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朱凰大人怎么可能反对您?”
丛惟眼中闪过一丝苦涩,“所以,我要赌。只是……她却从此又要卷入纷争了。”
“那我就更要随主人前去了。”
丛惟看着青鸢,温和地摇头:“不行。你去了,难免杀戮。何况如果朱凰她真的……那么你们势必要对立。我不让赫蓝他们跟着,因为他们不可能是朱凰的对手。而你,你要跟她动手的话,势必两败,我不希望看到你们中任何一个受伤害。”
青鸢不由提高声音:“即使朱凰她背叛?”
“即使如此。”丛惟答得斩钉截铁,缓了缓,又道:“是我先对不起她的。既然当初把她卷进来,那么要如何选择,就只要由她决定了。所以,青鸢,你不能跟我去,何况,我还要你答应我一件事情。”他注视着青鸢的眼睛:“如果,万一我赌输了,那么你就要不择手段救出陟游,让他……继承凤凰城。”
青鸢吃惊地瞪大眼,蒙面的黑布下,看得见张开的嘴无法合拢,“主人,你,你……”磕磕绊绊,却不知该如何说下去。
丛惟淡淡一笑:“现在你明白了吧?你必须留下。”
烟罗城外筑起高大的土台,黑色金凤旗帜在上空飘扬,土台的正中,巨大的金色旌盖下,一个黑袍的身影临风而立。二百个银铠的武士侍立在土台前,手中戟钺林立,阳光下明晃晃闪着腾腾杀气。
怅灯站在高台上,眼看着白鹿战车由远而近,停在一箭地外,嘴角扬起冷冷的笑容。“丛惟,丛惟,”他咬着牙,反复念着这个名字:“你到底是来了。”看清楚战车上面只有一个人的时候,冷冽的灰色眸子闪过一丝诧异,“连那只乌鸦都不在身边,丛惟,你是不是真的众叛亲离了?”
丛惟从车上下来,朝土台上的人望去。两个人的目光隔空相遇,对方灰色的眼眸瞬间迸射出强烈的光芒,蕴积掩藏了已久的情绪,终于在这一刻有了发泄的余地。
“丛惟!”他大声地说,不知是因为兴奋还是怨恨,高亢的声音隐隐颤抖着,“你竟然敢这样单身赴会,我是不是该夸你一句勇敢?”
丛惟向前走去,似乎没有听见他的话,铠甲和戟钺的光映在他淡漠的脸上,越发显得那双眼眸冰冷深沉若极地冰湖,不见丝毫波纹。
“丛惟,你知道我等今天等了多久吗?从那时候起,整整五年了。今天,我要讨回你欠我的一切。我要让人们知道,全是因为我,才有了凤凰城主,我才是主宰这个世界的人……”高亢激昂的声音越来越激动,高台上的人大步向前,俯视着孤身一人朝高台走来的黑袍青年,得意地大笑:“丛惟,看看我,抬起你的头,看我。”
丛惟一言不发,望着他。
“怎么样?抬头仰望的滋味不好受吧?高高在上的凤凰城主,从来没有这样抬起头看人吧?”高台上的人伸展开双臂,黑色袍袖上的金色凤凰振翅欲飞:“从现在起,就由我来俯视苍生了。”风在两人间回旋,掀起薄薄的尘土飞扬。
丛惟看见高台的后面,烟罗城的城头上,密密麻麻无数的居民远远观望。人群的上空,隐隐几只鲜黄色的鸟往复飞动,似乎想朝这边过来。然而那里仿佛有一道看不见的屏障,无论它们怎么努力,都无法越过城墙的范围。
见他越走越近,银铠武士们紧张地握紧手中武器,几百道目光齐刷刷落在这个对他们的虎视眈眈视而不见的黑袍男子身上。
怅灯觉得受到了忽视,大声道:“丛惟,我在问你话呢,不要装聋作哑。”
两名银铠武士并肩拦在丛惟面前,挡住他的去路。不知为什么,对方明明只有一个人,始终一言不发,却有一种无形且巨大的压迫力,笼罩在他的周围。稍微靠近些,甚至可以感觉到连他身边的风,都有着不一样的凛冽。
丛惟停下脚步,冰蓝色的眸子扫过两名武士的面孔,淡淡说:“让开。”声音不大,两人听在耳中却不由自主同时一震,那样的威严与不容置疑,让人自然而然产生一种想要遵从的愿望。两人彼此对视一眼,犹豫不决。
怅灯站在高处看得清楚,大声指挥手下人:“愣着干什么,还不把他捉起来。他就一个人,快去啊。”青鸢和师项没有出现,他也怕丛惟别有安排,不得不特别谨慎。
银铠武士一圈圈围上来,虽然有些迟疑,但在怅灯的驱使下,还是不断逼近。丛惟不易察觉地叹了口气,抬眼望着高台上的人,说道:“怅灯,下来吧,那里不是你该呆的地方。”他声音并不响亮,却异常平稳沉静,即使隔了遥远的距离,仍然清晰送入怅灯耳中。
第二十章
“南方三城的大军到了。”说出这话的是怅灯,他得意洋洋地看着丛惟冷峻的神情,好像怕他不明白,解释道:“取得他们的认可,我就能够攻破凤凰城了吧?”
