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依琪对市食品厂的下岗工人有优待，对他们的文化程度没有任何要求，工资还可以高半档。因为他们都懂食品生产，不必再集中食品卫生知识的培训，也不必再去体检办健康证，还有一个原因，陈依琪也和他们挑明了说，食品生产的门坎很低，她不想让太多潜在的竞争对手都挤进来互相残杀。
顾文文只准备了三百张申请表，很快就被一抢而空。但人潮并没有散去，顾文文只得在厂门前一路贴出了十张通知，写出了要求，让有意应聘的人自制申请表，第二天送来依琪食品厂。后来送来申请表格的有近五千张，接受面试的有五百人，最后一百零一人被通知上班。
原来街道里推荐来的二十名工人，在接受代培回来以后，都涨上了工资，现在已经是工厂里的骨干了，他们其中的十人和新招聘的五十人被派往上海接受培训，其中二十人是新招聘的大学生。其余的人都被插进了车间。而新聘的另外二十名大学生都去了业务部，由原先大学生的业务人员一帮一，业务部一下子扩充到了五十人。
原本只招一百人，那多出来的一人，不是别人，是范健的小女儿范小春，她比姗姗还小二个月。她初中没读完，辍学在家里陪着半瘫的母亲，哥哥去了深圳打工，每月寄钱回来养家。母女俩便在自家门口放个烤炉，以卖烘山芋度日。一位原来市食品厂的退休老工人硬是领她来，直接找了陈依琪。
陈依琪劝范小春跟姗姗一起去读书，费用全部由厂里出，工厂还会再续付她父亲的工资，让她每月来领，直到她成家立业。
范小春谢绝了。她说，她和她哥哥只想自食其力养妈妈。她爸爸最后交待她和哥哥的话是：不食嗟来之食，不获施舍之获，这是她爷爷传下来的家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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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依琪给范小春专门设了个“总顾问助理”的头衔，范小春便成了母亲的随从。
陈依琪交待了母亲，要好好带带范小春。陈依琪对她父亲范健的死，总觉得有份愧疚，她想日后一定要尽自己所能，让范小春兄妹出来自己独立做事，无论是她的爷爷还是她的爸爸，都是很出色的男人，他们的子女应该继承他们家族的那一份商业遗传。如果有朝一日，他们的子女又能在工商业有所作为，那么，那地下冤屈的亡灵，也许才会真正的安息。
母亲知道范小春的家史和家境，心里明白女儿的心思。她让女儿放心，她会当范小春就是自家的老小来培养教育，我们不一定能让孩子有多大的出息，至少我们也要让她活得有个人样，不会总是生活在挣扎中，要在苦难中煎熬，更不能再让她父辈的悲剧重演。
母亲很喜欢范小春的模样，说她生得象个林黛玉似的。母亲拉姗姗过来，要她俩认了姐妹。母亲说，自己现在多了个外甥女，身边就有了两员大将，一文一武，文武双全了！
姗姗拍着范小春的肩膀，说道：“妹妹，日后你就跟着姐姐混了，不管有什么事，姐姐罩着你！”
母亲听得伸手就敲姗姗的头，笑着说道：“我看你是讨吃毛豆子。”
陈依琪满脸喜庆地匆匆走进来，一见她们老少在逗着乐，也跟着开心起来。她一手一个拉过姗姗和小春站到母亲身前，嘱咐着姗姗要好好向小春学习，做人就是要有股骨气，越是苦难越是要保持本色！现在两人做姐妹，就要互相帮助，互相照顾。你们两个，最主要的还是要多听舅婆的话。
母亲哈哈笑着，说自己年纪大了，脑筋没有姗姗她们好用，但几十年也不能算白活，什么事都经历了过来，很多触目惊心的事，你们小字辈可能想要再去经历都难。
