琪傻笑。
小凤子走后,陈依琪心里有点踌躇不定,直感到自己的眼睛在跳。她没有马上回家,而是走回了自己的办公室,独自在办公桌前坐着。那眼睛跳得越来越厉害,一种莫明的紧张开始悄悄地在侵袭着她的身体,她不由打了个寒噤。
她想起了小凤子,但她心里完完全全信得过小凤子,这突如其来的害怕,应该是与担心小凤子无关!是担心其他工友会泄密,也应该不会。这么久了,大家都守口如瓶,毕竟牵涉到自己的切身利益。自己到底是怎么啦?是自己累了吗?是不是有什么环节自己疏忽了?还是有什么事自己掉以轻心啦?怎么自己会突然就这样心虚,象是做了什么亏心事怕人发现似的。自己到底是在害怕什么?
老话是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还是“左眼跳灾,右眼跳财?”忘记了,全浑啦。现在是左眼在跳,到底是财,还是灾?她想打个电话问问母亲,此时,她很想母亲就在身边,或是小凤子能在自己身边,就是姗姗在也行啊!她真的突然就感到了一种孤独和恐惧,而且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一看时间,她又取消了打电话的念头,母亲累了,应该睡了。
这些天,母亲天天带着范小春去老房子,她将老房子布置得象只庙堂,房间四壁放上了连着的供台,上面供满了她让范小春专程去无锡买回来的各式各样的泥塑:释迦牟尼、阿弥陀佛、观世音、玉皇大帝、洪钩老祖、梨山老母、九天玄女、二郎神、关公、赵公明、姜大公、比干、陶朱公、尉迟恭、招财童子、灶王爷,还有耶穌和邓小平。一式在塑像前都放了个香炉,她一到,每个香炉都会上香。母亲不信人家说的神不能乱拜,她坚信只要是神灵都可以拜,拜神只是人对神有个许诺,表示尊崇,神是否也有许诺,肯给予庇护,那是神的事情。神不是人,不会有人那种狭隘心胸,你拜了自己又拜别个,神就生出醋意来,那他就不是神了,那一定还是人。
她和小区里一群老年人时常聚一起,陈依琪的发达,让那些本来只敬佛的老太太,也开始学她的样,什么泥菩萨都磕头上香。在母亲的小环境里,母亲成了他们中领导阶级的一个代表,很受人尊敬。
居委会里的张伯伯专门上门来规劝母亲,要她别在那房间里搞迷信活动。母亲对张伯伯说,现在的人为什么越来越不知礼义廉耻,越来越堕落,就是因为他们不信鬼神。共产党讲究信仰自由,张伯伯也无奈何她。只得劝她,那房间里香火薰得空气不好,要她还是常去小公园里走走,打打太极拳。母亲也乐意听,但她从不一个人跟他们老头一起学打拳,她总是要拉上几个老姐妹跟着,她怕女儿有时开车来接她时,看见她和老头们单独在一起,她自己会感到有点难为情。
陈依琪开始明白自己在害怕什么了。自己顺风顺水一路走来,好运一再眷顾着自己。而这一次,生死攸关之际,她害怕出现转变,害怕好运从此便弃自己而去。每一次的失败都可能成为成功的开始,而每一次的成功也可能就会是失败的开始。她知道,她与朱弘友的对决,战火即将燃起,而胜负并不会被注定,她和朱弘友都拥有着同样的胜算,或许都占着五成,或许朱弘友的胜算还更大些。倘若,事情并不如她预谋的那样,那这次栽倒的恐怕不会是朱弘友,而可能就是她!那么,这快近一年的丰硕成果就会悉数尽失,那已见端倪的事业屹立起的基础顷刻间就会土崩瓦解,大家付出的所有心血也都将付水东流。
她在问自己,自己的野心是否太重?这代价是否太大?这赌注是否值得下?她真能对付过那个硕大无朋的朱弘友吗?她真能对付过那个与官方有着盘根错节关系的朱弘友吗?如果出现了意外,真的关羽走了麦城,拿破仑遭遇了滑铁庐,那依琪食品厂还能够继续生存和发展下去吗?
