罢了,谁让那急得直跳脚的人是十三呢?救人救到底吧,也不枉我累成这样。
我慢慢地挪过去,推开十三:“我来吧,你用手压胸就行了。”
看着四阿哥青灰的脸色,我下定决心,闭上眼深吸口气,一手捏住他的鼻子,一手撑开他的嘴巴,俯下头去。
抬起头,十三张大着嘴满脸惊诧地看着我,下巴都快脱臼了。
“看什么看,还不快压胸。”我气急地叫。
又往复做了几次,他居然还是没什么反应,这回我自己也急了。不会真就这么挂了吧。
大力吸了口气,凑着他的嘴,一点一点慢慢度进去,不让气有一点一滴地流失。偷眼去看他的反应,妈丫,他的眼睛不知什么时候睁开了,瞪得大大的看着我。我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十三慌忙扶起他,拍着他的背,他大口大口地吐着水,眼睛却紧紧盯着我,一眨不眨。
我被他看得汗毛倒竖,开口叫道:“你别这么看人行不行,不是看十三急成那样,我才不会出此下策呢。”
十三好笑地看着我:“你那是什么方法?真的很灵。只不过有点……有点……四哥,你要是醒着做就好了。”
四阿哥笑了,我第一次在他眼里看见了笑意,嘴角稍稍弯起。我裹着湿透的衣服本已感到了凉意,可是他的笑却一下子将我烧灼,我猛地从地上跳了起来,浑身不安。
远远地,两艘船都已慢慢靠了过来。
“今天……是我欠你的,你要什么我都会给你。”他坐在地上,瞅着我,眼底的温柔尽泻而出。
我几乎怀疑自己看错听错。我走向他,蹲在他身边,两人的视线绞在一起。十三扶着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我们。
看着我冷着的脸,他面上的笑意缓缓收起。
“是的,你欠我的。记住,你欠我一条命。”我看了眼十三:“十三,你最好给我们作证。康熙四十三年正月十四,四贝勒欠了欣然一条命。”
十三怔在那里。
我的唇边绽出了花儿一样的笑容。
他的笑却终于凝固在了嘴角,薄唇紧抿。
经过这件事,众人对于倒马关的景色都失了兴致。我在心里冷笑,倒马倒马,不如从今天起可以改个名字叫做倒雍关了。
在下城的村落匆匆换了衣服,休息了一晚,第二天一早便向曲阳县赶去。
四阿哥对我象是换了一个人。以前当我是隐形,今天我一出来他就盯着我:“昨天着了凉,今天也不多加件衣裳。莲儿,还不给格格披上大氅。”
我不吱声。他伸手欲扶我上马车,我故意视而不见地绕到另一侧,搭着莽古泰跳上了车子,等着他发脾气。
他却毫不在意地将手轻轻拂过自己的袍子,转身上了马。
中午用膳时我的面前多了碗姜汤,我一愣:“昨天不是喝过了,干嘛还要喝?你们怎么没有?”
十三朝我努了努嘴,我看向四阿哥。
他轻描淡写地说:“女孩子家受了凉,多喝点姜汤总是好的。”
老板娘端了碗清粥给我。对着四阿哥道:“小人店里只能熬出这样的粥了,实在是时间紧迫。”
他挥手让老板娘下去。也不看我,继续用他的膳。
十三似笑非笑地瞅着我。
我啪地放下筷子:“拜托,是你欠我命,不是我欠你命,你不要这样折我的寿好吧。”
他用完最后一口饭,一本正经地对我说:“是我欠你命,所以更要照顾好你的命,好让你有命来消受我的命。”说完起身走到了外面。
十三一口饭笑喷在了桌子上:“四哥不容易,他可以去当命理学家了。”
天哪,我要疯了。背着他这条金贵的命,我容易嘛我?
