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鼻子,从来不知道一个新生儿竟然可以有这样挺拔笔直的鼻梁,透出一种睥睨天下的高贵之气。
是的,高贵。我在这个新生儿身上看到了高贵之气。虽然她狼狈不堪地躺在恒温箱里,头上还扎着针头,贴着胶布,可谓可怜至极,可她的神态安详宁静,毫无焦灼惊慌之感,眉宇间甚而有一种君临天下的王者风范,任凭狂风骤雨,胜似闲庭信步。就像童话里受苦落难的公主,虽然蓬头垢面,衣不蔽体,却难以掩饰与生俱来的骄傲和丽质。
那一刻,我深深地被这个新生儿的美所震撼,所感动。我甚至已经忘了她是我的孩子,忘了此时此刻她还未脱离生命危险。我只是痴痴地贪婪地望着她,连眼睛也不舍得眨一下地望着她,仿佛虔诚的信徒望着她的神。
多年后我不断地回忆起这一个细节,刚出生一天多的婴儿静静地躺在恒温箱里,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户柔柔地照在她的脸上,她的肌肤是粉嫩的,半透明状的,鼻梁挺直高贵,神态安宁而高傲。她的穿着睡衣的母亲痴痴地趴在恒温箱旁,醉心地一动不动地望着她。这一幕如同一个经典的电影片段,千百次地在我的回忆中上演:大幕垂下,灯光熄灭,好戏上演,坐在观众席中的我,心神激荡,泪盈于睫。
我奇怪当时的我,竟没有感到担忧和害怕,我心里竟满是对上苍的感恩和感激之情。它竟然把这样完美的天使赐给了我。这样玲珑剔透的安琪儿,连碰一下都怕弄疼了她。连呼吸大声一些都怕惊扰了她,连抱她亲她都怕亵渎了她。可是,她是我的女儿,我即将把她带回家,亲自哺育她,引领她成长,这是多么奢侈的一种幸福啊!
恒温箱的边上有一个小孔,我小心翼翼地将手伸进去,把食指轻轻地放在婴儿的掌心,她立即握手成拳,把我的手指紧紧地攥在手中。像被电击一般,一种巨大的狂喜从指尖遍及全身,我不由轻轻地战栗起来。
我不相信她会有残疾,我不相信她会有生命危险,我不相信她会有任何问题。这是我的孩子,我要把她抱回家,我要把她养大。
我心中只坚定地闪现这一个念头,简单而执著。我只遗憾她没有睁开眼睛看看她不称职的妈妈,可就这样,我已经喜出望外,心满意足。
为什么没有人告诉我,我的孩子如此美丽?
回到病房,母亲和桑都傻傻地站着,不知我去了哪里。我说去了病房,看了女儿,他们目瞪口呆,仿佛听见天下奇闻。
为什么不告诉我,孩子如此美丽?
我依然心满意足地叹息道。我怎知他们已没有勇气去探寻孩子的结果。他们谁也不敢去看孩子,看到悲惨无望的结局,宁可自欺欺人,选取消极逃避的方式,噩耗晚听一刻是一刻。他们怎知那弱小的生命竟然已成功地战胜了她人生中第一个灭顶之灾,在医术已没有任何办法挽救她的情况下自己拯救了自己。而她那刚动了手术的母亲,竟然独自去病房看了她,做了母女间第一次心灵和肉体的交流和沟通,又独自扶着墙慢慢走了回来。
曾经,我如此置疑生命存在的意义,为生命所承受的万般压力和苦楚。如今,我的女儿用她稚弱而顽强的生命给我上了生动的一课。生命存在之意义就在于在重压面前所表现出的坚韧与无畏。人只有在生与死的考验面前,在痛苦和灾难面前才能接触和感受到生活的本质和重心,才能真正领悟到生命存在的意义。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只有在重压之下仍坚忍不拔的生命才能迸发出夺目的光彩。所以,在大自然严酷的生存环境里,人顽强地生存下来,并成为万物之主,正是源于这种柔韧而伟大的力量。
《在疼痛中奔跑》二十:芊芊(3)
所以,我的女儿,她怎么能不为自己而感到骄傲和自豪?所以,她眉宇舒展,神态自如,所以她面对“死刑宣判”,隐隐透出不屑一顾的高贵之色。
主任李女士兴冲冲地跑进来,对我们庄严地宣布:“你们的孩子已经脱离了第一个危险期,现在,她已经可以进食了。所以,请母亲把奶水挤到奶瓶里,拿进去喂她。”
我这才知道,孩子从生下来到现在还没有进过食,难怪她如此消瘦。所有人听到这个消息均雀跃不已,桑早已用最快速度将奶瓶洗净消毒。早在孩子出生之前就备好的奶瓶终于派上了用场。
可是,我哪里有奶水?
那一刻,我恨透了自己的任性和自私。因为我不肯进食,到现在也没有奶水。我,拿什么去喂我的孩子?
