姗姗也在一边插嘴:“妈咪,上介大半甏头,舅婆一息息就卖落啦。”
陈依琪心里的气还没出,又拿眼睛瞪了女儿:“你应该管住舅婆,怎么可以放她出来吃介大苦头?”
这时,一位胖笃笃老年人带着一只大塑料桶过来了,母亲的声音早早就迎上去了:“老伯伯,晓得你今朝会来,搭你留好啦。”
这位老伯伯先到甏头里舀了一勺酒酿,酌酌味道,脸上露出陶醉状,叫一声“崭”,“咕咚”一大口,痛快地全喝下了。接着,他说两甏头里剩下的酒酿,他全要了。
母亲一边舀,还在一边夸着自家的酒酿:“依琪屋里酒酿,市面上货色没有办法好比,吃过才会晓得。你要是一个冬天吃下来,保你啥个毛病也不生!一看老伯伯身坯,就是富贵之人,不过,身体发福,特别要当心点血压高,要是你早点吃依琪屋里的酒酿,你就不会介胖。现在只要坚持吃,也就不会再胖啦,对高血压也有个预防。年纪大上去,忘记性也大,吃点酒酿好,不说可以活络筋骨,就说记性也肯定会好,不会再丢三忘四……”
母亲年轻时有做过小生意,但政府说那是“投机倒把”行为,她从此就收手不敢造次。前些年她也想出来重操旧业,又被老头子拖了后腿,老头子硬说女儿大小也做过厂长,女婿也做过老板,做娘的要出门摆个小摊头,那象个啥腔调?面孔要摆哪里?就算旁人不笑话,女儿女婿心里会怎么想,还不心底里难过煞?母亲觉得父亲的话也有道理,便忍了。
陈依琪还是第一次见母亲有这做生意的本事,她在一旁看傻了眼,半晌才想到要上去帮手,她将两甏头拧起,将剩下的酒酿都倒进了塑料桶里,一过秤,十五斤半。母亲说,半斤不算,收三十块整。那位老伯伯二话没讲,付了钱,离开时还不忘记回头问道:“老阿姐,几时再有?”
“快格快格,你放心点吃,过四五天挑得来呀。”母亲热情地送他,“老伯伯,慢慢里走。现在天气冷,酒酿吃热的好,放几片姜,味道一样崭。空早头放几粒圆子当早饭,一整天身上热堂堂里。”
老少三人收拾好摊子回家,陈依琪这才发现,那酒甏头上还都贴着张纸,看得她有点哭笑不得,那纸上是女儿写得歪歪扭扭的字:“依琪家酒酿”。
母亲在夸姗姗,说细爿爿头脑子活,上埭还是她叫要贴张纸头,让人家好记得牢这酒酿的出处,吃得好就会有回头客。母亲夸着姗姗,也不忘记要开导姗姗两句:“人家尝得多,买得少,也不好对人家态度凶,更不好在背后头骂人家。要记得顾客全都是我们的衣食父母。就算让人家说上几句不好听的,也是要陪上笑面孔。”
姗姗虽然有些不服气,但仍为她写的“依琪家酒酿”的字,脸上写满着自豪的神情。
妈妈知道她又说了脏话,嗔了她一眼道:“毛丫头要象毛丫头,学得淑女点。”姗姗要讨好妈妈,硬从妈妈肩上抢过了空甏头挑着。
陈依琪搀着母亲走在女儿担子后面,母亲一边走一边很诚恳地在对陈依琪说:“陈红啊,厂里去不落,就蹲屋里自家做,用不着到处去投五投六。别难为情摆小摊头,劳动吃饭,自食其力,一万年也不会错!别看这小本买卖,也一样养得活一家大门。”
母亲边走边说:“你看人家卖雪里蕻菜,生意一直蛮稳定。从前头谁人家秋里不要腌个几甏头,现在呢,大家条件都好了,春三头里也不缺菜,时间又少,人也懒,都不肯犯手脚,没有人家再去腌啦。但雪里蕻菜炒个肉丝,烧个豆板汤,是人人欢喜的家常菜。你看那卖雪里蕻菜的乡下大姐,我注意她几介,她基本上天天要卖落一二甏头,少说点也好赚五十块。不过这生意我们不要去做,太缺德!从前头腌雪里蕻菜,至少要腌上一个冬天,现在呢,腌个二三天,盐水里滚滚,开水里煠煠,就拿出来卖啦,有点还要拌点色素,看上去碧绿生青。全部是在害人赚钞票。做酒酿和卖雪里蕻菜其实是一个道理,但酒酿一年四季好做,做出酒酿的时间又来得快,最最适合我们家现在的处境。酒酿生意看看小,其实赚头也蛮大,差不多就是一甏头好赚转一甏头,自古来生意人只作兴求三分利,哪里会有象现在可以翻番个赚头?”
