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疼痛中奔跑》第三部分
《在疼痛中奔跑》十三:顾美瑜(1)
仿佛上帝在开一个残忍的玩笑,一定要将最美的撕碎给人看。回到凤凰城,我的眼前开始出现飞舞的黑色蝴蝶。
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我不知是否是因为黔东南之行的过于劳累所致。我不敢告诉父母,怕他们担心,然而黑影越来越重。终于有一天我视线模糊不清,摔倒在地。
长期蛰伏在我体内的病魔开始狠狠地爆发:糖尿病引发的眼底出血,我的眼睛将在很短的时间后失去光明。
我住进了医院。
经过了一系列繁复痛苦的检查,医生表示无能为力。
母亲取出了家中所有的存款,带着我登上了去往北京的飞机。
我们住进了一家破旧的小旅社,25块钱1天,公用的厕所和卫生间,我们不能在住宿上花太多的钱。
早在凤凰城,父母便打听到了京城最为著名的眼科专家倪教授。我们母女俩一大早就去排队,结果20个号早已排满,我们空手而归。
第2天半夜两点,母亲便钻出温暖的被窝,穿上厚厚的冬衣去排队。当时我视力已非常模糊,母亲便要我在旅馆里等她。大约6点,母亲终于回来了,她满脸冻得通红,眼睛因一夜未眠而布满血丝。然而,她孩子般高兴地笑着,珍惜地紧攥着那张来之不易的挂号单,仿佛紧攥着我们全部的希望。
我住进了医院。
医院不允许家属陪护。为了省钱,母亲住到了远在西郊的亲戚家里。每天,她要换乘三四路公共汽车,辗转两个多小时才能到达医院。
到了病房,她总是步履轻快,音调甜美,拉着我的手反复憧憬我病愈后的美好光景,要做这做那,一切都饶有兴趣。她说有很多公司及导演找上门来,要我去拍广告和电视剧。“等你病好了,妈妈就陪你去拍,你一定会成为最闪亮的明星。”她信心百倍地说。
除了痛苦而繁杂的各类检查,病房的日子是死一般的寂寞无聊。每天我都眼巴巴地趴在窗口盼望着母亲的身影,只有她的坚强乐观能给予我勇气和信心。
这一天,我实在忍不住了,擅自走出病房,到走道上去迎接母亲。过了一阵,我看见母亲穿过铁门慢慢地往里走,她手里提了一个很大的纸袋,背佝偻着,神情萎靡而困顿。她的步履是那样的沉重,仿佛脚上绑有千斤的重负,凌乱的头发在风中翻飞。我猛然醒觉,母亲竟然已经是一个老人了。而仅仅在几个月前,她还那样优雅美丽,年轻得让人误认我们母女是一对“姐妹花”。
我的心犹如被重锤一击,眼泪夺眶而出。
我慌忙转身,跌跌撞撞地快步走回病房,不让母亲知晓我发现了她的秘密。
一会儿,母亲走进了病房,她又恢复了往日神清气爽的模样,与几分钟前的愁苦憔悴判若两人。她兴高采烈地打开纸袋对我说:“小瑜,我给你做了你最喜欢的红烧鱼,我用保温桶装着,还是热的呢。快尝尝看。还给你买了一个随身听,全是邓丽君的歌……”
我终于明白了母亲伪装的乐观与坚强。我装作没心没肺地大口吃了起来,在母亲起身为我倒开水的时候,悄悄抹去眼角的泪水。
可怜的母亲,可怜的我!
半个月后,医生一脸凝重地将母亲叫出病房。我预感到与我的病情有关,便趴在门缝上偷听。
医生说:“十分遗憾,你女儿的眼底神经破裂,出血面积太大,所有的手段都已无济于事,她的眼睛很快会失明。另外,她酮症酸中毒已经太重,危及生命,大约还有半年到一年的寿命。住院已没有效果,建议你们回去,及早给她操办后事……”
“咕咚!”母亲一头倒在了地上。
我们回到了凤凰城。
家中陷入一片愁云惨雾。我不哭不笑,心如死灰。母亲不再上班,请了假专门在家陪着我。
这一天,姨妈家请吃年夜饭,我平静地说:“你们去吧,没事,我在家听听歌儿,给我带点儿吃的回来就行。”
我的情形已不适合外出,母亲本不想走,但我的若无其事迷惑了他们。她给我找好碟片,千叮咛万嘱咐地走了。
很久没有一个人独处了,我松了一口气。我洗了一把脸,在镜中仔细端详起自己。自生病以来,我很久没有照过镜子了。
镜中的人影脸色苍白,头发蓬乱,憔悴得不成人形,哪里会有人想到这是G大的校花,“魅力之星”选美冠军顾美瑜?