丛惟点点头:“不错,南方三城的大军,如果有朱凰的指挥,的确可以攻破凤凰城。”他负手而立,看着越来越近的大军,面无表情:“只是,三城首领本就忠于凤凰城,你却如何让他们臣服于你?”
怅灯斜睨着他,嘿嘿地笑着:“丛惟,你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他们自然忠于凤凰城主,如果我证明了我是凤凰城主,他们当然听命于我。”
丛惟回到椅子前复又坐下,若无旁人。虽然他此刻孤身一人身处险境,却丝毫没有失却一贯的从容威严,丝毫不见做作,就连怅灯似乎也不由自主认可他的随性,丝毫没有注意到他这一坐,变相的自己就必须侍立在他身边,究竟谁是主宰,别人看来,简直是一目了然。
丛惟微微笑道:“说来说去,你还是指望朱凰啊。你又怎么确保她会跟你联手呢?”
怅灯脸色微变,竟有些忸怩之色,丛惟看了大奇。怅灯只是说:“你居然能想到事情与朱凰有关,大概是师项的推测吧?”
丛惟瞧着他,目光渐渐冰冷:“为什么要把她卷进来?就算她回来,也不一定帮你,为什么还要冒这样的险?”
“我自然有办法让她听话。”
冰蓝色的眼睛变得深沉,丛惟的神情异常严肃:“怅灯,当年我本可以取你性命,却放过了你。你这条命是寄放在我这里的,如果今天朱凰受到什么伤害,我绝对不饶你。”
从南方来的大军逐渐接近,千军万马,震动大地,连高台上的两个人都能感觉到脚下在颤动。
怅灯脸色微变,突然仰声大笑,“丛惟,你这不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吗?我还在奇怪你怎么有耐心跟我周旋,原来还是担心朱凰啊。我告诉你,她还没有来呢。”
丛惟脸上勃然变色。他知道怅灯必然会想办法把新颜卷进这个世界,只是以为新颜已经落在了他的手里,所以一直与之周旋,不敢轻易对他动手,只能想办法套出她的下落。为此不惜登上高台,造成两个凤凰城主同时出现的局面。如果怅灯要达到目的,就必须让朱凰出现,他等的就是一旦新颜露面,就想办法带她走。只是丛惟却没有料到怅灯如此大胆,布下一切局面,却还没有将新颜从那个世界带来。早知如此的话,丛惟定然一上来就制服灯,甚至直接除去他,彻底斩断新颜与这个世界的联系。
然而之前他就说错了话,因为担心怅灯会对新颜施展什么手段,忍不住出言警告,却意外地被怅灯察觉他所顾忌的事情。丛惟心思缜密,知道此时怅灯才说朱凰并不在他手中,想来自然是有恃无恐,更加不敢轻易动手。
怅灯看着他面色转了几转,也猜到了他的心思,益发得意,说道:“朱凰就快到了,你就算是现在动手,也来不及了。”
丛惟左右环顾。
“你不用看了,我既然敢如此安排,自然有我的道理。”怅灯话中透着玄机:“你以为我这五年,什么事情都没有做吗?”
