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冷。疲倦。惶恐。凄凉毫不怜借我,如潮水般将我淹没……
沙漠,天穹之间浑浑浊浊,狠心的太阳一直躲藏着。我仿佛一只元头苍蝇分不清东西南北,茫然奔走。
突然,我歇斯底里嚎叫一声:天啊!顿时,全身的血液都涌到头顶。前面,但但直直死死板板的沙地有一串清晰的脚印,那是我的脚印啊!我走了一天,兜了一圈又绕了回来。
命中注定,荒漠独行客将成为荒漠幽魂!
我神经质地狂笑着,支起三脚架,对好焦距,自己给自己拍下最后的遗照,给亲人们留下永恒的回忆……
我缓缓地倒下了,四肢接近软化,又酸又痛。
难道就这样死在荒漠?然后一群秃鹫闻到死尸味,就纷纷飞来包围住我,一口一口啄着腐肉……死的恐惧秃鹫的怖慑,残酷地俘现在眼前。
不!我不想死!要活着!对生存的强烈渴望,一种坚强的毅力促使我重新站了起来。我一步一步向前走去
无边元际的沙漠,四面八方眼睛所望到的地方,都是金黄色的细沙。一片静寂具有野蛮和恐怖的威严,没有给我留下任何可以产生幻想的余地,迫使我不得不害怕。惶恐。
我终于盼来太阳,三天前我是那样的自信,等太阳一出来就能辨别出方向。现在,我绝望了,我根本不知道身居何处。
天上没有一片云没有一丝风,地平线的尽头,仍是金黄一片,没有树没有草。
我侧耳聆听,希望听到脚步声或汽车的喇叭声。沙漠中一丝微弱的声音,都牵动着我敏感的神经。
一次次的失望,犹如一次次跌人漆黑的深渊;希望一次次在心中升起,又一次次在绝望中沉坠……
我低下头颅,一串热泪滴落在黄沙。早知如此身陷绝境,坯不如让人贩子拐卖到白云山的山村做个农妇!如果现在来了一群大漠盗匪,将我俘虏,押回匪寨做压寨夫人,我也心甘情愿啊!
人贩子。盗匪,来呀!我等待着……
饥饿、口渴、疲倦,生理上的折磨。内心里的焦急,我倒在一个隆起的沙丘上。我张着嘴,舌头干得不能卷动,像噙着一块木头,我想咬破自己的血管,喝自己的血……
突然,一阵鸟群从我头顶飞了过去,它们俯冲下来,停落在不远处的沙滩上。
我激动得全身抽搐着,我想鸟群一定是找到了水源。我挣扎着站了起来,连滚带爬,捕捉鸟的踪迹。
一个狭长的湖,四周结着冰,上面覆盖着残雪,奇迹般的出现在眼前。
我像动物一样咆哮着扑在冰上,贪婪地用舌头舔着舔着。我脱了皮靴疯狂地砸开冰,将头扎进冰窟里大口大口地喝着……
一种从未有过的幸福悄然袭上心头,我躺下很快睡着了。
半梦半醒之中,我好像听见马蹄的得得声。是大漠盗匪来了吗?心头一振,我忽地坐了起来,嗷嗷叫着,像一匹曝叫着的狼。
马蹄声越来越近,我摇摇晃晃站起身来,艰难地睁开眼睛,我惊叫一声扑通又倒下了。
一匹红色的马驮着一位穿着红色蒙古袍的女人,像一片红云飘然而至,停在我眼前。
童年往事一幕幕出现在脑海:父亲大口大口鲜红的血吐在白色的被子上,母亲疯了被车送走的时候,我穿着红棉袄。
我憎恨红色,我害怕红色,然而救了我的命的却是红色;让我憎恨,让我害怕,让我爱的红色啊!