此时,我左眼已完全失明,右眼的视力也急速下降。我知道,不远的一天,我就会完全失明,成为瞎子。
多么可怕!蓝天、白云、鲜花将在一瞬间里失去色彩,我的世界将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就像将堕入永不醒来的噩梦中。
从6岁以来,我每天都在和命运挣扎,和病魔抗争。我付出了健康人多少倍的艰辛才走到了今天,我已经够努力了。可是,上天为什么还是不给我一条活路走,硬要把我逼入绝境?
真的,我累了。我不想再和命运较量,我认输了。医生已经给我判了死刑,我的生命不过还有短短的几个月,那么,我一定要等到那一天吗?
生命只剩下一连串的丑陋、空虚和痛苦,我不再留恋。
我平静地梳好了头发,仔细地化了妆,又换上母亲新给我买的红色短大衣。我希望留给亲人和朋友的最后形象是美好的,恰如我选美时的灿烂辉煌。
《在疼痛中奔跑》十三:顾美瑜(2)
我找出两瓶胰岛素,作为医生的女儿,我知道这足以致人于死命。我毫不犹豫地将两瓶胰岛素全部打进身体,然后安详地躺在床上。我取了挚爱的一张全家福,紧紧贴在胸口,轻轻呼唤:“爸爸妈妈,对不起,我先走了。我永远爱你们。来世,我还要做你们的女儿,一个健康的能为你们带来幸福快乐的女儿。永别了!”
我想起了阿木松。那俊朗的,纯真的孩子,他还等着我给他写信,等着我……我默默地说:“阿木松,原谅我,下辈子,一定做你的妻子……”
我陷入了一片空茫中。
我醒了,头痛欲裂,睁开眼,一时不知身在何处。
“小瑜,你为什么这样?你不要爸爸妈妈了?你好狠心!”我听到了妈妈声嘶力竭的哭喊声。
我迷迷糊糊地意识到,自己没有死。
原来父母去了姨妈家,总觉心惊肉跳,饭也没吃就匆匆忙忙赶了回来,见到我的情形,立即实施了抢救。
真是讽刺!我苦苦求生,命运之手却一次次无情地将我打入地狱;我想放弃生命,却又强行被拉回人间。
“为什么不让我走?我累了。反正我也活不了多久了,还不如早点走,我不想成为瞎子!”我哑声说道。
我听到了父亲愤怒的声音,他说:“我没想到你居然会这样懦弱,这样自私!如果因为你的病我们挽留不了你,我们也无话可说。可是,如果你自己放弃了生命,我们永远不会原谅你!我会永远恨你,因为,是你亲手杀死了我们亲爱的女儿!”
父亲的失态吓坏了我,我费劲儿地说:“可是,我一直都是你们的麻烦和负担,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拖累你们,要不是因为我,你们可以有一个更加健康聪明的孩子,可以有更多的幸福和欢乐。”
“不!孩子,你不是我们的负担,你一直是我们最大的成就和骄傲!”父亲紧紧握住了我的手,他颤声说道,“虽然你身体不好,可你总是带给我们巨大的荣誉和美名。知道当你戴上选美冠军的桂冠时,我们有多么激动和自豪吗?因为有你,我们是最幸运最幸福的父母。人生之路很苦也很长,一家人本来就要互相搀扶着慢慢往前走。孩子,不管天涯海角,不管你变成什么模样,爸爸愿意搀扶你一辈子。”
我清楚地感到父亲的眼泪一滴一滴掉在我的手背上,这温暖而伤心的泪水滋润了我荒芜的心田,溶化了心底的坚冰。我大声地哭喊道:“爸爸妈妈,为了你们,我永远都不再寻死了!”