丛惟是聪明人,立即就想明白了关窍,冷笑道:“我当什么了不起的大事。沟通两边原本必须经由特定地点才行,如今你的本事长了,可以随时随地在两个世界之间设立通道了,对吗?”他的眼睛变作深蓝色,盯着对方,声音放得非常低:“我留你一命,是因为你有沟通两边的能力。但如果你滥用这样的能力,就算你今天能得逞,我也绝不饶你。”
怅灯听着,竟不由自主浑身打了一个寒战。他曾经在丛惟身边待过,那时丛惟尚年轻,远不是如今这样温和仁厚,那时那个年轻的主宰杀伐果断,手段厉害,每当用这样的语气说话时,定然会有一场血腥厮杀发生。怅灯在他身边,虽属谋士,但也见过他动手时的厉害。上一次他听见丛惟用这样的语气说话,后果就是他五年来生不如死的生活。所以听见这样的语调,不由他不心惊,生生倒退两步,不由自主伸出双手,看了看自己灰色的皮肤,又摸了摸自己灰色的头发,半天说不出话来。
怅灯被丛惟放逐日久,除了胆寒之外,还不至于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如果陟游或者青鸢在的话,听见他这样的语气,一定会惊得忘记反应。因为自从处置怅灯后,他就再没有对任何一个人,包括银凤和朱凰,展现过他狠辣果决的一面。
南方三城大军逐渐在高台下聚齐,丛惟望过去,总数约有五万人马,知道三城首领并未倾出全部兵马。然而从高台上远远望下去,只见脚下万军列阵,旌旗招展,铠甲旗帜鲜明,刚才还如流水般涌动的大军顷刻间便凝住了队形,纵横之间,整齐划一,如同一人。如此训练有素,分明是三城中最精锐的部队了。
他只觉得肩头微沉,忍不住抬起头,把目光调向远方凤凰城的方向。看来不让赫蓝他们来是对的,自己一人,无论会有什么后果,脱身都容易。但如果那千来个护卫来了,如果有什么不妥,只怕立刻就会被这五万精兵撕成碎片。
南方三城,音闾州来自西南,首领南岩,是一个身材高大、面容粗犷的中年汉子,他本是凤凰城护卫军的一个头目,因为南征罗河立过功,领音闾州。刹继堡的首领洛希是个面容清俊、性情温和的年轻人。他本是银凤陟游的手下,因为立有战功,成为一方首领。雨织城位于烟罗城东南,本就是朱凰蔻茛的领地,前任城主死后,照惯例由朱凰亲自指定接替者。现任城主,是一个叫做绯隋的女子,她曾经是朱凰身边护卫,两年前朱凰离开前不久,受领雨织城。
这三个人,都曾经跟随在这个世上最重要的三个人身边,出生入死,威名赫赫,可以说是凤凰城的心腹。安置他们掌握南方三城,是银凤朱凰,还有师项当年亲自部署的,为的就是就近卫戍凤凰城。
三城首领都到了。丛惟默默估计眼前形势。如果这五万人马杀向凤凰城,即使不能成功攻陷,只怕也难免血流成河,死伤惨重。而这些人,本应该是凤凰城的卫戍,这一来,不就
是自相残杀,白让怅灯渔利?
丛惟的目光从三面绣有各自标志的旗帜上扫过,心头却无论如何轻松不起来。当时凤凰城的卫队也是朱凰一手掌控的,也就是说,这三个人里面,南岩和绯隋都算得上是朱凰的人,如果新颜以朱凰的身份与怅灯联手的话,那么这两个人很有可能会投向那边。
丛惟不易察觉地透了口气,目光瞟向怅灯,心中揣摩,新颜此刻究竟在哪里?
他还有另外一层担心,即便三城首领都忠于自己,他们手下兵士却多数没有见过凤凰城主,如果怅灯真的得到朱凰的支持,那么兵心所向,也不是几个城主所能左右的。怅灯说的没错,自己这个凤凰城主的确是孤家寡人了。
如此分析下来,所有的关键,就都集中在新颜身上了。朱凰取向,将直接影响今日的局势。丛惟的目光投入灰蓝色天空深处,在心底深处质问着自己,如果朱凰真的选择背叛,该如何是好。丛惟,你真的准备好了与她为敌吗?
“新颜,新颜,”他闭上眼,在心中默默呼唤,“我究竟能不能信任你?”
