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北知心头一震,听不出半点玩笑之意,但在这种情况她并未想过。要怎么办呢?灭者苦,生者亦无欢,无论是哪一种结果,死别终究都是永恒,而痛苦如蛆附骨,如影随形。若问她初心,她其实只想和段西楼一起好好地活下去。
“我没有想那么多,我想既然我们一同出生,如果只能一人长生,那还不如不要。一起老死,也是幸福的。”
段西楼触动,指尖微微颤抖,不由得轻轻叹息。或许,不是小知长不大,而是这些年他自己没有想过放她飞翔,太过小看了她,其实她心里有自己的想法,有自己的天空。这样,极好。
东方未明不再言语,手指一松,南子嗖的一声盘在了他肩上,斜着眼睛讥诮地盯着段北知。“这只母的说的比唱的好听,凡人心最是难以捉摸,口是心非的人多得跟海水一样。我要是信你,还不如相信爱情。”
段北知听完,憋着劲儿想揍它,她没有撒谎!
“天地生灵,或修仙,或修魔,或修长生,亦或什么都不修,惟任天地平凡,生老病死,此间轮回。无论是仙、魔还是长生者,到最后竟都欣羡凡人。段北知,你说这是为什么?”
借着憋屈的劲儿,她一口答道:“还能为什么,这些仙呀魔呀的傻呗。既然到最后要羡慕旁人,那一开始就不要修什么仙呀魔的不就好了。这世上可没有后悔药吃。”
“那你们现在又是何如。”
段北知低头,声音突然就萎了。“我们也是在犯傻。不过,但凡是个人哪一个不是痴儿傻子,我们活着总归要痴傻一回两回的才不枉此生。别人怎么想我不知道,我要是做了选择,就定不会后悔。”
南子吐吐信子,翻了翻白眼。“虚伪的人类啊。”
段北知不理睬它。“都说长生,长生什么的,到底得了长生是个什么样子?真的如人们所说,与天地兮同寿,与日月兮同光?”
东方未明走进她,右手弹了一下她的额头。她一吃痛,抬眼见到南子尾巴盘起,悠闲地看她就像在看一个傻子!
“对于长生阁来说,就是非人非仙,非魔非妖,不在六道,不入轮回。长生,也不过如此。”
“太深奥了,能不能形象点?”
东方未明轻笑。拂袖,袖间妖花怒放。一道黑影闪入,屈膝在他面前跪下。
“抬起头来,让她看个仔细。”
抬头的一刹,段北知后退两步,捂着嘴惊恐地说不出话来。段西楼皱眉,喃喃道:“怎么会是这样?”
那是两颗尖锐的长牙,撑着漏风的嘴角,幽幽的泛着寒光,仿佛那不是牙齿而是一柄锋锐的武器,穿金裂石,开膛破肚。段北知视线凝在牙上,震惊,害怕,又忍不住好奇。是怎样的变异,才会长出有异常人的尖牙来。难道在长生阁想要获得长生的代价,是要变成狗?她知道,这世上没有无须代价的白食,就如同父亲为他们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一样,只是她在犹豫,这样的代价会不会并不划算。她不想变成这个样子,更不想哥变成这个样子!
东方未明介绍道:“这是长生族的族人。”
“长生族?怎么从未听说过。”
“这并不奇怪。”东方未明淡笑,因为长生族是他一手创造,世间人知之甚少。
“怎么样,你们还想要长生?”这话听起来像是调侃,但段北知明白这并不是玩笑。
长生是极大极大的诱惑,但是她凭着女人的直觉,她不能答应。“不。”
她不知道髅斯一步一步将他们兄妹引向长生阁是何用意,也不知道这看似温文尔雅的阁主是否另有盘算。当髅斯安排他们来东海浮城,当旅途变得万分顺利,当神秘莫测的长生阁主这么轻易地要许二人长生,看似顺其自然的结果,未免太过巧合。为什么不用向他说明来历,会不会是因为阁主已经将二人底细探得一清二楚?我们得了长生,对他有什么好处,他有什么目的?心思百转千回,想得她一个头两个大。
段北知拒绝之后,侧头看了看段西楼,猜想若是他会做什么样的抉择。却见他眉目舒展,唇边挂着一丝欣慰的微笑。
“哈哈哈,早知你会拒绝的。”段北知以为东方未明的脸色至少会变得不好看,但是她错了,此时的东方未明笑得张狂,洒脱俊逸,“让髅斯指引你们前来,不过是因为我想见见你罢了。放心吧,就算你肯,我也不会让你变成长生族的臣民。”
见我作甚么?来不及细想,东方未明继而说道:“长生阁并不适合你们,若真一心想求得长生,那便去投玉英门下,那里才有你们想要的。”
“诶?玉英?”
