的?”
“没有人在,却把鱼烤好了。”
博雅认为不可思议是有他的道理的。
就在刚才,晴明把博雅带到外廊之后,说:
“那就把香鱼拿去烹制吧。”
晴明把放香鱼的提桶拿进屋子,消失在里面。
当他返回时,他手里没有了装鱼的提桶,而是端着放有酒瓶和两只杯子的托盘。
“鱼呢?”
听博雅问,晴明只是不经意地说:
“拿去烤啦。”
两人一口一口地喝着酒时,晴明说声:
“该烤好了吧。”
他站起来,又消失在屋子里。等他再出现时,手中的碟子里是烤好的香鱼。
就因为有过这么回事儿。
当时,晴明隐身于房子何处,博雅并不知道。另外,屋里也没有传出烧烤香鱼的动静。
烧烤香鱼也好什么也好,总之,这个家里除了晴明之外,完全没有其他活人存在的迹象。
来访之时,也曾见过其他人,而人数则每次不一。有时几个,有时只有一个。别无他人的情况也有过。虽不至于让人联想到这么一所大房子里仅仅住着一个晴明,但要说究竟有几个人,实在是无从猜测。
可能只是根据需要驱使着式神,其实并没有真人;又或者里面确有一两个真人,而博雅无从判断。
即使问晴明,他也总是笑而不答。
于是,博雅便借着香鱼的由头,又问起屋子里的事。
“香鱼嘛,并不是人烤的,是火烤的。”
晴明说道。
“什么?”
“看火候的不必是人也行吧?”
“用了式神吗?”
“啊———哈哈。”
“告诉我吧,晴明!”
“刚才说的‘不必是人也行’,当然也有‘是人也行’的意思啊。”
“究竟是不是呢?”
“所以说,是不是都可以呀。”
“不可以。”
博雅耿直地说道。
晴明第一次将视线由天空转移到博雅的脸上。
他仿佛薄施胭红的唇边带着微笑。
“那就谈一谈咒?”
晴明说道。
“又是咒?晴明……”
“对。”
“我的头又开始疼了。”
见博雅这么说,晴明微笑起来。
晴明谈咒的话题,已经有过好几次了,什么世上最短的咒,就是“名”,什么路边石头也被施了咒之类。
越听越不明白。
听晴明说的时候,感觉好像明白了,但当他解释完,反问一句“如何”的瞬间,立刻就又糊涂了。
“驱使式神当然是通过咒,不过,指使人也得通过咒。”
“……”
“用钱驱使或者用咒驱使,从根本上说是一样的。而且,和”名“一样,咒的本质,在于其本人———也就是说,在于被驱使者一方是否愿意接受咒的束缚……”
“哦。”
博雅的神情是似懂非懂。他抱起胳膊,身体发力。
“哎,晴明,求你了,我们说刚才的话题吧。”
“说刚才的话题?”
“嗯。我刚才提到,没有任何其他人的动静,香鱼却烤好了,实在不可思议。”
“哦。”
“所以我问你:是不是命令式神干的?”
“是不是都可以的嘛。”
“不可以。”
“因为不论是人还是式神,都是咒让烤的嘛。”
“我不明白你想说什么。”
博雅直率得可爱。
“我说的是:人烤的也好,式神烤的也好,都一样。”
“什么一样?”
“这么说吧,博雅,如果是我让人烤了香鱼,就不难理解了,对吧?”
“当然。”
“那么,我让式神烤了香鱼,也完全不难理解,对吧?”
“没错……”
“真正费解的不是这里。如果没下命令———也就是说,假如没施咒也没做别的,香鱼却烤好了,那才是真正不可思议的事。”
“哦……”
博雅抱着胳膊点头。
“不不,我不上当,晴明……”
“我没骗你。”
“不,你想蒙我。”
“真拿你没办法。”
“一点不用为难,晴明。我想知道的,是看火烤鱼的是人还是式神。你说出这个就行。”
博雅直截了当地问。
“回答这个就行了?”
“对。”
“式神。”
晴明答得很干脆。
“是式神啊……”
博雅仿佛如释重负。
“能接受了吗?”
“噢,接受了,不过……”
博雅的表情像是挺遗憾的样子。
“怎么啦?”