陈依琪拨通了电话,这电话不是打给母亲的,而是打给了刘锡山。刘锡山听见她说话的声音吓了一跳,以为是她病了。陈依琪说,她很想去一个地方,问刘锡山愿不愿意陪她一起去。刘锡山在电话里焦急地吩咐她,让她在办公室里千万别动,他这就坐车赶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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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锡山象是开着救火洋龙来的,车还没停稳,他就从后车座跳下了车,大步冲进了陈依琪办公室,他的惊慌和焦虑全堆积在他的脸上,那脸色象是粉刷过的墙。当他一看到陈依琪独自坐着,人是好好的,这才象是突然又找回了自己极其贵重的遗失。他双手撑着办公桌,看着陈依琪,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陈依琪很感动,眼睛里闪着激动的泪光,她快步走过来,轻轻地拍着他的背,又像喜欢,又像生气,娇喘地说:看把你紧张得……
她拍他背的手慢下来,自然地就伸向前去,在他身后轻轻地抱住了他,将脸贴到了他的背上。刘锡山苍白的两颊顿时潮红起来,他的心再也按束不住了,情不自禁地一个转身,就将陈依琪搂进了怀里,那手很自然的就去抚摸她的脸,抚摸她的秀发。他的心跳骤然加剧,那是尘封已久的心跳,他闻到了她身上散发出的那淡淡的香味,那是比醇酒更令人陶醉的香味。陈依琪早已飞红了脸,她紧紧依倚在他的胸口,温顺得象只小绵羊。
陈依琪搂着他的脖子,象是在啜泣:我怕,抱紧我!抱紧点……
刘锡山紧紧地拥抱着她,大口大口的喘气,但那不再是喘粗气,而是伴随着心跳的急促喘息。他开始象哄小孩一样地哄着她:别怕,别怕,好妹妹,不怕,有大哥在,天塌下来,有大哥帮你顶着。许久,他才轻声地问她,象是怕惊醒一个熟睡着的婴儿似的:到底发生了什么变故?
陈依琪慢慢睁开了闭着的眼睛,她松开了自己的双手,深情地看着他,又慢慢地从他的怀里出来。她平静了自己,那脸上也象是一阵暴雨过后,又露出了晴天来。她双手理了理自己蓬乱了的头发,对着刘锡山破涕笑了:没什么,现在好啦。刘大哥,谢谢你。
刘锡山惊愕地看着她,一时不知所措。陈依琪伸手帮他理了理衣服,她用柔软的声音说道:真的没什么,刚才就想你能抱抱我。刘大哥,我想要去我家的老房子,你能陪我去吗?
刘锡山让司机开车先走,自己坐陈依琪的车,陪她回了她家老房子。
陈依琪上楼开门,进屋开亮了灯,她让刘锡山在客堂里坐一会。自己进了里屋,她学着母亲,在所有的泥塑前都点上了香。然后,她独自在屋中间的地上,双手合十地跪着,心里默默地在祈祷。
刘锡山静默地看着她一动不动地就那样长跪着,只到那些燃香焚尽。他不敢打扰她,也不敢弄出半点声响来。也许是青烟袅袅中那些活生生的神像召唤,也许是他想帮着她在神像面前表示出虔诚,他在房门前的地上也跟着跪下了,脑门紧磕着地,默默地请求着神灵多多保佑她。只到陈依琪过来搀起他,他才从与神灵的对话中醒来。
离开老房子时,陈依琪想送刘锡山回家,刘锡山说他放不下心,还是先送陈依琪,然后他再打的士回去。陈依琪说她不想睡,不如就开车去哪里坐坐。刘锡山说,他可以陪着她。陈依琪问他,不回家,太太会不会出来找?回家会不会有麻烦?刘锡山说,出来时就和太太请好假了,太太知道他有急事,就是通宵没回去都没问题。陈依琪二话不说,拉着刘锡山就上了车。
一路上,陈依琪讲起了中秋月饼的事,这是她要公开和朱弘友竞争。她坦言,她不一定能赢过朱弘友,但她实在不想输,她做梦都在想要让朱弘友也要去尝尝下岗的滋味。她在问刘锡山,所有的连锁店是否能保证在十九日前装修完毕?尤其是那七家还没装饰好门头的店,要在九月十九日这一天里全部都装修好,能不能来得及?刘锡山让她放心,已经根据她的要求,都安排妥当,现在都在日夜赶工,一定都会按时完成,那七家店到时会有七个小组的人同时作业,保证完成好任务。
陈依琪不无担忧地说道,除了未结的工程款,厂里还借了刘大哥三十几万现金,我很担心要是这次我做失败,会把你也拖下水!