曲阳并不大,却连我这个现代人也知道。只因为它的雕刻艺术名扬在外,连毛主席纪念堂里都有曲阳艺人的精品。
今天是上元节,我们抵达时已是斜阳夕照,张灯结彩的花灯挂了满街。
安置妥当,我找十三去看灯。十三瞥向四阿哥,他道:“一起吧,入乡随俗,看看当地的风情也不错。”于是三人一起外出,虽然我老大的不情愿,却也没办法。
街上到处是赏灯猜谜,舞龙弄狮的人群。没有带随从和护卫,十三在前面开着道,四阿哥拉住了我的手,我挣了两下,他却握得更紧。我白了他一眼,他别过头去看花灯,压根就不看我,淡淡道:“我只是怕走散了,麻烦。”
我说不出话,可分明看到他若有似无的笑意。
人怎么有这么多,我感觉就象小时候国庆节在南京路看灯一样,不是我在走,而是人推着我在走。
十三终于带着我们突破了重围,远远地站在一座石桥上看着熙攘的人群。我坐在桥墩上揉着被踩疼的脚丫子,怨声载道。
“偏你爱来凑热闹,这会子倒又埋怨起来。”十三道。
四阿哥轻飘飘地接了句:“还是个小孩样。”
我嘟着嘴,不理他们。
“奴才保庆给格格,四贝勒爷,十三阿哥请安。”桥阶上有个人匍匐跪着。
十三凝神戒备道:“保庆?抬起头来,你是八哥身边的?”
保庆抬起头回道:“回十三阿哥,奴才正是。”
我看清了他正是那晚放焰火的人,不由腾地跳了起来,急急问道:“八爷出什么事了?”
边上的四阿哥皱眉看着我,讥讽着:“你的脚不疼了?”
我瞪了他一眼。
保庆回道:“回格格,八爷甚好,格格请勿担心。”
我嘘出了口长气。
十三问:“那你来此,所谓何事?”
保庆拿起身边的一个大盒子,举着道:“八爷命奴才给格格送个物件,言明必须今日交到格格手中。奴才一路急赶,所幸终于见到了格格,没有误了时辰。”
我纳闷道:“给我的?你拿过来吧。”
揭开盒盖,竟是一盏镂镞精巧的羊皮花灯。保庆将灯举起,用随身的火折子点燃灯内的蜡烛,轻轻一转灯面,我顿时呆住了。
羊皮灯面上竟画着断桥残雪、平湖秋月和三潭印月的西湖美景。在烛光的映衬下和灯面的转动中,湖水如泛起涟漪般轻轻抖动,栩栩如生。灯面的一角映着两行小字,十三无意识地念道:“环佩叮当映湖景,天涯明月共此心。”
我木然站立,想哭又想笑,一时间所有的七情六欲全都往脑子里冲上来。最后泛到面上的却只是接过花灯,对保庆淡淡地言道:“辛苦你了,先去歇下吧。”
保庆退下后,四阿哥冷着声道:“我还想四处走走,十三弟,你先送欣然回驿馆吧。”
“这……”十三犹疑道。
那里,四阿哥已踱下了桥。
十三转而冲着我道:“你开心了,满意了,那这位怎么办?”
我低首凝望着花灯:“哼,他比你我都明白自己要的究竟是什么?十三,对你们所有的人,我从未隐瞒过我和胤禩之间的事,他从一开始就是知道的,不是吗?”
“欣然,正因为他看着你从开始到现在的一点一滴,所以在明白自己后才更难以舍弃。”
这是什么谬论?难道有人明知不属于他的也要吗?这是什么怪男人?
后面的日子几乎是又回到了初离京时,没有什么言语,一路闷闷行着。我小心翼翼看着他的脸色,他偏用硬得象块石头似的音色回我:“放心,这条命会给你好好留着的。”
我去看十三,他就两手一摊。
平安抵达五台山后,四阿哥和十三便要启程巡视去了。
“你行吗?我们会早点来接你的。”十三在马上叮嘱着。
怎么感觉象妈妈把小孩扔在幼儿园里的嘱咐一样。我好笑地想着,仰头看向十三:“有莽古泰保护着,还有莲儿呢。我答应皇上要在这儿吃斋理佛一阵替他还愿的。你们呀,还是好好地办差,就是不来接我也没事儿。我乐得清静。”
“就怕你心静不了。”四阿哥在马上道。
我扁着嘴看他。他从马上扔下个小方盒:“给你的,好好收着。”
我慌不迭地去接,差点掉地上。耳边传来他的一声闷笑,再抬头,他已和十三打马远去。
我打开怀中的盒子,里面安安静静的躺着一对玉石镇纸。青田汉白玉雕成的一对鲤鱼,活灵活现,作鱼跃之状。
重返五台
我准备把莲儿和祥福都留在山下的驿馆,只让莽古泰一人送我上山。那两人摆给我一张苦瓜脸看,“格格,您不会是不要奴才们了吧。没有奴才们伺候着怎么成?奴才……”
“哎,行了,行了。”我摆手,“不是说过没有外人的时候,你们少来奴才奴才的,我都给你们叫晕了。”
“可是……”祥福瞟向莽古泰。
莽古泰像一尊佛像般地站在那里,虎着脸,基本和大使馆门前站岗的人民子弟兵差不多,属于没有表情的那种。
我咳了两下,“你说莽古泰啊,他也算是我们的人了啊。皇上将他调拨给了本格格,他自然就得唯本格格是从,对吗?”我一直问到莽古泰面前,唬得他往后猛退一步。
“奴才自当拼死保护格格。”
“拼死?”我扬高了声音,“那是谁站在船头只敢用船篙往前伸啊,最后得要本格格和十三阿哥亲身涉险救人,差点九死一生?”