“小北呀小北,你那脑袋瓜子里装的东西着实有限。”东方未明打趣道,南子翻了个白眼儿,继续盘在他肩上,不愿再看。这只母的,真的蠢得惨不忍睹!
“龙渊之上的玉英仙山,万里挑一的修仙门。对于你们来说,修仙方是最适宜的长生之路。”
段北知心生向往,忽想起绘卷里的仙山琼楼,飘渺仙境,云出山谷,水流飞瀑,有飘飘兮仙人,有渺渺兮仙乐。若是能在这样的地方生活,定是极好。“我们要怎么样才能去到那里?”
“小北,你这是迫不及待地想离开这里么?你可真够无情。”
南子听到,浑身一抖,仿佛进入冬季,快要冬眠。段北知难得和南子心有灵犀,一个激灵,浑身起皮疙瘩。貌似和这个华贵的阁主并不太熟,而且她也没那份被他一见钟情的念想。只觉得这人脾气说来就来,阴晴不定,阴阳怪气。“我和哥的阳寿被阴司那个混蛋生生折了十年,朝夕必争,这事儿宜早不宜迟。”
“你只当玉英山和我长生阁一般么,那里不过是菜市场,想进去便进去就是。”到头来,还是没明说到底怎么去,南子都怀疑妖爸是故意不说的。“既然你们那么急,即刻就走吧。无心之人,我留来无用。”
段北知心下雀跃,掺杂着那么一丝儿歉疚,毕竟这阁主虽然感觉不靠谱,但是却让她明白很多事情。即使是一句道谢,也不能欠下别人,她说:“谢谢。”
“谢我作甚么,我何时帮你了?不过,你实在要谢我,那下次见到髅斯,替我跟他问候,就说我会去找它的。有机会你把这话带到,也就抵了这不切实际的‘谢’字。”
“好。”
此事不难,段北知一口答应,反正有机会她也要找髅斯这坑人的妖兽算账,简直比奸商还狡猾,什么以阿爹魂灵换取一双儿女的未来,这售后服务做的实在太差,竟然差点把他们卖给了长生阁!这一笔,她好生记下了。
段北知转身,干脆利落,并未看到那一袭玄衣深眸里一丝极淡极淡,几不可察的叹息,一闪而逝。那是从岁月的罅隙里钻出的叹息,没有人注意到,甚至他自己。
她想到什么,顿足,回头问道:“阁主,你有没有看到有个包子脸来过?”她潜意识里觉得,魏晋并不简单,既然能到浮城那就一定有自己的门道,或许是先行一步早来了长生阁。
“包子脸?”
“他叫魏晋。”
“小北你很关心他?”
“切,谁关心他呀,不过就是问问。他不在这里?”
“不在。”
不在?段北知凝眉,那就算了,管那么闲事做什么。“那没事了。谢谢。”
“请便。”东方未明袖手一挥,两人出了长生阁,外面天光大亮。阁中短短几盏茶的功夫,外面已经交替数个昼夜。
段北知习惯性地拉扯着段西楼的袖口,不自觉地回望一眼,玄色楼阁,如铁,如牢,如一曲寂寞枯燥的调。“哥,我表现怎么样?能拿几分?”
“不错,六分有余。”
“哈?才及格呀。你我并非人中龙凤,还有很多东西要学,差得远呐。”我只希望你心智明镜,不被人欺。
长生阁内。
“妖爸,就这么放那只母的和公的走啦?”