刘锡山立即表态,依琪妹妹,你放大胆地去做,不用将我的钱放在心上。就算这钱全丢了,我刘锡山也不会对你有一句怨言。没了这几十万,我也一样不会穷,要是你依琪妹妹这次真的输给了朱弘友,摔了大筋斗,我刘锡山也一定会尽我所有,扶着你起来!我相信你,怎么摔,也摔不死你!怎么扶你,都是最有远见的投资。
陈依琪笑道,你也别对我有那么大的信心!谁都有可能,一次跌倒,一生都休想再爬得起来。你的事,我已经想好了,不管我这次是成是败,我都要预先处理好你的钱,我陈依琪有今天,全是你刘大哥的功劳,我不能做忘恩负义的人。
陈依琪问刘锡山还记得不记得范健?就是厂里那个“好人范健”。刘锡山说,当然记得他。刘锡山在市食品厂里做了这么多年的泥水活,市食品厂里的大大小小事情,自然都知道一些。
快近二十年了,那是邓小平上台搞改革开放不久,厂里有个叫张克强的小伙子,曾经还是厂里的劳动模范,他谈恋爱和女方翻了脸,女方就去派出所告他强奸,张克强就被公安抓进了东门看守所。那时候刚好在严打的风头上,根本就没有公安局立案侦查、检察院审查起诉和法院依法审理的一整套程序,一律式都是开个群众大会,一排溜所谓的罪犯全都胸前挂着牌,戴着手铐脚镣,甚至还有五花大绑,当众一宣判就算完结。只要有被判枪毙的,就直接从会场游街去郊外野田陌,一枪毙命了结。而严打那一阵子,公安局是要根据上级下达的抓人指标凑人头的,一批批地被判刑,又一批批地在枪毙人。那些留长发、穿喇叭裤、唱邓丽君歌的人,冷不防就会被抓去判上个几年刑;有人在家里和朋友一起跳跳舞,就算是在组织秘密舞会,就可能被抓判上个无期。有人在公园里谈恋爱拥抱接吻,被联防队逮个正着,抓进了派出所,糊里糊涂就算犯了流氓罪,一宣判就是七八年的刑期。而犯强奸罪的人,那一定是必死无疑。这张克强是范健的徒弟,得知徒弟被抓的当天,范健就赶去找到了那女孩家,他在女孩家的门前,从下午四点一直跪到了第二天早上的九点。那女孩总算是良心发现,去派出所改了口供,那张克强才算保住了一条小命,但还是被充数当成了流氓罪,判了八年。后来,听说这张克强还是死了,在青海服刑期间,一次意外的大火,张克强冲进了着火的房子里,连救四人,在他第五次再冲进火场去救人时,倒塌的一根梁柱砸中了他的头,他倒在了火海里,被活活地烧死。因为是服刑人员,他成不了英雄,但政府还是帮死人减了刑。
还有一次工厂下班,门卫在一名年轻女工带出厂的饭盒里,搜出了半斤多白糖,门卫就将这女工扣住了。女工拚命分辩,说她根本就不知道这饭盒里有白糖。范健刚好就在她身后,忙上前说那饭盒是他的。最后范健被工厂罚了款,还遭到了工厂留厂察看六个月的处分。范健说他年纪大了,反正出身也不好,什么都无所谓了。但那女工还年轻,日后还会有大指望,不能因为这一饭盒的白糖,就毁掉她一辈子。
这名年轻女工就是陈依琪。而放进饭盒白糖的人,是工厂的另一名年轻女工,因为嫉妒陈依琪要求上进,纯粹就是一场恶作剧。
就因为类似这些事,范健就被大家私下里叫作“好人范健”。
陈依琪告诉刘锡山,范健自杀后留下了半瘫的妻子和一男一女两个小孩,家庭十分困难。她想要出面来帮帮他们,也许这也是出于她的一份私心:她收藏着范健家的那本《吴梁市公私合营企业发息凭证》的小册子,虽然政府至今还没说法,但毕竟那是范健家对市食品厂拥有部份产权的证明,或许今后还能派上用处。