“主任,我的奶还没有,怎么办?”我已经快哭了出来。
“不会没有,挤!”随着主任一声令下,我毫不害羞地掀开衣襟。乳房早已胀得鼓鼓囊囊,可我仍然担心,里面会有奶水吗?要是没有,我的孩子可怎么办?
我笨拙地挤压乳头,痛得龇牙咧嘴,可仍未果。主任急了,大踏步走了过来,亲自操刀上阵。她猛一用力,一阵撕心裂肺的痛楚传来,一向以“能忍痛”著称的我也不禁尖叫起来。
“你是剖腹产,又没吃东西,奶水本就来得慢,现在硬要挤出来,肯定会非常痛。能忍吗?”主任是我的观众,因而态度和蔼。
“挤!挤!”我忙不迭地点头。
主任狠命地用劲儿,终于,淡黄色的乳汁喷薄而出。我的眼泪流了下来,不是为痛楚,而是欣慰。但是,说“喷薄”显然太夸张了一点儿,事实上只喷了那么一下,而且由于猝不及防还没接住。桑把奶瓶递过来,主任继续用大力挤压,我痛得死去活来。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奶水也只挤出了刚铺满瓶底的一点点。
怎么办?我怎么这样没用?我自怨自责,急得满头大汗。主任却拿起瓶子看了看,说:“够了!”转身便走了。
够了?我和桑面面相觑,目瞪口呆。吃那么少?
不待劝,我乖乖地喝下去两大碗鲫鱼汤。
《在疼痛中奔跑》二十一:顾美瑜
裴裴莫名其妙地走了,而且是在芊芊这么困难的时候。真是令人费解。不过,裴裴一向就让人有些捉摸不定。我们3个人在一起的时候,她的话总是很少,声音也柔柔怯怯的,好像一个受了惊吓的孩子。所以,我们之间并没有太多深层次的交流。但是,当她朗诵的时候,又极富张力和激情,那似乎又是另外一个人。因为芊芊的缘故,我和裴裴也成了好朋友,但私底下我们极少有两个人的交流和沟通,仿佛芊芊是一根纽带,将我和裴裴串到了一起,而当纽带消失,立即便分崩离析。
实在没有想到,芊芊竟然会受到这样奇异的“惩罚”。作为医生的女儿,我知道“窒息”对一个人,尤其是一个新生儿意味着什么,而现在,孩子还在急救室里生死未卜。
芊芊为什么会遭遇这些?
有时候我觉得上苍真是严峻而冷酷的,总是把旖旎的美梦无情地击碎,把人带到天堂复又送到地狱,总是把美撕碎了给人看。
对于芊芊,在很多人看来,她似乎备受命运的恩宠,纯美的容颜,出众的才华,风光的职业……似乎占尽天下便宜。可是,她却总是郁郁寡欢。父亲的早逝,梦想不能实现的憾恨,千疮百孔的婚姻,以及,如今这生死未卜,且抢救过来后尚不知能否痊愈的孩子。
或许,这也是另一种公平,上苍不可能把一切美的好的都给予一个人,有得必有失,古来如此。
繁华过后,必是死一样的沉寂。人不可以透支太多的欢乐和幸福。
当血红抹去了我眼前的七彩斑斓,繁花似锦,直至归于墨一般的漆黑,当我不得不失去让我心醉神驰的阿木松,当我不得不离开钟爱的大学校园,我疯了。我痛恨所有眼睛明亮的人,我嫉妒每一对如胶似漆的情侣,我诅咒所有依然在快乐读书的同学。
如果你不能理解,请尝试彻夜难眠的滋味。时间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地过去,你疲倦至极,脑子里却奔腾着千军万马,直至东方既白。你会嫉妒每一个在美梦中酣睡的人,哪怕他卑贱,哪怕他丑陋,哪怕他一无所有,可是,仅仅因为他的安眠,便与你不共戴天。
毕竟,所有的痛楚只有自己才能够体会,外人如何也不能感同身受。
幸运的是,我总算走了出来。当灾难已经成为事实,无可挽回,当黑暗已经成为一种习惯,既然我不能死,我就要堂堂正正活出个人样儿来。我不要同情和怜悯,我依然要活得昂首挺胸,扬眉吐气,依然要获得众人的瞩目和赞美,就像我22岁那年,高高地站在领奖台上。
对于芊芊,是的,我感激她,是她真正把我从黑暗中引领了出来,是她带我走进另一个五彩缤纷的世界。而且,她对我小心照顾,关爱有加,令所有人啧啧称赞。连母亲都说,她是我的紫薇星。是的,我感激她,她是我亲爱的好姐妹,我喜欢她,是她陪伴我度过了许许多多寂寞难挨的时光,我更需要她,没有她,我将失去走向大千世界的“拐杖”。
可是,有时候,又有一种微妙的感觉在心里作祟,尤其是我们共同出去的时候。每一次,不管是我们俩还是和裴裴仨人,芊芊总是众目的焦点和重心,所有的话题,所有的目光都是围绕着她。虽然由于我的活泼和能歌善舞,也能营造一种欣欣向荣的欢乐景象,但我知道那些男人对我的奉迎无非是同情而已,他们利用对我的同情去取悦于芊芊。所以,裴裴有一次自嘲地说,我们都是芊芊的陪衬人。
陪衬人!我顾美瑜何时沦落到这般境地?在天资上,在容貌上,在才华上,我哪一点儿会输给芊芊?而且,我远比她勤奋,比她努力。当她还在公共汽车公司卖票的时候,我已经是天之骄子的大学生。
可是,眼睛的病变让我的天空一下子坍塌,我的爱情,我的前途,我的梦想,连同我的骄傲,我的自尊和自信,都在一瞬间里破得粉碎!黑暗将我与从前的世界永远地阻隔,我再也不是从前的我。
我感谢芊芊,她帮了我那么多的忙,我的感激是发自内心的。所以,我总是以她的意愿,她的喜乐为主,在每一个场合自觉地充当她的影子,这是我所甘愿,也是形势之必然。没有眼睛的顾美瑜,哪里比得上明眸善睐的芊芊。
可是,芊芊也遭遇到灭顶之灾了。我震惊之余,对她那一点儿轻微的嫉妒也烟消云散。毕竟是各人都有各人的不幸。无论如何,我只希望芊芊的孩子能够痊愈,能够康复,毕竟生命是无辜的。
电台这期要我参与讨论的话题是:什么是幸福?