陈依琪好奇地问母亲:“姆妈,嘉凤爷也说你的酒酿做得好,是不是你有啥窍门?”
母亲说道:“窍门当然有,三百六十行,行行有窍门。但关健的还不是窍门,是做人的良心。你看现在市面上卖的酒酿,只顾赚钞票,死人也不管!做米酒人家,滗干米酒剩下的酒糟,从前头只会畀猪吃,现在到好,放二片糖晶,冲点酒精,戗进酒酿里出来卖,你说会好吃吗?那还会有啥个营养?就算真用米做,米也是去寻越便宜越好。早籼、晚梗、杂交、糯米全部可以做出酒酿来,但好吃的只有纯糯米,要做好酒酿,还要看用啥个地方种出来个糯米,柔粘要适中。我告诉你,近段要江阴马镇的糯米,远点要苏北射阳的糯米,我们下乡蹲过的阜余乡,出的糯米做酿酒最崭!人家做酒酿,就算也会寻好糯米,但用酒药,全部只会图方便去买现成货。就是这点有大不同,从前在苏北没有地方好买酒药,我就用馊泡饭发酵,慢慢摸索下来,馊泡饭发酵得好,可以比过酒药,泡饭馊个程度,要馊泡饭吃入肚皮里,人也不会不适意。这里就有大讲究,过头了不好,不到也不好,要刚刚巧。那做出来的酒酿就会满屋三间香,要是一直酵下去,比老白酒还凶,吃最多就是不会敲头疼。做酒酿是最最简单的,要是赶得紧,还可以做点米酒买春节。等到明年七月七,我自家去采酒曲,做点人家做不出的好米酒出来,要是啥人吃上我做的米酒,我估计八成不会再去买现在市面上的米酒吃。一般家家户户自做自吃的,都会用真材实料,但拿出来卖钞票,里厢花头就茫啦。陈红啊,说到底,民以食为天,只要不昧良心,卖真材实料,做这吃的生意,就是在做万万年的生意。”
街巷里的路灯亮了,家家户户的窗口也透出了光来。街路上的人稀了,来来去去的都加快了节奏,自行车铃声响得急,车子“嗖”地一声就从身边穿过去了,行人也走得快,三三二二从身边闪过往回赶,这已经是晚饭时间,一家老小都在家等着呢。
陈依琪三代人却难得的安闲,边说话边慢慢往回走。回家的路不是很长,改变一个人命运的路,其实往往也不需要走很长。一个人命运的改变不是将来才有的,而是从决定去改变的那一刻起,改变就已经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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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依琪连夜给小凤子打电话,小凤子听得激动,骑着自行车就赶来了陈依琪家。
小凤子连声说,这么好的念头,怎么自己会没想到?陈依琪也说,要不是母亲,她也不会想起要来做酒酿。这酒酿乍一看不起眼,太便当,可细究起来,越想越有戏,这里面的文章,未必就做不大。浙江人做钮扣、拉链、松紧带,一样做出了大事业,卖遍了全世界。
两姐妹商量着,还拿纸列出了工作清单。先盘算钱,肯借出钱来的人写出了十多个,预计筹集上二万元的本钱没有问题。甏头和缸要买多少,米要买多少,一次要蒸多少米,发酵的温度怎么保证,要添些什么家什,每一批什么时间里投料,怎么周转,一项项都有了个计划。陈依琪到底是做过生产经营厂长的人,几乎每个环节都在她心里装着,决定要去做一件事情,先成竹在胸了。
母亲在一旁光焦急,穷唠叨。她担心女儿心思太大,酿米酒到是无所谓多少,但酒酿一次做得太多,要是不能及时卖出去就会坏,那样反而得不偿失。穷人无路可走,要从小生意做起。吴梁是个出生意人的地方,祖祖辈辈兴业发家的人不计其数,但他们都是靠一步步从小到大走过来的。老话说,财不入急门。想赚钱求得急反会遭穷。做小本生意格外要小心谨慎,心里再急,事情还得慢慢来。