《在疼痛中奔跑》十四:芊芊(1)
无可否认,最开始吸引我的是美瑜的美。还有她那沧恻的悲剧命运。选美比赛犹如烟花,极致的繁华和绚烂,然后,是死一般的沉寂——半年后,美瑜的眼睛失去了光明。
然而,我并不是因为同情和怜悯而与她走近,没有人愿意长久地忍受一个残疾人无休止的诉苦和抱怨。我也没有认为她是英雄,自强不息像张海迪那种,高大全,英雄只能让人崇敬和仰慕,却没有亲和力。
我喜欢她,恰恰是因为她的开朗乐观和自嘲幽默。是的,很难从一个女孩子身上看到幽默,中国人大都缺乏幽默感,日子总是过得沉重或沉闷。幽默是一种极高的艺术境界,与幸福或痛苦无关。我以为这是一种天赋,也许来自于她父亲的遗传。而我的父母都是严肃认真的人,凡事一板一眼,所以我也比较缺乏幽默细胞,但我欣赏和羡慕有幽默感的人。
曾经有一个朋友非常困惑地对我说:“真奇怪,顾美瑜明明是一个残疾人,却一点儿都不自卑。和她聊一会儿天,我倒有些自卑了,她懂的东西比我还多。”
事实上,最开始接触美瑜时,我也心怀忐忑。我不知该怎样去安慰她,更怕哪一句话说得不得体伤害了她。残疾人往往是极其敏感和脆弱的。没想到,美瑜热情爽快,妙语如珠,时常逗得我哈哈大笑。对于自身的残疾,她也并不忌讳,甚至用作自嘲的笑料。
我的心情轻松了下来,慢慢地忘了美瑜的残疾。我经常去美瑜那里,聊天,唱歌,或是听她弹钢琴。后来裴裴也加入进来,我们一起读诗,唱歌,胡乱吃些零食,随心地谈天说地,形成了一个小团体,不管到哪里,都是“三人行”。
美瑜是最活跃的一个。往往是她主导话题和气氛,我从旁协助,裴裴是最好的听众,总是静静地倾听。朗诵诗的时候,裴裴则成为主角,她有非常迷人的声线和充沛的情感,听她的朗诵,我感觉像看见月光下的大海,表面温婉宁静而内里炽烈如火,一经外力便会掀起狂风巨浪。但沈浩显然不是可以让她燃烧的人,所以她的激情都倾注到了朗诵里。
那段时间我们三人经常聚会,诗一般优美和浪漫,仿佛轻轻呼吸,便可以嗅到友情的馨香与芬芳。我是那么沉迷这段美好的友情,我甚至想,只要有了美瑜和裴裴,没有爱情也就罢了。
当然,美瑜眼睛看不见,在生活上有一定的不便。比如说走路需要搀扶,饭前需要打针,吃饭需要把菜夹到她碗里……我为她做这些事情并没有感到麻烦,而觉天经地义,理所应当。
有一次,我正搀扶美瑜下楼梯,碰见了我的同事。事后她感动地说:“芊芊,你对残疾人真的很有同情心。”我一愣,随即正色地说:“不是同情心。美瑜她没有什么不如人,不需要同情。我们是朋友,肝胆相照的那种。”
的确,我迷恋和美瑜、裴裴在一起的时光,尤其是和美瑜。尽管我们真正的交往较晚,但因为彼此都孤独,所以更容易贴近。而裴裴业已嫁给沈浩,虽然有些不甘心,但沈浩为裴裴做牛做马,任劳任怨,勤恳得像一头老黄牛,裴裴也无可挑剔。至少,有人给了她形式上的呵护和关怀,心灵的走近毕竟是奢侈的东西,她也就陷在这个安乐窝里,有了暂时的安稳和平静。而且,裴裴太内向,任何事闷在心里,不太善于表达,而美瑜感情强烈,爱恨分明,喜怒皆形于色,更容易交流和沟通。
我对美瑜的欣赏和依恋到了让桑吃醋的地步。他说从没见我对他像对美瑜那般细心体贴,关怀备至。他不懂我何苦要巴巴地去“侍候”一个残疾人,不明白我总是往她家跑到底在聊什么,不理解到底有什么东西在吸引着我。他甚至褊狭地认为一定有什么男人在追求我,借了美瑜做幌子,暗渡陈仓。
我无言作答。
这个朝夕相处的陌生人,有时候,我诧异两个人身体的距离这么近,心的距离却是这么可怕的遥远,仿如在两个星球。我们各执不同的语言,交流起来是如此困难。