祥福在那里拼命地点头,莽古泰的脸红得像刚烤好的番薯。
“格格,有这么险啊?”莲儿插嘴。
嘿嘿,是没那么险,可是一想到给四阿哥做的那个人工呼吸,我就气不打一处来。所以,今天无论如何都要让这个莽古泰羞愤难当。虽说要收服一个人得要收服他的心,可是对于这个康熙的身边人,还是先捏着一个把柄比较稳妥点。
“奴才该死,请格格责罚。”莽古泰跪在地上,磕头道。
“你怕水?莽古泰,你说要是四阿哥有个闪失,皇上会怎么处罚你啊?”
莽古泰只是跪在那里不言不语。
我蹲下身子,看着他。他双拳紧握,一口钢牙咬得咯咯作响,涨红着脸,默默垂着头。
不知道为何,我突然想到了小时候淘气被罚跪的场面。那时心里其实是有个很好的理由和解释的,可是爸爸在气头上,根本不愿听,只说做错了就是错了。于是心高气傲的我就硬生生把一切吞在肚子里,直挺挺地跪着,让爸爸气上加气。
不自觉地我就放低了声音:“莽古泰,你听好,本格格对你的责罚就是送我上山后回到此地和莲儿和祥福呆在一起,每隔一天上来给我请安。我等着你愿意自己来告诉我怕水的原因。还有,没有外人的时候这里没有奴才,你尽可以称名道姓。”
莽古泰抬起头,可能没料到我凑他这么近,人猛地往后仰去,眼里有着惊异。我笑着拍拍双手,站了起来。
终于重新登上了五台山的挂月峰。积雪还未完全融化,我一脚高一脚低地奔向那两间孤零零的庙堂。隐隐的木鱼之声传来,听在耳里,竟有点似儿时妈妈催我回家的叫喊。我摇摇头,在庙堂口放轻了脚步。老和尚背对着我,专心地敲着木鱼,念着佛经。
我悄悄跨了进去,寻了个蒲垫跪下,静静听着。
这一跪也不知到底过了多久,我昏昏沉沉地歪着身子差点倒在了地上,才把自己从迷糊中惊醒。天色竟然已经开始暗了下来。老和尚的木鱼终于落下了最后一槌,睁开眼来。
“回来了。”老和尚看着我,淡淡打着招呼。
我一愣,想过很多次再见到老和尚的情景。有扑上去吊着他脖子大呼的可能;有他瞪视我怒斥怎么才一年就被赶出宫的可能;有他急不可待地问我康熙近况的可能;还有我宫装打扮淑女样出现在他面前,让他吃惊地掉了下巴的可能,却独独没有这样的状况,只是淡淡的一声招呼,好像我只是刚刚爬完了隔壁的山峰,回来晚膳一样。
“回来了。”我应道。这一开口,我便如醍醐灌顶,一下子呆了。是回家的感觉,淡淡的,胜似那千回百转。
庙前的方台上,两杯清茶一张棋谱。老规矩,想要打开老和尚的话匣子,还是得从下棋入手。我不管,依旧爱摆哪就是哪,不徇路数,不按规矩。自然是被杀得片甲不留。
“欣然是奉皇命来五台山代天子还愿的。四阿哥和十三阿哥把我护送到这里,他们去山陕两省巡视了,回来再来接我。所以我可能要在这住上月余。”
“你的棋怎么还是这么不堪一击,有没有用过功夫啊。”老和尚皱着眉道。
“皇上圣躬安。”
“你这样的棋艺怎么行啊,得好好磨炼磨炼。”
“大师”我忍无可忍地大叫。
“老衲耳朵好着呢,不用这么大声。”老和尚不紧不慢地答道。
“那您怎么不问我皇上怎样了,我过得好不好?”