陈依琪和刘锡山商量,就是现在中山路非常好市口的那家大店面,她打算申办一家全新企业,作为完全的独立法人,与依琪食品厂脱离所有的关系。这店将延续范健家祖上的招牌,就叫“江南春”,让范健的子女控股做老板,让他们兄妹去经营,你刘大哥做他们的二股东。我将你借给依琪厂的钱,全部转投进“江南春”,你占其中百分之四十九的股份。你可以放心,我会配上原来市食品厂最好的师傅去“江南春”,保证它能够持续的赢利。这样你的本金就安全了,收益也一定会远远地超过现在的那点利息。
刘锡山一时不知道自己要说些什么好,只是在一旁激动地一个劲地打量着开着车的陈依琪,他说道:大哥全听你的,妹妹怎么安排都行。
汽车在湖滨路上拐了个弯,上了一条幽暗僻静的密林小道,又转进了一条崎岖不平的山路,最后在一大片树林旁停了下来,陈依琪熄灭了车的灯光。两人坐在车里,不转瞬地对视着对方,她主动地凑过身体,将脸靠近了他,他猛地就抱住了她,然后,她感觉到了一双温柔的,忙乱的、贪婪的手,开始触摸着她的脸,探索着她的身体,两人急切地,温柔地,热吻着。
她突然缓缓地推开了他,还在他茫然之中,她已经跳下车,跑过来了这边车门,她拽着他下车,还娇嗔地轻声说,傻瓜,快过来。
车门也来不及再关,她挽起他的臂,飞快地径直向一条狭隘的小径跑去,那小径两旁都是些丛密的小杉树,夹带一些高高的竹子,竹叶在晚风中嗖嗖的响着。这是个无月亮的繁星之夜,星星在树隙中闪烁。急促的脚步声惊飞了树林中栖息的鸟儿,一阵“扑扑”的声音有近即远,夜又复归了寂静。这夜是透明的,能清楚地辨别一路上洒落在野草中的野菊和在荆棘中傲然崛起的野百合。
很快,他们在一块草地上停下了脚步,向四周眺望。前边一片开阔,他们看到了白茫茫浩瀚的的太湖,除了有点点的渔火映衬着满天的星斗,差不多没有了其他的光。那永不停息的湖水拍岸的声音轻轻柔柔地传来,象是太湖沉睡中的喘息。
在湖的另一边,那就是吴梁城。依旧是灯火通明,光怪陆离,能让人感觉到隐约而断续的纸醉金迷的浮华和熙来攘往的喧嚣。这城市已经没有了睡眠,夜被无尽无休的贪婪骚扰着,又被无拘无束的疯狂欲念强奸着。
她向他张开了双臂,好象磁石似地吸引了他。他抱起她原地转了几个圈,那拥抱的热烈温暖了她,激荡了她,他们再次继续着那醉心的吻。
她感觉到了他的着急,她解开他衣服的钮扣,让玉手的指尖在他胸前轻轻地划过,慢慢地划向他的全身,划向他骄傲得不可一世的精灵。她的手象是在自然而温馨地抚摸着一个可爱而乖巧的婴孩,欢喜得她要用那热血膨胀的双乳去喂他。他的脸上开始焕发出一个准备战斗的勇士的光芒,欢喜得她唅着吻着恨不得要吞食尽它刚强的高傲。他的身体是那样健壮,他的手臂是那样有力,他的肩膊是那样宽阔,他的胸膛是这样挺拔。生命是如此强悍,而她就象是要去战胜着生命似的。
她很久没有做这件事了,她迫不急待地把衣服脱光,星光落照在她全裸的身上。在另一个全裸的古铜色的身体前面,她越发显出白皙,象脆嫩的瓷瓶一样有光泽。那美丽的、温柔的、热烈的、生动的身体是天地造化的赏赐,是鬼斧神功的杰作。那是可贵的,那是神圣的,那也是不可抗拒的。此时,再也没有了精神上的重载;此时,金钱和荣誉没有了意义;此时,事业及其他的一切也开始显得可笑的滑稽;此时,只有复活的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