母亲一看女儿喜悦的神彩，就知道她又遇上了什么喜事，自己反到阴沉下了脸来，说道：“看你的高兴劲！我告诫过你了，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越是顺利，就越是要收敛些，千万不要忘乎所以！虽然说财运来了，象洪泛，水是不会一天就退的，但凡事都是乐极生悲！”
陈依琪连声说：“姆妈，你放心，我记牢啦！”
陈依琪是过来告诉母亲，说顺德的耿老板突然打来了电话，想出一百万的现款，买断螺旋藻酒的专利配方和技术。这是母亲的功劳，女儿是为母亲高兴。
母亲听傻了，连问了几遍：“他要出多少钱？”
陈依琪再次告诉母亲是一百万，一百万人民币，时下可以卖下十几套家里原来住的房子，可以卖下五辆不算太差的车子，可以买到二十五斤纯金子。
母亲确信是一百万时，笑得嘴都合不拢，连声说道：“陈红啊，你有没有听清楚他说话？他有没有喝醉了酒？不是他在说酒话吧？我们教会他们做这酒，他就白白给我们一百万？那耿老板是痴呆还是憨砖啊？都说广东人有钱，我看他是钱多得闹心啦！”
陈依琪笑道：“姆妈，你说他出得多了，我还觉得就这点钱，我才不打算卖呢！”
母亲指着女儿的鼻子，笑着骂道：“那你也是痴呆，也是憨砖！”
母亲收起了笑，认真了起来，说道：“陈红啊，你说过那耿老板人不错，又帮上了你忙，你就放给人家去做吧！他想出钱买断独家去做也由着他，不就是一只产品吗？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别藏着掖着当个活宝似的。和耿老板讲，我们试验成功也不容易，你就告诉他，老母亲那些日子半夜要起床好几次，从来就没睡过一个囫囵觉，说到底人也蛮辛苦的。让他补偿我们个二三万块钱，也就算是他挑我们赚了！多了我们也不贪！陈红啊，你不好去对人家狮子大开口！”
陈依琪笑了：“姆妈，你可自己不要是宝不识宝啊！技术上的突破就是这样，难者不会，会者不难。不会的就得去爬上几座山，那也是有成本代价的，而且那还得冒高风险，不是说爬过了几座山就一定能到达目的地的。会的也就是捅破一层纸，要是等纸捅破了，肯定是没什么难的，那个个都可以做诸葛亮。再说，我们已经申请了专利，这技术是受法律保护的！这产品我是想当我们工厂今后的拳头产品，我不想轻易就卖啦！”
母亲道：“厂里的事还是你自己做主，卖不卖你自己去打算吧！我没其他好说的，反正你要记牢，贪者近贫，‘贪’搭‘贫’，就相差一点点。”
陈依琪不想卖技术，急坏了耿老板，一天里几个电话追来。耿老板说，“冰点”饮料一个产品足够你发财几年的，只要广东市场配合了你做，就够你赚的了！饮料这玩意，要么你没做开，要是让你做开了，你就等于是拿水当油在换钱！水能值几个钱？油是什么价？算起来饮料比起油来卖得还贵呢！绿酒虽是个好产品，但上市做市场是要大投资的，不如先放给有大资本的人去做，自己先赚上一票再说。
陈依琪心里是真的不想一百万就卖了，只好推说股东专门开了会，大家不同意转让，只答应可以开展合作。
无奈中，耿老板道出了实情，他也是受人之托，是他的日本客商对这只绿酒感兴趣。耿老板说，他从吴梁赶回广州接待日本客商时，请他们喝了吴梁带回去的绿酒，日本客商觉得这绿酒很特别，要了两瓶当即就快递回了日本。谁知他们回去不久，就又是电话，又是电传，又是发传真，又是发伊妹儿，要求买下这绿酒制作的配方和工艺技术，价钱可以谈。
陈依琪就是不松口，耿老板最后一只电话打来，象是最后通牒，报出来的价钱，吓了陈依琪一跳：日本客商出价的一百万是美金。
陈依琪异常的兴奋，却不敢再跑去告诉母亲。她悄悄地找小凤子说了，小凤子也听傻了，但她转念一想，也只得摇头叹息，不无惋惜地说道：“要是肯出这一百万美金的不是小日本，而是个美国佬就好啦！”