“那是你的事情。”
我的事情,我瞪大着眼睛,不是你把我往宫里塞,那怎么会变成我的事情?我气馁地看着他,偏又不知怎么发脾气,索性伸手把棋盘一拂,耍赖。
老和尚起身就要走,我一把拉住了他宽大的袍袖,说什么也不让他这么轻易地跑掉。老和尚转头看我,我低着头终是可怜兮兮地憋出了一句:“是我求皇上让我回来的。”
老和尚没有反应,我抬头,他只是盯着我,那眼神如同上次康熙听我唱完歌后的反应,似凝视着我,又似穿透了我。
“说吧。”老和尚抽出了自己的衣袖,坐在石凳上。
我回过神,反射性地回答:“说什么?”
老和尚的面孔抽了抽,我赶紧乖乖坐正,清了清嗓子:“皇上说我得唱首歌给您听,这儿也没琴,您就凑合着听清唱吧。”
在挂月峰上月亮底下唱《城里的月光》倒是别样的情调。我很认真很认真地唱着,唱着唱着自己就又陷进了那种情绪里。
老和尚只是用晶亮的眼神看着我:“想家了?”
我点着头。脑子里却开始盘算万一他问我家在哪我该怎么回答。
老和尚自顾自地说道:“发现你的那天,太阳出奇的好。前一晚才下过大雪,地上的雪还没有开始消融。你蜷缩在雪地里,老衲初以为你是冻僵了,可等抱起你才发觉你居然只是睡着了。脸色红润,呼吸正常,除了腿骨明显摔着了外,算是一个正常的人。”
什么叫算是一个正常的人?我气闷的想着。
“老衲想这周围也没什么高的地儿,居然有人瘸着个腿自个儿跳到雪地里来睡觉,一晚上了竟然还没给冻死,准是个不一般的娃。有这么多大寺庙不去,偏落到老衲这破庙堂前,一准就是佛说的有缘人。不管咋样,都得收了。”老和尚乐呵呵地说着。
我越听越不是个味儿。虽说这是我第一次知道我究竟是怎么落这儿来的,可是照老和尚的口气怎么就象收容了只小猫小狗一样啊。
“你骨溜转的两只眼睛确实有点象小猫小狗,不过比那灵气多了。”
我厥倒。是不是这佛经念得久了,就会读人心了。
以后的每一晚,我都会老和尚边下棋边闲聊一阵。说是聊,其实多半也是我说他听。我絮絮叨叨地说着京城,说着塞外,说着我眼里的皇上和阿哥们。虽然老和尚从不发表意见,可是从他的眼里却看得出,他更在意的还是这些阿哥们,他未曾谋面的孙子。我暗想,原来他这么多年的经都是白念了,还是跳不出这红尘俗世中最恼人的情字。
于是我仔仔细细地开始说我接触过的每一个阿哥。说太子是个自以为是,却处处不是的人。说他想把我嫁到喀尔喀只为了他那该死的嫉妒心,说他想让我在筵席上出丑,可我皮厚,偏告诉他我就是失忆了怎么样?老和尚捻着棋子的手一抖,就看着棋子滴溜溜滴溜溜地滚了下去。
我说四阿哥阴沉内敛,整天冷着一张冰冻脸。什么时候脸上有了温度,眼里有了笑意,可以把人吓个半死。每次我想长啸,他都以为我要招狼,不过每次带我离开险境的居然也是他。说完我才觉得自己心里竟是有着一份欣喜,感激和怀念的。老和尚盯着棋盘,探手将刚落的子移动了一下,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他悔棋。
我说九阿哥笑起来最是阴柔,这肠子是拐了十七八道弯子的。论那个脑子,放到民间一准是个商贾巨富,我掂量着就他现在也准是这阿哥圈子里银两最丰的那个。
我说十三执着,雅致,敢作敢当。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