怅灯走到台阶边,向下张望,似乎在等什么人。丛惟冷冷看着他,隐隐的不安从心底某个角落冒出来。无可名状的奇怪心情,这是他多年来经历无数风浪后所特有的敏锐,似乎有什么事情,在他的计算之外,那种会影响生死大局的关键。
三城首领接到凤凰令急传,率兵赶往烟罗城,却想不到在城外看见这样的局面,高大的土台上,凤凰旗高高飘扬,旗帜下面立着两个黑衣的身影。他们三个人都是经惯场面的人,立即就看出了端倪,一时间难以决定如何行动,索性命令全队停止行军,静观其变。
南岩与另外两人都是旧识,他年纪最大,也不虚让,派人请来洛希和绯隋商议对策。“怎么看上去竟然有两个凤凰城主?”
洛希年纪最轻,却是三个人中读书最多的,在陟游手下的时候就以智计著称,很得银凤信赖。他想了想,说道:“前段日子银凤大人来巡查的时候不是说过吗?怅灯出任烟罗城首领,就是那个怅灯……”
南岩点点头:“肯定是他在捣鬼。隔得太远,看不真切上面具体的情形啊。”
绯隋一身男装,满头棕色长发用一条粉色丝帕扎在脑后,脸上线条俊朗,目光明亮,一看就知道是个精明的人物:“看来银凤大人和青鸢都不在,这就有些奇怪了,怎么会连青鸢都不在?我看这里面有诈……”
洛希想了想,说:“不管怎么样,有备无患的好。看服饰,高台下面守着的都是烟罗城的人,如果那高台上面的两个人,真的是凤凰城主和怅灯的话,至少我们应该先把下面关键位置掌握住。”
南岩性情急躁,早就有这个意思,立即站起身来:“我去!”
绯隋一把拉住他笑道:“这里面你最大,还要靠你主持大局呢。何况不过区区几百人,哪里用你亲自出马,我派手下人去就好了。”
洛希看了她一眼,也说:“绯隋说的有道理,却也不好意思单让你们的人辛劳,这样吧,三城各出五百人,一起去吧。”
南岩跺跺脚,不以为意:“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军功,还怕人抢吗?这都要互相牵制?”然而绯隋抿着嘴想了想,便点头同意,南岩也无法再反对,只得依言而行。
洛希知道他心中不快,心下苦笑,却也无可奈何。从军帐中出来,抬头看着高高耸立的土台,皱紧了眉心,想起银凤上次来巡查是私底下交待的话,没想到这么快就应验了,心头不由更加沉重。
台阶上传来纷杂脚步声,丛惟望过去,看见一个人上到高台顶上来,心中一动,明白好戏就快开场了,竟有些久违了的兴奋感。
怅灯过去说了几句话,转过身走过来。他身后,是一个白衣老者。那老者中等身材,神态儒雅斯文,身上半旧的白衣整洁干净,跟在怅灯身后过来。高台上视野开阔,脚下就是千军万马,枪戟林立,白花花泛着一片寒光,气势肃穆威严。寻常人见到这样的情形,怕不要吓得浑身发软,那老者看见了,虽然脸色发白,却还能维持镇静,举止纹丝不乱,气度更加雍容,丛惟看见了,也不禁点头。
走到近前,丛惟与那老者一照面,两个人都愣了一下。丛惟只觉得这虽是个陌生人,却似乎透着一种熟悉的感觉,仿佛在哪里见过一样。
那老者却立即就知道了丛惟的身份,立即恭恭敬敬拜下去:“白隼堡主叩见凤凰城主。”
丛惟先是一愣,突然之间完全明白了。怅灯所有的安排,到这一刻为止,完全融会贯通,一览无余地在他心中勾画出一个完整的蓝图。
他一直忽略了一件事。上次陟游去白隼堡送新颜离开后回来,曾经提到过她错将白隼堡主认作自己的父亲的事情。当时因为朱凰的出现带来的震撼没有平复,丛惟虽然听说了,却也没有在意,直到这一刻,才明白了怅灯之所以有恃无恐的原因。
如果白隼堡主有着和新颜父亲一模一样的相貌,那么他的性命受到威胁,新颜不会视而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