因为做酒酿、酿米酒不会和工友的生意挤在一条道上,陈依琪和小凤子心里就不担心卖。市里有工友开着的二百多家私人食品店,让他们代销,一铺出去就要几百甏头。现在,一是她们要考虑本钱,二是家里的地方小腾不转,所以就只能先每批选二十家来做代销点,再根据代销点大约的需求量来做,要是顺利的话,可以再考虑租大一点的房子做作坊,或直接就办个厂,再铺开所有的销售点。
陈依琪敢一开始就要往大的方向做,而且她认为可行,就是因为有这二百来家熟悉的店可以利用,首先就有了销售的通路,这事就已经先成了一半。这是她起步唯一可用的资源,只要能整合利用好这一资源,她起步的起点,就可以比自己能力所及的高。做生意不能全凭古训,市场天天在变化,经营每天都在创新,再从一针一线做起,八辈子也休想在市场上能脱颖而出。
营业执照、税务登记和卫生许可证,现在只要以下岗工人的名义出面去领,都比较容易。解决就业问题成了政府最最头疼的问题,国家和地方政府对下岗工人自谋出路有很多鼓励政策,税收在三年内还可以全免。所以,入市的门坎低了,本需要政府许可的事情政府也随意了,你领证不领证,全凭着政府官员的心情,只要没查你,无证经营也不是什么大过错,尽管它属于违法,尽管因此市场变得越来越混乱。
办证照误不了事,但与小凤子两个人合伙,这规矩要先定好。陈依琪坚持一开始就要规定清楚两人的合作关系,越是好姐妹,就越是要将什么话都放在桌面上说明白。两人合作做事,最要紧的就是要先立好一个规矩,以后就按这规矩办,只要这样坚持,则任何时候,双方都不会出现不可调和的矛盾。
小凤子觉得这无所谓,依琪姐怎么说她就怎么做,她什么都不会计较。姐妹俩的事,在一个锅里吃饭,肉和汤水都在锅里,也不用去分得太清。
陈依琪不管她的态度,叫了母亲在一起,作了一个约定:做大做小,都是她和小凤子两个老板,陈依琪控股,占五成一股份,小凤子占四成九,做盈做亏都按这比例分帐。母亲作为她们的第一个雇员,领一份工资,粗略算一下一个月能做的生意,工资就先定八百,以后根据经营情况再涨。陈依琪还认真的写了个协议书,相关的条款一一列明,内容简单却明确无误,一式两份,两人还像煞有介事地签了字。
陈依琪认真得象是在开董事会,小凤子抓耳挠腮,乐得浑身不自在。这一辈子一定要自己做老板,是她下岗后最大的一个心愿,但她自知自己粗,跑个业务,搞个推销还可以,但做不好当家的。所以,她一直都将自己做老板的希望寄托在陈依琪身上。她了解陈依琪有这个能力,今天总算是如愿了。她不求发多大的财,有个正儿八经的事做,至少可以从此不再让别人在门缝里看自己。
说干就干,一点也没迟疑。所有的事都按步就班,全照着计划在完成,一切都顺利得出乎意外。到了第一批酒酿好了的这一天,陈依琪和小凤子借了两轮三轮车,分头将做好的酒酿送去了工友的食品店,每个甏头上都贴着菱形的红纸,上面写着“依琪家酒酿”。
第二批的蒸米又进了甏头,小凤子等不及,挨个打电话给食品店询问销售情况,工友们反馈的消息大都是“还看不出好销”。小凤子有点急,说着好话要他们帮着多推销推销。陈依琪比较沉得住气,劝小凤子尽管放心,销售肯定慢慢才会好。两人商量着剩这二天的空隙,还要分头出去,除了与工友们多笼络笼络感情,请他们多加宣传,也要再谈多几家工友食品店代销,以防出了新酒酿没去处。
家里到处是酒甏头,那酒的香味特别招苍蝇。但母亲有办法,她用几十个透明的塑料袋,装满了自来水扎好口,在窗口和门前全挂满了一包包装水的袋。说来也怪,那些苍蝇居然真的就没一只飞进屋里来。陈依琪粉墙多下来的石灰,全被母亲洒到了墙沿壁旮旯,什么蟑螂八脚都休想进得了酒甏头的领地……母亲一套套的办法,简单实用,效果奇佳。