一百万美金确实太有诱惑了！但陈依琪知道，这笔交易过不了母亲这道坎。虽然说，这只是在做一笔生意，生意人之间除了交易，不应该受到其他任何非交易因素的影响。但陈依琪清楚自己，如果没有首先尊重母亲的感情，自己也休想过得了自己这道坎。钱毕竟只是个数字，每个人保障自己生活实际需要的钱，也许有一百万人民币就足够了，多余的其实是毫无实际意义。
如果没人提起，母亲一辈子也不想再回忆；如果有人提起，那母亲的回忆便只有抹不去的伤痕，永远剌心的痛。那不仅是母亲的的痛，那是吴梁人的痛，那也是中国人的痛。
现代人只记得当年有举世震惊的“南京大屠杀”，却很少人有人提起大屠杀前夕同样骇人听闻的吴梁屠城事件。一九三七年，日本鬼子在从上海攻向南京的途中，于十一月二十五日攻占了吴梁，吴梁古城便沉滞在一片血腥恐怖之中，恍如人间地狱。
日本鬼子打退了中国国军在吴梁城郊的殊死抵抗，一进吴梁城就开始疯狂杀戮，用活埋、活焚、枪杀、刀劈、剖腹、溺死、截肢、刺死等各种惨绝人寰的手段大肆屠杀平民，整个吴梁城尸横街巷，血流成河。日本鬼子还几乎是在挨门挨户搜索妇女奸淫，大凡自12岁到70岁的中国女性，都难逃他们的施暴摧残。稍加抗拒，即遭惨杀。有的削去两乳，有的搅烂下身，有的切腹挑肠，死状惨不忍睹。有孕妇遭奸淫，事后又被刺刀开膛破肚，日本鬼子居然取出胎儿蒸食。世人皆知的两名日本鬼子少尉向井敏明和野田毅展开的杀中国人比赛，就是开始于日本鬼子从吴梁攻向常州的途中。紧接着，日本鬼子对吴梁全城进行了有组织的洗劫，无数住宅、商店、仓库、机关都被抢掠一空，米厂、纱厂、铁厂的设备及产品全部被抢走封存，运回了日本。然后，日本鬼子开始纵火焚烧城区，连烧了吴梁城七天七夜，城内外最繁华的地段和吴梁的名胜古迹均被烧成了一片废墟。依琪食品厂旁的的莲蓉桥原来是吴梁的老北门名叫控江门，是一座古老瓮城，城门上还有控江楼，就是在这场浩劫中，整座城门连同城楼上的所有建筑全被烧塌，就是布行弄内所有木结构的建筑也都烧成了一片灰烬。
母亲对日本的概念，就是他们来吴梁纵火了七天七夜，老北门内外延绵了十几华里的那场大火。在那场大火中，母亲的先人有七人葬生火海；母亲对日本鬼子的记忆，就是他们轮奸了中国妇女以后，还要割下她们的双乳和阴唇喂他们的狼狗，而在那些被轮奸后蹂躏惨死的妇女里，有一人就是母亲的亲姨妈。
陈依琪犹豫了许久，最后还是决定试探着将这事婉转地告诉了母亲。
母亲还没等女儿将话说完，脸就板上了，情绪异常的激动：“你办你的工厂，怎么会去扯上东洋赤佬呢？”
陈依琪平静地解释道：“姆妈，中日都已经友好二十五六年了，而且，还要世世代代的友好下去，今年江主席还要去友好访问……”
母亲铁青着脸，眼睛在充血，透出冰冷的光，她吼道：“别人不念旧恶，要世代友好，我不反对！但我活着，我不行！我忘不了我母亲咬牙切齿的话：他们比野兽还野兽，他们比魔鬼还魔鬼，他们根本就不是人！”
陈依琪忙扶着母亲，帮她揉着胸口，拍着背，劝着母亲先别激动。
母亲依然按捺不住情绪，愤愤地说道：“陈红，你记着，人要和人打交道！我们不卖，就算给金山银山，不卖！不卖就是不卖！”
母亲放下话，便自顾自地去睡觉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让陈依琪感到更加为难的事情，紧接着又来了。
第七章49
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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耿老板打来电话，日本客商一行五人近日启程，要来考察首创绿酒的吴梁依琪食品厂。耿老板在电话里再三解释，这日本客商是他的大客户，对他的企业太重要了，他无法谢绝。所以千万请陈依琪予以热情接待，买卖专利配方和技术的事，双方可以面洽。耿老板还反复交待陈依琪不能怠慢了客商。耿老板表示，如果不是有欧洲的重要客商同期来广州，他自己都想飞来吴梁陪同。