“特没劲似的。”
博雅斟上酒,端起杯子往嘴里灌。
“没劲?不好玩?”
“嗯。”
博雅说着,放下了空杯子。
“博雅,你这老实的家伙。”
晴明的目光转向庭院。他的右手捏着烤香鱼。雪白的牙齿嚼着烤鱼。
杂草丛生的庭院,几乎从不修整。
整个庭院仿佛只是修了一道山檐式围墙,围起一块荒地而已。
鸭跖草,丝柏,鱼腥草。
山野里随处可见的杂草生长得蓬勃茂盛。
高大的山毛榉下面,紫阳花开着暗紫色的花,粗壮的樟树上缠绕着藤萝。
庭院的一角,有一片落了花的银线草。
芒草已长得很高了。
野草静默于夜色之中。
对博雅而言,这里只是夜晚时分的庭院,杂草疯长;而对晴明来说,他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
但是,博雅对这里———如水的月色,和草尖露水映现的星光,也并非无动于衷。
草木的叶子,和着吹拂庭院的柔风,在昏暗中刷刷作响,让博雅觉得好舒坦。
文月———
以太阴历而言,是七月三日的夜晚。
按现在的阳历,是将到八月或刚入八月的时候。
时节正是夏天。
白天里,即便待在树阴里不做事,也会流汗;但在有风的晚上,坐在铺木板的外廊内,倒很凉爽。
整个庭院因为树叶、草尖的露水而降了温,使空气变凉了。
喝着酒,草尖的露珠似乎变得越发饱满了。
澄澈的夜,天上的星星仿佛一颗颗降落在庭院里的草叶上。
晴明把吃剩的鱼头鱼骨抛到草丛中。
“哗啦!”
草丛中发出一声响,杂草晃动的声音逐渐消失在昏暗的远方。
就在声音响起的瞬间,草丛中有一双绿莹莹的光点注视着博雅。
是野兽的眼睛。
好像是什么动物衔着晴明扔的鱼骨,跑进了草丛中。
“作为烤鱼的回报吧……”
发觉博雅带着疑惑的目光望着自己,晴明便解释道。
“噢。”
博雅坦诚地点着头。
一阵沉默。
微风吹过,杂草晃动,黑暗中有点点星光摇曳。
突然———
地面上的星光之中,有一点泛青的黄色光,幽幽地画出一道弧线,浮现出来。
这黄色光像呼吸着黑暗似的,时强时弱重复了好几次,突然消失了。
“是萤火虫吧?”
“应该是萤火虫。”
晴明和博雅不约而同地说道。
又是一阵沉默。
萤火虫又飞过两次。
“该是时候了吧,博雅?”
晴明忽然小声说道。他依旧眼望着庭院。
“什么是时候了?”
“你不是来请我办事的吗?”
晴明这么一逼,博雅便挠着头说:
“原来你早就知道了……”
“嗯。”
“因为我这人藏不住事情吧?”
博雅在晴明说出这句话之前,先自说了出来。
“是什么要紧事?”
晴明问。依旧背靠着柱子,望着博雅。
灯盏里的灯火摇晃着小小的光焰,映照在晴明的脸上。
“那件事嘛,晴明……”
博雅的脑袋向前探过来。
“怎么回事?”
“刚才那香鱼,味道怎么样?”
“哦,确是好鱼。”
“就是这香鱼。”
“香鱼怎么了?”
“其实这些鱼是别人送的。”
“哦。”
“是饲养鱼鹰的渔夫贺茂忠辅送的……”
“是千手忠辅吗?”
“对,就是那个忠辅。”
“应该是住在法成寺前吧。”
“你很熟嘛。他家在靠近鸭川河的地方,他在那里靠养鱼鹰过日子。”
“他碰到了什么问题?”
“出了怪事。”
博雅压低声音说。
“怪事?”
“嗯。”
博雅探向前方的脑袋又缩了回去。他点点头继续说:
“忠辅是我母亲那边的远亲……”
“嗬,他身上流着武士的血啊。”
“不,准确说来不是。有武士血脉的,是养鱼鹰的忠辅的孙女……”
“哈哈。”
“也就是说,与我母亲血脉相关的一个男人生了一个女儿,正是那位忠辅的孙女。”
“噢。”
“那个男人是个好色之徒。有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