英姿飒爽的女人将我扶上了马背,带着我离开可怖可恨的荒漠;把我抱进了蒙古包。她像一片红云飘出飘进,给我一种恍恍惚惚的感觉:她是人呢还是仙女?我犹如置身于梦境。
她递给我一块香喷喷的烤羊肉。在她温柔的注视下,我迟迟疑疑咬了一口,哦!原来不是在梦中!十四
从陌生的地方醒来,准备告别蒙古族的大嫂。我狠狠心蚊子一般哼哼了一声:“走了。”大嫂愣愣地看着我说再来哪!我使劲点了点头转身走了,很久,我没敢回头。
我离家飘荡过许多地方,有高度现代文明的,有原始落后的,我看过,住过,感动过,伤心过,我的思想和生活多多少少也受到一些影响,但是,我始终没有在一个地方固定住下来。我之所以喜欢浪迹天涯,是因为我天性浪漫和渴求学到更多的知识,在大自然的风雨中净化自身,在旅途中思索生命的意义和人类的未来。自从离家出门远行,注定我一生都为远方所牵引,为远方而奔走,每天我都要起程上路奔向另外一个陌生的远方,所以我没有勇气对路过的地方帮助过我的人说声再见。
—;—;我抛弃了所有的疑虑和忧伤,去追寻远方。走惯了远路的三毛唱道:远方有多远?请你告诉我。然而,蒙古大嫂没能告诉我,我依旧穿着那身破旧的牛仔衣裤,悄俏地上路了,身后留下蒙古族大嫂—;—;我的亲人和她那群白云般的绵羊,我走向远方。
我一站一站走过青春的岁月,我不知道究竟要飘荡多少年。路过的人和旅途中的事一幕一幕在脑海浮现。我知道此次远行并非是一次壮旅,在很多人看来是浪费生命,甚至认为是没有意义的。我不想替自己辩护。当年徐霞客走出家门的时候,他的旅行也是没有目的的。他在一种莫名的渴望下漫游一生,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不停地旅行。他不留恋温馨的家,而真的生命和灵魂其实都是元家可归漂泊不定的。
我离开家长途旅行的那一年22岁,正巧和徐公第一次出游时同岁。
有人间我盲目的烟处流浪,会给社会带来些什么?我不想白来这个世界走一遭儿,我只想留下一点美好的痕迹,给社会增添一点点的内容。
人有许多种活法,我选择了我喜欢的生活方式,人世上还有什么比能做自己喜欢的事更幸福呢?
融于自然的时候,我才发觉大自然是人类心灵的唯一对应。她的风花雪月,她的沧桑粗旷每时每刻都在勾划一个人的一生。人生的一些体验便隐藏在其中。当一个人走进大自然怀抱中,即使没有读过一天书也不觉得有大多的缺憾,满腹经纶也不会觉得特别富有。这就是神奇的自然!
在旅途中行走的我是非常幸福的,好像远方有个永恒的异乡人在不停地召唤着我,我沿着那条没有尽头的路去追逐他离乡背井的时候,我已是那永恒的异乡人!
我坐在伊金霍洛旗往北驶去的长途汽车上。车窗外,一丛丛矮树毛绒绒雪白一片,天气晴朗,没有落雪的痕迹。身旁的蒙族汉子告诉我那是夜间降的霜,因为气温较低很难融化的。我第一次明白了什么叫“玉树琼花”,我不禁为大自然神奇的又一佳景而惊叹。
拥挤的乘客并没有带来温暖,汽车驶过黄河大桥的时候,寒冷像魔鬼一般纠缠我。我搓着冻得麻木的双手,跺着快失去知觉的脚。我几乎冷得快哭出声来了。在江南水乡长大的我招架不住北方零下20度气温的虐待,渐渐地,我好像失去了知觉,也好像是睡着了。我梦见了那个卖火柴的小女孩儿手握着一把燃烧的火柴,帮我驱走了寒冷,我和她一起飞越千山万水,向天堂飞去,好温暖好温暖……
