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柔得像在抚摸深爱的情人,而红唇中吐的话语却冰冷无情,“到此为止了,你就当做一场梦吧。我不想再见到你了,所以你要小心点儿,别出现在我面前,我不太想让你体会到我刹音楼主如何被称为女魔刹的……记住了?”
袁举隆愣住。唐紫烟放开他,旋身走出门去。袁举隆惊醒过来欲追赶,有两个女侍闪身挡在他前面,令他眼睁睁地看着她的身影走远、消失。
唐紫烟跨上马,也不等后面的侍从,挥鞭驱马飞驰。驾马跃出大门时,还顺手一鞭将挡路的寿筵迎客牌卷起来甩开。
都是那个撞到头破血流也不懂回头的傻瓜,她唐紫烟这辈子从没逃得这么狼狈过。
连连挥鞭急催跨下骏马,唐紫烟自始至终没有回首。
袁府。
早上起来呵欠连连的老仆人,扛把扫帚准备去打扫庭院,猛然见到从外面匆匆进来一个人,不正是十数日不见的四少爷吗?他精神一震,弯腰见礼,“四少爷,您回来了?咦?四少爷,您……”弯下腰再直起来的工夫,四少爷已视而不见地越过他,消失在廊后了,“搞什么?这样急匆匆的……”老仆人嘟囔着舞起笤帚扫院子。
袁举隆连夜赶回袁府,眼中微有血丝,却没回自己房间稍加歇息,而直接去了唐先生的书房。到了书楼外,天色方始转白,他猜想此刻唐先生应是未起床的,不由在门外犹豫了一下,但仍举手敲门。他等不了了,一刻的时间都无法等待。
出乎他意料,门立即打开了,唐祈雍衣冠整齐,神情自若地站在门口,仿佛一点儿也不惊讶他突然的打扰。
“唐先生,”袁举隆踏进门去,开口就道,“我想见她,我要去找她,不管她说什么我都还是想见到她,她把我怎么样都好,我就是要去。”
唐祈雍用淡然的笑容安抚他的急躁,“你在说什么呢?慢慢来,说清楚些,要进来喝杯茶吗?”
“唐先生,我是来跟你说一声的,待会儿还要跟大哥说。我想去常州。紫烟在常州,她要回刹音楼,我打听到了,刹音楼在常州。”
“好了,我知道了,可是常州也不是一日半日的路程,得妥善准备一下,还有大少爷那边……”
“我去跟大哥说。我要快点到她那里,不能等了,今日就出发。唐先生,如今跟您辞行了,不知什么时候回来,您保重,多谢您平日对我的教导。”他去找唐紫烟是有危险的,他知道,紫烟也威胁过他了,可是他要去。就是喜欢她,就是想见她,不管这种行为多么荒唐,他不管,他傻子袁四只知道他要去见她。即使被她杀了也无妨,反正都是他自找的,怨不得别人。而他有一种感觉,紫烟正离自己越来越远,他必须快点去找她,不然他与她的距离将永远也无法再拉近。他朝唐祈雍深深地鞠了个躬,转身离去。
真是急性子哪。唐祈雍摇摇头,叹息一声,唇角却带着笑。
“你说什么?说什么胡话?”袁家大少爷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望着站在自己床前的袁举隆,这个以往见到他就像老鼠见了猫似的四弟,如今竟然敢大清早闯进他的房里来,将他从小妾的藕臂中抽起身,劈头就说他要离家去常州,究竟吃错了什么药?“你昏了头啦,说什么傻话!”
“我是认真的,大哥。”
“认真你个头,你这个没脑子的笨蛋。”袁大少爷斥道,挥挥手,“去、去!回屋里去睡觉,别再跟我说什么混账话。”
“大哥,我是来跟您辞行的,我要去常州。”
“你、你、你这个混账东西,还在胡说八道什么?吃了熊心豹子胆啦?”袁大少爷吃惊不小,这是那个以前只要他一训斥便只敢诺诺应是的四弟?