“我本欲将她永留长生阁,但那并不明智。心不在此,留之无用。我东方未明想要的东西,总归是逃不出我手掌心,只尚须花费些时日。不过,我什么都缺,却惟独这时间如长河无尽。南子,你去唤醒之前来的那小子,告诉他第一个任务就是跟着段北知兄妹。”
“那只叫魏晋的?”南子确认一番,如影遁去。唯余,一人。
来时靠渡海,回去却行不通了。段北知细细想来,只有再去鬼不宿,因为她确定,那里是浮城的交通中枢,只要给灵石,就能到达管辖内的任何地界。
大浪淘沙,吹尽尘埃,她定将会是一颗耀眼的珍珠。
掌柜的鬼画符似地写着些什么,抬头,就见到二人。“你们怎么又来啦?怎么没见到阁主?”
没有灵石,段北知陪着笑脸,“掌柜,再送我们一程呗。”
“去去去,别对我献殷勤,我是个不要脸的,你个有脸皮的姑娘,莫不是也不要脸啦!没有灵石,不干!”
段北知也不怨,笑得更加卖力,伸手不打笑脸人,怎么也得忍着,等哪一天发达了,再小小报复一下不迟。“好掌柜,我兄妹二人本来是来求长生的,谁知长生没求到,现下回去的路也找不到了。您行行好,送送我们,大恩大德无以为报。不然的话,就要流落浮城街头,夜里发生了什么惨案,岂不是添了人命,这罪过可要算到您头上,要折阴德的。”
“哼,臭丫头,有点儿泼皮耍赖的本事。”
要是段如玉知道他一手教出来的好女儿本质里是这样一个没有节操的货色,还不得气得从坟墓里爬出来。
段北知吐吐舌头,然后对着段西楼眨眨眼睛。段西楼无奈,任她闹腾。
“不过,我不姓郝,可不吃这一套。”
嘿,还来劲了。段北知努努嘴,记起来时段西楼所说的他的妻子,什么未央都十七小公主什么的,想来那是他的弱点,逮着机会就好好戳一下。“掌柜的,我可是诚心诚意地求您,莫不为你自己,你也应该为那什么十七小公主积点福吧,乱世之秋,皇家小公主的命运比之我们这些升斗小明也好不到哪里去。你要是肯再帮我一回,山不转水转,哪晓得会不会有朝一日,你也有让我们帮助她的时候。”
掌柜沉默了。
许久,他才说:“臭丫头,真想撕烂你这张伶牙俐齿的嘴。这一次,就算你们欠我一个人情,你们还给她。”
段北知眼睛一亮,“成交。”
“对了,掌柜的,我们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真有机会还了那十七小公主的人情,总要告诉她是谁为她默默付出的吧。
“很久很久以前,的确有个名字,太久没有人问起,都快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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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还真霸道
更新时间2012…7…5 16:16:05 字数:3198
“颜在。”他叫颜在,曾经有一张脸,比人间任何一名女子都美。“不过,我更乐意你称呼我掌柜的。”
段西楼有些诧异,目光仿佛穿透他黑洞洞的脸庞,看到书中所载的那一句“貌比颜在,文似留芳。”莫不是,他就是书中人?他想问些什么,但终究无从问起。谁没有一个不愿被人揭开的过去?