耿老板很担心陈依琪接待他的大主顾疏忽大意，还特意给市经济合作局的耿局长打了电话，要了耿局长私人的银行卡号，当即汇上了五万元作为接待费用。耿局长立即就将日本客商来访，当成了市里对外开放的大事，亲自赶到厂里来过问。
耿局长并不相信日本人当真会出一百万美金来买一只专利尚在申请中、尚未投产的产品，他只以为是陈依琪在利用招商引资的名义，为了市场炒作。这种事吴梁的企业做得太多了，为了响应政府号召，紧随政策方向，迎合长官意志，大家拉点外商、台商、港商来，供他们吃、住、行，摆摆排场，做做样子，领导出面，媒体宣传，最后是皆大欢喜。出面起哄的人是出于一份工作，有政绩可赚，当然是乐其不疲，请来的客人也权当是一趟免费旅游，吃喝玩乐有人全包，自然也是乐不忘返。三百六十五天，天天都是这样的项目在洽谈，最终真正能成交的投资当然只会是凤毛麟角了。
耿局长虽然心知肚明，但却并不想拆穿陈依琪。碰上这种事情，做领导的睁一眼闭一眼是上策，即便是假戏，也要当真戏来演。毕竟日本客商是千里迢迢来吴梁，这就足够了，市领导可以出面，要是对方够实力和档次，还可以让领导与外商合影留念，然后登报宣传。那这也就是市经济合作局招商引资工作的不小成绩。况且，广东的耿老板还那么客气，所以这事更马虎不得，不能出任何差错，一定要当成是一个政治任务，要让日本客商高兴而来，满意而归。
陈依琪本想对耿局长说说母亲的事，但又怕被他笑话，便没再提。都什么年代了，政府早就号召人民不要再去纠缠那些历史旧帐。中日也早已化干戈为玉帛，相逢一笑泯恩仇。自改革开放以来，日本一直是中国的第一大贸易伙伴，日本还向中国提供了大量的开发援助资金，众多的日本企业已在中国扎根，就是连偏僻小山村里也出现了中日合资。同时，持续增长的中国经济和有十三亿人消费需求的大市场，也让日本经济重新恢复了信心，摆脱了经济危机，从经济低迷的困境中走了出来，结束了一个失败的时代，顺利地进入一个新的发展时期。政府天天都在宣传中日友好，经贸合作，以史为鉴，面向未来。难道母亲到今天，连这个觉悟还是没有？
陈依琪找来了小凤子、顾文文、倪骏康，一起商量办法。这事还真辣手，政府将接待任务当成了政治任务，耿老板不能怠慢日本客商，而我们又不能怠慢耿老板，那母亲这里要怎么办？
顾文文和倪骏康都认为，这实在不应该是个问题，来的是日本客商又不是日本鬼子。
小凤子说，这怎么不是问题？这问题大了！你以为老太太象你们年轻人啊？一边什么都要崇尚日本货，一边又骂着人家小日本。老太太是真的有国恨家仇，是苦大仇深！她现在身体本来就不是很好，要是真的见了日本鬼子，气坏了身体怎么办？
正在陈依琪感到左右为难之际，范小春敲门进来了，她进门后就对陈依琪说：“陈姨，舅婆让我过来告诉你，她想要去苏州寒山寺烧香，还想要在苏州多待几天。让我和姗姗陪着她，还要再带上我妈妈一起去。舅婆说，去烧香的日脚，可以由陈姨你来定。要是你不放心，就多派一二个工厂女工陪同一道去。舅婆说，梁姨、顾小姐厂里事情多，就不要派她们去陪了。”
陈依琪一听忙问范小春：“舅婆是不是已经晓得日本人要来？”
范小春点点头，说道：“舅婆不让我说她晓得。”
陈依琪心里暖暖的，眼眶一下子就湿润了。她仰头朝天，大大地松了口气。她交待了范小春一番，让她去回母亲话，就说陈姨知道了，会随她的心意安排。
顾文文在一旁得意地看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