当我醒来时,卖火柴的小女孩儿也元影元踪,我睁大眼睛,才发现身上多了一件衣服,邻位的蒙族汉子将他厚厚的带着体温的袍子盖在我身上,他紧抱双臂蜷缩在座位上。我急忙将衣服给他披上……
旅途中,我处处受人关照,当我和朋友们聊起类似这样的感人的事情时,他们一则认为我夸大事实,二则认为我是弱女子,可能会引起旁人的同情。可是,他们却不知道人间的真情和中华民族善良的本质。
生活是创作的源泉,人民是文学的母亲,我诚恳地全副身心地面向直至纵身投入人民的生活中。人民给了我真诚朴实的回报,所以我才能在笔尖上流露最真的亲身感受。
我是一个永恒的异乡人,用漂泊的一生,写着写不完的故事,只有你们才是那本完整的书中不可缺少的内容,尽管你们识的字并不多……
十五
我寻循天空飞鸟的痕迹在荒滩沙漠跋涉。日子一页一页地撕去了。我踩过的足迹,慢慢地在身后长成大山。我以岩石般的耐心,平淡中积聚着力量,一路奔波四处漂泊,永不停留永不回头。
花开花落春去春回,乱山深处寂寥空谷,我的衣衫已被磨洗得褴楼,我的长发荒芜得如野草一般,我又扔掉了一双磨穿的鞋子,我像当年爬雪山过草地的红军战士一样,从背囊里抽出老乡给我做的布鞋,抚摸了好久,穿上了。
西北高原的空旷和荒凉,教会我如何克服困难保全性命。在那无数个夜晚我以自己骨殖的磷光为烛,曾照亮过破庙。狗窝。羊圈,与动物家畜共寝,它们帮我驱走无眠长夜的寒冷。这时,我会噙泪自问:你为什么要来,你为什么自找苦吃?然而,我自己都说不清究竟是为了什么,然而,我心里却依然非常明确知道自己的行为并没有错。我用这种经历和生命的历险,让那些灼热。冰冷。狂乱、纷纷扰扰的日子见了我都逃避掉。我自己就是一个完整的天地,我有我的太阳,它在黑夜元边的天空画出光明的轨迹,引导着我。所以,我的心很踏实。这些日子我理解到人间的真善美,人间的苦难艰辛忧伤快乐和幸福。我什么都不怕,也不担心被社会遗弃,因为我和永恒站在一起。我的心在怦怦地跳动着,最美的最苦的事物将在那里永存,谁也夺不走它,谁也买不到它。
在旅途中,我设法让自己去适应自然去适应恶劣环境,而不是让它们来随心所欲的适应我。面对寒冷。饥饿。焦渴。死亡时,我也是充满勇气,寻找快乐和幸福。人的快乐和幸福都是由内心来决定的,而不是身外之物。
西北的旅行将暂时划上旬号,留下大多的遗憾诱惑我再一次贴近她的胸怀。背包里又多了几块馕饼,我的灵魂游荡在那漫漫的苍穹之中。路边一头死羊散发着臭气,我扔下一件寄生虱子的衣衫,一句豪放的别语没有说出口,我四仰朝天倒在荒原的胸脯上,我甘心情愿脑把我的肉体。情感掷在她沧桑的刻满伤痕的肌肤上,她像爱人一般挽留我。
又要启程了。我一次次在日记中写下这句话,我只能这样,我流浪的咆哮的血注定了我流浪的一生。
雨是什么?我已不太熟悉。自从我踏上行程一路往北,北方的高原,不常下雨,更没有雨季,只有凤在沙丘留下狂草的字迹。江南生长的我,经常喜欢在雨中看着狭长的小巷深处,偶尔有穿着胶鞋撑着雨伞的行人走在寂寥的巷道里。两边青灰色的砖墙。瓦片,青灰色的石板镶嵌的路,眼前摹然乍现的诗意的雨巷景色,好像是一幅现实派佳作的再版。那时,我很难控制自己内心的激动。雨不停地下着,我没有挡雨的习惯,死活不肯打伞这件事使母亲心痛,这已成为习惯,虽然我知道不是个好习惯。但是,我却改不了。
高原没有雨的日子,花迟迟不肯开,草也不愿长,淋惯雨水的我,不知不觉中自己的心又干又涩,母亲还会心痛吗?她减少了一份对女儿淋雨着病的担心吗?