夏虫不可以语冰。
我沉默。
我发现,除了争吵,我和桑已无话可说。
不要孩子,这是当时我唯一可以做主的事。
尽管我知道与他的关系再久也是过程,分道扬镳是必然的结局,但却身不由己,被他牵扯着一步步走向明知是悲剧的结局。我只能可怜巴巴地要求他,领了结婚证不要马上结婚,结了婚不要马上要孩子。
对于我,怀孕是所有的噩梦中最万劫不复的一个。所有的痛苦,所有的伤害,所有的委屈我都可以忍受,可是,我不要牵扯另外一个无辜的生命。
生命的存在有时是一件无奈而悲哀的事,我倾向于认为,人来到世间,就是受苦的。越是心灵丰富和敏感的人,所感受的苦楚越多。而成长,是一件太艰难的事,人最终会走上什么样的道路,完全是听天由命,没有任何规律可循。
我知道,我和桑这样的关系根本不具备要孩子的条件。一个人童年和少年所受的家庭教育和感受的家庭氛围如同胎记,在他的一生中都留有不可磨灭的印迹,并左右其一生的言行。一个在破碎冰冷的家庭中长大的孩子,很难有正常的心态,很难学会去爱,即便他有善良的内心和想爱的欲望。因为不曾得到,所以不知该如何付出。桑便是一个明证。
《在疼痛中奔跑》十四:芊芊(2)
而我,我有堪称完美的父亲,至今为止不曾见过有人扮演父亲的角色比他更好。母亲性情急躁,不像父亲那样慈爱温柔,但她善良正直,为家为孩子鞠躬尽瘁,也可谓贤妻良母,无可挑剔。但是,我快乐吗?
无忧无虑的童年也曾有过,然而,随着青春期的到来,烦恼也接踵而至。翻开那时的日记,满篇对生命的怀疑和自我的否定,尖锐敏感而神经质,不明白存在的价值和意义。辛弃疾说“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其实,我觉得少年的痛苦往往比成人更来得真切和强烈。因为少年更苦苦寻求生命的本真,一颗心赤裸裸地捧出去,不懂得如何粉饰和保护自己,因而受到的伤害就更惨烈。而成人因为世故或者麻木,生存便较为容易。事实上,这个社会对青少年的要求也比成人高,少年需要德才兼备,品学兼优,成人只需有一份工作便好。少年被要求整日看书学习,成人却可以喝酒、唱歌、打麻将。
我亲密的朋友,裴裴和美瑜,都曾选择过自杀,不管是由于什么原因,总是生命的痛苦大于了欢乐。其实,我也曾想到过死。在考高中的时候。因为结交了一个转学来的“坏朋友”,一向成绩优异的我在预考时一泻千里,一败涂地。母亲狠狠地骂了我,父亲大概也表示了恨铁不成钢的失望。羞愧和耻辱让我觉无脸见人,我发誓如果考不上高中就自杀,并精心设计了每一个环节。当然我的情况和裴裴与美瑜不一样,我多少有些矫情和做作,并不是真的厌世,只为了让爱我的人伤心,让他们后悔不该那么重地责骂我。就算真没考上高中,我怀疑自己也不一定会有实施自杀的勇气,就像与桑在一起的日子,我无数次想到过死,却仍然苟且地活了下来。
但快乐的日子确实乏善可陈。尤其与桑在一起,我怀疑上苍只为锤炼我承受痛苦的能力。
所以,我不敢要孩子。我怕有孩子,我怕制造一个生命,却不能给他足够的温暖、关怀与照顾。我怕我与桑无穷无尽的争吵会损伤他幼小稚嫩的心灵。我怕他会像我,感情纤细脆弱易受伤害。我更怕他像桑,冷漠自私简单粗暴。如果有一天,孩子对我说:“我并不想来到这个世界,你为什么要生我?”如果有那一天,我想我真的会活不下去。
然而,仅仅由于一次的疏忽,我忘了吃药,一向准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