因为家里放酒甏头拆掉了大床,陈依琪就决定住去小凤子家里,她家是八零式的横套,有两个房间。
小凤子的儿子陈然,被小凤子逼着学画画、学书法、学拉二胡、学国际象棋、学跳国标舞、学跆拳道,最后文化课反而落下了。本想要为他请专职家教的,后来画画的老师主动兼了陈然文化课的家教。陈依琪知道陈然的画画老师是美术学院的学生,每天七点半都会准时到她家里为陈然补课。
陈依琪到小凤子家里时,已经夜里十点了,家教还没走,仍在陪着陈然做作业。见了陈依琪,他变得表情不自然起来,急急地就向小凤子告辞着走了,陈然还在一边问:“叔叔今天不和我睡啦?”他挺尴尬地看了陈依琪一眼,说道:“明天我还有早课,要赶回学校。”
小凤子的脸上也露出了窘惶,眼神也在躲躲闪闪。她安排好儿子去自己屋里睡了,便帮陈依琪倒了杯茶,走来沙发上坐。
“后生家长得蛮登样,一脸善像。”陈依琪夸那小伙子家教。
“人是蛮好,也不会眼高手低。”小凤子应道。
陈依琪笑眯眯地看着她,不再说话。陈依琪光笑不说话了,小凤子便变得紧张起来,说道:“依琪姐,你别瞎想,什么事也没有……”
陈依琪探过头,笑嘻嘻地半真半假地轻声说道:“嘉凤,我可没说你有什么事,是不是你做贼心虚啦?
“不是格,不是格……依琪姐,你等我慢慢告诉你。”小凤子越是急越不知道从何说起,哝哝唧唧了半天也没说明白事情,总算开始从头说起了,她又象倒翻的夜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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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夏天一个周未的中午,小凤子带着儿子从少年宫回家路过锡惠桥洞,见到一年轻人在桥洞下摆地摊画像,便拉着儿子驻足观看。那小年轻忙笑脸迎上来,热情地招揽起生意。小凤子解释说自己的儿子在少年宫也在学画画,一眼觉得地摊上摆的画,画得实在是好,只是观摩而已。那小年轻说,只要能帮他买碗面,他可以速画一张素描送她儿子,回去照着临摹,一定是物超所值。
小凤子的心突然就象被人狠狠地捏了一把,她惊讶地打量着面前的年轻人,心生起了同情。她二话没说,让陈然在画摊前等着,自己便快步跑去附近的小吃店,打包了一碗双份大排的盖浇面,急匆匆地返回。
年轻人已经在帮陈然画素描,边画还边在对陈然讲解。小凤子让他停下来,赶紧吃饭。她又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五十元纸币揣到了小年轻手里,拉着陈然就走。
年轻人一把拉住了她,还了那五十元钱,非常感激地说道:“大姐,谢谢你!你不买我的画,我不能收这钱。如果大姐想让我能安心地吃完这碗面,就麻烦你再等等,让我画完这张画。”
小年轻诚恳的话让小凤子感觉十分惊奇,顿时就对他肃然起敬。在她的心目中,这画画的年轻人一下子就变得神圣起来。她忙拉儿子停下,让年轻人完成他的画。
年轻人画画的当口,小凤子便和他聊起家常。小年轻说他来自苏北农村,正在吴梁上大学,他后悔学了美术,这艺术院校真的不是穷人可以进的,学习的费用高得出奇。虽然他在校学习很努力,年年都能拿到奖学金。但一等奖学金也就四千元,光学费就得化一万一千,不够的钱就全得靠他自己在暑假里卖画来筹集。假期里学校的宿舍不开放,宁愿都空着,也不肯让象他们这样的学生住,所以,他便只能露宿在桥洞了。
小凤子这才注意到地摊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