“大哥,我这趟回来,是专门跟您和唐先生辞行的。您平常总是训我、总是骂我笨,我知道您是想要我好。”袁举隆认真地看着他,“这个家里,只有你还会费劲地来训我,别的兄弟都不管我,连爹爹也懒得见到我。大哥,你是真心把我当弟弟的,我一直很感激你,也一直很听你的话,可是,现在我不能听你的。大哥,我要去找她,我第一次做事情这么坚决,你让我去吧。”
袁大少爷听得愣在了那里,袁举隆已转身往外走去,到了门口却又回过头来,“对了,大哥,房事过多会伤身子,别再娶新妾了,稍微节制一些,您这两年看起来可苍老了很多。”
袁大少爷张大了嘴巴,望着他的身影消失,“你……你这个……家伙,”脑子还没转过弯来,处于浆糊状态,半晌才缓过来,“这个……这个笨蛋,谁为你好?真是呆子,感激我做什么?”说着不知为何眼睛竟有点儿湿润,
“呆子……我以为你会恨我,我心情不好就骂你,时常把火气出在你身上……感激我做什么?真是笨蛋。”
嘟囔着,抹抹眼角,突然觉得不对劲,“那个笨蛋,混账东西,刚才在说什么?竟敢说我老了?混蛋,我娶妾娶不起吗?有胆子回来再说一遍!”
再一想,又不对劲,“喂,你刚才说为什么要走?该不会真的走了?喂,站住!袁四,你给我回来!”
袁举隆回到自个儿屋里,利索地收拾了简单的包袱,出门恰好遇上阿金,他拍拍阿金的肩,“阿金,我走了,你要好好做事,再见。”
“四少爷,您回……”阿金见了他,正张口招呼,闻言一愕,“咦?四少爷,您刚说什么要走?您应该说您回来了,不是说您走了……喂,四少爷。”怎么这么不对劲,他跑着跟了上去。
袁举隆径自往前走,遇见伍婶、二东、小六等人,含笑跟他们道了别。
阿金一路追着他,“四少爷,四少爷,您先别走呀,好好想一想嘛,四少爷您又干什么傻事啊?”
“若是不做蠢事,我就不是袁四少爷了。”袁举隆淡然一笑,“袁四终归要做傻事的,你别拦了。”一般人,聪明的人,试过做一件事而了解到它的不可能后,便不会再去做了,他明知不可却仍然要去做,所以他袁四是傻瓜,无可辩驳的。可是他偏要做这样的傻瓜。
“您这是说什么傻话啊……”阿金头疼地抓抓后脑,四少爷的傻劲真是越来越重了。
“咦,抱朴?”穿出环形廊门的时候,正看到一个小身影从假山上骨碌碌滑下来,不是彻夜努力捉妖的抱朴是谁?
“呀,善心人,你回来了吗?”抱朴趴在石头上,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向他招了招手。不行了,他困的不行了,摆下殛天捕妖罗网阵后,耗费精力太大,他现在一闭眼就能睡死,实在没神情再跟善心人聊天了,虽然很想兴奋地告诉他自己终于捕捉到那妖怪藏身的大致方位……呼呼,等他睡饱再说吧,呼……
“睡了?”袁举隆拍拍他,怎么就趴在石头上睡着了呢?“算了,你睡吧,祝你早日逮到你的妖。阿金,他醒了帮我告诉他一声。”
“四少爷,四少爷……”阿金的声音追着袁举隆而去,另外还逐渐增加了一些别的人的声音,大体上皆在劝说袁举隆要三思而行。这些声音都不能使抱朴清醒,他实在太累了,已经沉入深邃无边的黑暗中,但是,还是有什么东西惊动了他,有什么很特殊的东西……是什么气息?什么气息?不可错失的气息。他下意识中打起最大的努力,硬是从甜美的梦乡中将自己拉出来,睁开一线视线,自然而然地看向某一个方向──那人是谁?在袁府中没有见过呀,朦胧中,听见有谁在跟那人说“唐先生你也劝劝四少爷”之类的话。
对了,那个唐先生,善心人提起过的教席先生,跟善心人挺亲近的。咦,那个唐先生……睡意实在太浓了,抱朴挣扎着,想要找出一丝清醒,但是无能为力,某些感应在体内拼命催促他清醒过来,但他实在起不来。这时唐先生与一些人正走过他身边,他不知何来的力量,竟翻身伸出手,扯住唐祈雍的衣角,“别想逃……妖……怪……呼、呼……”
“这小子。”旁边的人笑骂道,“说梦话也喊着捉妖,世上哪有什么妖怪?跟四少爷一样痴傻。”
唐祈雍唇角漾开一丝微笑,是一种异常的美,“很伶俐的一个小鬼,挺讨人喜欢的。”
终究还是到了这里。普通人十里外便止步的禁地,刹音楼。而紫烟在里面。
袁举隆仰着头瞧那高悬的楼牌,差点热泪盈眶,不容易啊。
一路上的艰辛就不提了,凭他这从未独自行走过江湖的顶级菜鸟,能在五次被骗三次被劫之后平安到达目的地,算他的运气好,该好好向老天爷拜一拜。
就拿他到达常州之后的遭遇来说吧,为了寻出罕为人知的刹音楼地址,袁四少爷可是历经千辛万苦、九死一生,终以感天动地的诚心加奇迹,找到了刹音楼的所在地。
可喜可贺,袁举隆欣然地笑了,用手抹了一把脸,本来还想先整理一下仪容的,但低头看看到处扯裂穿洞的外衣和撕成一条条碎布的袖子后,不由叹了口气,根本无从整理嘛。唉,算了,重要的是他人来了对不?