黄昏的落日渐渐沉向遥远的荒原的深渊,荒原被染成了血的颜色。漂泊的乡愁,异乡人在天涯一刹那间的感触和疼痛,要控制起来是很困难的,雨,便在那一刻,在我的爱人—;—;荒原的胸怀里,如潮水涌来,大滴大滴打在我的身上。脸颊,凉凉的,咸咸的,慢慢渗透荒原的胸襟,直到汇成一条小河,穿过了那颗缺水干涩的心田。那不是我的泪。
江南,我的故乡啊,那多雨多情温柔的地方,我时常漫步在雨中那古典的小巷,仿佛穿越古典时空,沐浴唐朝的雨宋朝的烟,吟着古典的唐诗宋词,想着古典的心事。当我湿淋淋从小巷深处走向家的时候,无论清晨还是夜半。我拿出钥匙,刚想扬进锁孔,这时,门已经打开了,母亲在等待着我,她心痛地拿干毛巾擦着女儿的长发,什么也不说。我逃避她的注视溜进自己的屋,帘幕低垂,一盏柔和的桔黄色的灯和一盘古典的曲弥漫着小屋,我知道那是父亲刚刚替我开放的音乐。
官宦子弟的父亲,文革期间被揪送到农场改造,顽固不化的他受尽磨难,竟然没有改造过来,以至到现在仍不会做饭。洗衣,除了读几本古典的书之外,余下的仅是小资产阶级情调了。
有一次,我那满腹经纶之乎者也的父亲,急切地叫醒熟睡的我,他满脸喜悦的伶爱地对我说:“平儿,爸熬了粥快起来喝吧,这可是……怎么说呢,你们作家的专业用语—;—;处女作!快快起。”我翻身跳起来直奔厨房,20年来第一次尝到老父亲亲手做的饭。我揭开锅猫似的嗅了嗅,仔细检查一番后,皱着眉问好像米没有淘,父亲反问我谁说米要淘,那样,营养不是被水冲洗尽了吗?我气鼓鼓扔下锅盖,一言不发回房了,门摔得巨响。
我不禁可怜同情起母亲了,她竟跟这种现在仍自称少爷的人生活了几十年,真是苦了一辈子。自那以后,父亲像做错事的孩子,见了我都不敢抬头。他躲在书房整天捧着几本书,陷入书中看得天昏地暗。我见他的那副样儿,又气又恼又恨冷笑着自言自语道,早已沦落为公仆,却还在做着少爷的梦,一生无为,只读旧了满屋的古书。我趁父亲上厕所之际偷偷地溜进书房,一个恶毒的计划蓄谋己久,我要扔了他这几天爱不释手苦读的书。我鬼子扫荡一般卷走书桌上的书,准备让它们在垃圾桶安家。那一瞬间,我愣了,我擦亮眼睛才发现不是那些线装的古书,而是《学烹饪》。《家庭生活常识》,它们触动了我的心灵深处。真切的父爱改变了父亲多年来不可改变的天性。
我非常喜欢成熟沧桑的男人,很多人推测说我缺少父爱,尽管我口头上没有承认,其实我很渴望得到一种成熟男人如父亲般的呵护,我像一只小鸟依着一棵大树,不怕风雨不怕雷鸣,我走遍万水千山都不曾寻循到。父亲啊,今天,我才顿悟,那是因为你一直也没有表示,你不是在言语和行动上流露,而是隐藏心底,终于,我理解了你从未流露的爱,我感受到了幸福,那是一种让心灵承受不住的幸福啊。父女情深!
母亲是大家闺秀,自从踏进我们的家门后,生活的艰难洗去了她多年养成的娇气,文革那段难熬的时期,她和父亲一起面对那凄风冷雨冰刀霜剑。当全家吃不饱时,她开垦荒地撒上谷子;当全家穿不暖时,她纺纱织布;当全家露宿野外元处避风雨时,她伸出如葱的十指为锄,掘土垒墙,再搭上荒草竹枝的房顶。母亲为了这个家所受的千辛万苦,难以描述,但她从来没有怨恨过什么或者对家庭不满。知书达理真善美集于一身的我的母亲,她和那些上了年岁的中国式的母亲有所不同,她从不唠唠叨叨,她对孩子特别宽容。我们犯错误时,她也不指责打骂,只是温柔中略带一丝严厉说:该谈谈心了。母亲呀,你的背已不像以前那样挺拔,你的秀丽的脸庞镌刻了岁月的沧桑,浓密的头发已渐渐稀疏又增添了几根白发,当女儿羽翼丰满翅膀变硬的那一天,突然飞向那遥远的千山之外,怕你担心也怕你伤心,我没敢告诉你,偷偷地离家出走。后来,从弟弟口中才知道,你早已觉察我的心事,我的那笔旅行费是你塞给弟弟由他转交的,并叮嘱不要让我知道。我明白呀母亲,你只是不敢接受女儿飞离你用嚎筑起的巢这一事实啊。你一天天数着日子盼我早早归家,我也想早一天投入你的怀中,告诉你许多有苦有甜的故事。但是,当我走进北方的每一个村庄时,都会遇到陌生的母亲给我熟悉的母爱也许是这种无私的爱牵引我不停地行走,直到那天之涯海之角……
暮色四合,我嚼着馕饼,背着背囊,一步步远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