段北知抖眉笑道:“我也觉得‘掌柜的’比较适合你。不过,等有机会见到十七小公主,我会告诉她天涯海角,总有个人守护着她,为他积攒福气。”
“她已轮回,不晓得我了。这些好听的话,便不必说起,莫要忘了你答应的事。食言而肥,也是要折福了,臭丫头。”颜在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如溪风一样好听,就连那句“臭丫头”也骂得极有韵味。
“看你这么专情,你这个朋友我段北知交定了。”
“浮城里的人,都没有朋友,更不必有朋友。好啦,天色不早,我送你们走。”
不必有朋友?瞎说。只要有心,就一定需要朋友,只要用心,就一定能交到朋友。段北知心里反驳道,但别人怎么想的,她左右不了,也就无须出声反驳,只要自己坚信就好。
回到大陆,已是冬季,天地白茫茫一片,千山覆雪,山廓和天空一色,看不到尽头。段北知和段西楼相信的是,他们回来所处的位置已经不是东海之滨,而是在别的地界。城镇经受过战火的洗礼,萧条破败,年关将近,举目四处却是凄凄悲怆。大雪掩藏了污秽,却藏不住饥饿,藏不住兵荒马乱。
那是一处小城,本就不高的城楼塌了一阕,微微雪光里,蹒跚走来两人。相互偎依,相互依靠,从死人身上扒下的血衣随风而舞,裹在里面的人又是一阵瑟瑟发抖。
街角的雪积得很厚,这样的世道里,根本没人清扫。雪地里蹲着两三个小乞丐,瘦骨嶙峋,两眼凹陷,破碗里空空的,半个粗粮饼子也没有。他们也像受惊的小鸟一样挨得很紧,即使这样也没变暖和。
段北知紧了紧破烂的血衣,望着那几个孩子,眸中雪一般悲天悯人的素色。去年冬季,还烧着小火炉,闻着酒,吃着肉,赏雪寻梅,世事也太无常。她想帮他们,但是她无能为力,因为她和哥也两天不曾进食。寒冬,万物沉寂,就连野味都猎不到。他们在路上曾见到有人吃死人肉,但是吃了吐,吐了又吃,一边吃一边抽搐,一边哭嚎。
她和段西楼没有同食,但也没有阻止,扒了那人的破衫子罩在身上。那一刻,她无比希望有白衣仙人降临,拯救众生。
那几个小乞丐也活不久了,她看得出来,他们的眼睛无神,就算精神力有那么片刻的涣散,他们都会被饥饿和寒冷击败,然后成为冻死骨。她不由得拽紧了段西楼的胳膊,喊了一声:“哥。”然后,两滴温热的泪,就滑落下来,还没触地,就凝成了冰晶。
“生死,是半点由不得人的霸道。这一幕,你好生记住,如果不能修仙,你也会像他一样死去。”
段西楼刚说完,最瘦弱最枯黄的小乞丐倒在雪地里,手中死死拽着破碗不肯放,晦暗的瞳孔里编织着一个美梦,梦里有食物,有炭火,有亲娘。
来自灵魂深处的银铃清响,叮当叮当的,像是在逗着小孩玩耍。天地之间,白之化境。却有红色彼岸花瓣,纷纷扬扬,落到雪地上,如血。
是他。
段北知咬着唇。她不愿见到他,但他总出现。他的出现,伴着死亡,不管是马革裹尸的战场,还是饿殍遍野的荒村,半年来,段北知总能碰上他,阴司大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身份尊贵的阴司大人,也须亲自将亡魂带回黄泉。
仍旧是那一张鬼刹面具,红璎珞贴在他发间。
一回生两回熟,因为被阴司大人平白无故损了十年阳寿的事情,段北知对这事儿十分小心眼,而阴司大人因为段如玉的事被罚勾魂,那可是勾魂司的事,堂堂阴司大人居然成了勾魂使,而且乱世中死者无数,每日忙的他晕头转向,怨念横生。是以,两人见面必掐。
段北知朝他挑衅地挥了挥手,手上的温暖被寒气吞噬干净,“又见面啦,阴司大人。您还真是贵人事忙。”
阴司大人不紧不慢地勾了小乞丐魂魄,纤纤素手一转,化出系着魂铃的脚环,套在小乞丐脚踝。那小乞丐刚死,脑袋仍是混沌,经不得吓唬,这魂铃可保他不受影响,以免魂飞魄散。
“你还真是衰,走哪哪死人。”
“这话说的是你吧!”段北知探头瞧了瞧他,感觉他并未生气,抖抖眉,“其实我也十分不想见到你的,但是这又不是我决定的。这孩子命苦,遇到你这样的衰人,你要不要对他多加照看好来攒一攒人品呐。”
面具下的他讥诮地勾起唇角,“本大人对鬼魂素来一视同仁,你莫不是在求我对他偏私?”
这话说得真难听。“谁让你偏私了,我像是那种会怂恿人徇私枉法的人么!尊老爱幼,这可是美德,你不会连对小孩子照顾一二都不敢吧?”
“本大人还要你教美德?要你教我怎么做?”
每每段北知到最后总会败下阵来,憋着气,小脸红扑扑的,血气上涌,都感觉不到冷了。“冷酷无情的混蛋!去死!”
“我乃幽冥阴司大人,如何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