抬步向刹音楼大门走去,要走快点了,不然可能撑不到见紫烟的那刻了。老实说,他在来此途中已经力竭倒地,只是在见紫烟强烈的欲望驱使下,才不甘心地一步步爬向这里,方才撑起头竟望见了刹音楼的楼牌,激动之下奋出神力,奇迹般地站起来走到了这里。现在要快点进去找紫烟,不然在大门口就挂掉可太冤了。
头好沉重,压了块大石头吗?他举起手摸了摸,没有啊。咦,怎么连举手也这么吃力了?脚步也像踩在云端一样虚浮。哦,或许是这两天感染了风寒的缘故吧,染了风寒当然会有点儿乏力。还有,他肚子好像一直冒着酸水……这是三天未曾进食的关系吧,没办法,一文钱都不剩了嘛,是错觉吗?耳朵一直在嗡嗡地响,眼前怎么白茫茫的,起雾了?不太像……奇怪,他的手摸到的是地面吗?为何他的手会摸着地面呢?咦,脸也是碰着地。啊,原来他倒在地上了。他想站起来啊,怎么动不了呢?一根手指头也动不了,怎么连眼睛都睁不开了呢?该不会、该不会他要晕过去了吧,不会吧?他要去见紫烟呀──
紫烟……
“那边好像有东西。”两个巡逻的武士,后面的一个戳了戳走在前面的,“好像是个人呀。”
前面那个人没回头,“瞎说,这种地方怎么会有人?”
“但我瞧着好像是人。”好奇心较强的武士运足目力看过去,“跟你打赌,绝对是一个人。”
“嗯?去看看。”
两人走近那趴在地上的一团“东西”,“哎呀,真的是人呢。”
好奇心较强的武士弯下腰打量着那人,“奇怪,这叫化子是打哪儿来的?普通人是不会走到这里来的吧?”
“别管这个了,”他的同伴不耐烦地挥挥手,“看他死了没有,死了就丢到山涧里去,省得腐烂在咱们楼门前碍眼。”
“这也太没良心了,至少给他挖个坑埋起来吧?丢到山涧里喂野兽太可怜了些。”看来这个武士不仅有好奇心,还颇有同情心呢。
“谁有这闲工夫。”他的同伴踢了踢地面上的人,“没反应,看来是死了。”
有同情心的武士立即合掌,“阿弥陀佛。”
“别磨蹭了,来,一人拉一只脚,把他拖到那头丢下去。”
“真是可怜啊,但愿他下辈子投个好胎,到富贵人家里去,别再做叫化子了。”边怜悯地感叹着,心里也边想着不是我不想给你挖个坑安葬,而是我没带工具,况且你瞧我这身衣裳是新做的,弄脏了多可惜,你死后有灵,就不要怪我了。唉,看来这有同情心的武士也不怎么忠于行善。
两个人把那“尸体”拖到涧边,抬起来正要喊一二三往下扔──“你们在干什么?”
两人转头,“啊,是燕姑娘。”燕姑娘是楼主身边的近侍呢,赶紧松开手行礼,“燕姑娘好。”
燕姑娘走前来,皱了皱眉,“这人是谁?”
“不知道哪儿来的叫化子,死在咱们刹音楼门口,我们正要把他丢走呢。”
“死了?”燕姑娘闻言立即掩鼻后退了一步,“快扔下去,扔得远一点。”
“是。”两个武士应道,重新抬起“尸体”荡了荡,准备扔得远远的──
此时那“尸体”正面朝上,日光照来,燕姑娘不经意转头看了一眼,心下惊跳,这个人不就是──“慢着,别扔。”她伸手疾呼。
两个武士正要放开手,闻言慌忙又往回拉,自个儿也差点被坠力拖下涧去,惊出一身冷汗。定下心来方开口问道:“怎么了,燕姑娘?”
燕姑娘小心凑前去看了又看,真的好像是跟楼主有关系的那个男人,虽然不清楚什么来头,似乎也是老太君特别关照的人呢,真的死在这里了吗?那可是出大事了。“你们去摸摸看,真的死透了吗?”
两个武士有点不情愿,去摸一个肮脏的叫花子的尸体?很晦气耶。但是被燕姑娘狠狠一瞪,赶紧伸出手去摸他的胸口,“嗯……咦?还是暖的,还活着哩。”
“幸好没死。”燕姑娘拍拍胸口,“你们两个帮我把他背进去,小心点。”
“咦?为何要带这叫化子……”
“少啰嗦,快给我带进去,他死了你们就吃不了兜着走。”
刹音楼是由一系列依山而立、高低有致的各式楼台组成的总称。其中一间山竹映遮下的雅致小阁楼,便是刹音楼主唐紫烟平日办公的地方。
宁静的楼中,舒适的软椅上,唐紫烟仍是那种慵懒的坐势,手搭在旁边的书案上,有一下没一下地翻着卷宗,忽而偏头掩唇打了个长长的呵欠。
嗯,有点困了。很干脆地丢下工作,她翻身在软椅上躺平,蹭了蹭锻面软垫,满足地闭上眼。
正准备进入香甜的梦乡,倏然“他”的脸庞闪过脑际,她愣了愣,眉头往下皱,突然翻身,猛地一掌将书桌劈成两半。
几个侍女闻声而来,训练有素地搬来新书桌,将破损的抬了出去,收拾好后立即退出门外,不打扰楼主生气。
唐紫烟哼了一声,余怒未消。那个笨蛋家伙,无端惹得她这么生气,烦闷的心情自回刹音楼来就不曾好过,接连几个晚上清醒无比,白天猛打磕睡,如今竟然连白天也敢冒出来烦她。
早知如此,她应该在那林子里第一次遇到他时就把他砍了,省得后患。
唐紫烟懊恼地躺回软椅,为当初一时无聊加糊涂而招惹了他这个大麻烦后悔不迭。
更可耻的是,她竟然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只好色厉内荏地赶他走,而逃的是自己。
静静地躺着,睡意却全跑光了,她无奈地又坐起来,按住额头。今天眼皮不时在跳,仿佛要发生什么不好的事,让她心情更加烦乱。
此时,一个女侍匆匆而来,“楼主,我刚才到楼门外……”
不用说,那女侍就是燕姑娘了,她恭敬地轻声向楼主禀报完方才门口发生的事,却不见楼主有反应,小心地抬眼偷瞟,竟见楼主背对着她的双肩在微微颤抖。“楼……主?”
当然,唐紫烟轻微地颤抖,是因为无法抑制的怒气。她一时间脑中烧成一片,冲天怒焰蓄势待发。
燕姑娘虽然猜不透楼主莫测的心意,却也隐约感觉得到四周空气开始凝重得恐怖,立即小心地、不露痕迹地向门口靠拢,可惜还是慢了一步。
唐紫烟一声怒叱,瞬间她身边的桌椅凳几全都摔飞了出去,横七竖八地分尸于地。然后她旋身转往逃之不及的燕姑娘,“那笨蛋现在何处?”
燕姑娘捂着额头上被桌脚打到的红肿大包,“在……东隅楼客房里,已经请了大夫。”
唐紫烟哼了声,丢下她大步走向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