我想说,对于我,眼睛能看见就是幸福,对于芊芊的孩子,能活着就是幸福。
《在疼痛中奔跑》二十二:芊芊(1)
几天后,孩子终于脱离了恒温箱和氧气瓶,进入常规治疗。
一周后,我出院了,而孩子却继续留在医院。
我拖着产后一周的虚弱身体勉强爬上了楼,却见家中一片狼藉。原来保姆看到孩子的危险状况吓坏了,找了个借口便“黄鹤一去不复返了”。家里乱得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桑见状火冒三丈,发了一通脾气后,疲倦地对我说:“现在,你已经出院,不是要等着我来照顾你,而是,你赶快好起来和我一起去照顾孩子。”
我一怔,恍然明白我在医院接受桑无微不至的关心和照顾的“受宠岁月”已经永远地过去,我对和他相濡以沫,同甘共苦的奢望也将宣告破灭。
事实上,此后桑对我挑剔和冷漠的程度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和承受范围,再不曾逆转过。至于在病房时他为何对我那样好,至今想不出一个确切的答案。我猜测一个可能是当时他以为孩子不保,悲痛之余把对孩子的那份爱和歉疚补偿到我身上。二是因为医院里一直有许多“观众”,比如说亲人、同事和朋友,他对我的好多少有些表演和作秀的成分,回到家中,只有二人相对,自然就没必要掩饰和伪装了。
我在家中将奶挤到奶瓶里,桑送到医院由护士喂给孩子。两天后,医院终于同意我到医院亲自喂孩子。
按照中国的传统,“坐月子”有着诸多禁忌,否则会落下“月子病”,那是终生都不能痊愈的。不能碰生冷,不能洗头洗澡,不能吃麻辣……尤其是吹风,更是视为洪水猛兽。产妇不到40天出门是被严厉禁止的,有的产妇在家还戴着帽子,裹着护腕。
想想看,所有“坐月子”的禁忌都被我破了。我无数次地为孩子泪流满面,我自己动手到冰箱去拿食物,我不停地说话直至嗓音嘶哑,如今,我又在生下孩子的第9天,独自乘车来到医院,喂我的孩子。
我自认坚强,可下车走到病房这不过短短几十米的路程,我已是头昏眼花,耳朵可怕地一阵轰鸣,一瞬间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我停下来,抱住一根水泥柱子狼狈地喘息,不得不承认,“月子”里的人真的很虚弱,确实不适合外出。
又来到新生儿科病房,我心里又喜又悲。喜的是终于又可见到我朝思暮想的女儿,悲的是,我的女儿仍未痊愈,还在这里接受治疗的种种“酷刑”。
孩子已经被抱出了恒温箱,和十几个病孩子睡成一排。因为都在生病,有的孩子在哇哇大哭,小胳膊在空中飞舞,有的孩子愁眉苦脸,显是痛楚难当,我的女儿,她却仍是那般神清气定,安之若素,仿佛清高孤绝的仙女,不屑凡尘的纷杂。
孩子睡在襁褓里,像穿着宽大的戏袍,我惊异地发现孩子比上次见面又瘦了好多。护士无奈地说:“是啊,她不肯吃的,一天最多吃5毫升。”
5毫升?一般的新生儿一次要吃到100到150毫升的,我的孩子,她一天只吃5毫升?怪不得瘦得像一张纸片儿,抱在手里轻飘飘的,一点儿分量都没有。
我抱着孩子,心疼极了,赶快解开衣襟,在护士的指导下笨拙地学习给孩子喂奶。孩子的小嘴终于凑近了奶头,嘴唇一动一嚅,摆出了一副吃奶的架势。我也摆好了喂奶的姿态。我讨厌冰冷的吸奶器,讨厌像个奶牛一样把奶挤到奶瓶里再喂给孩子。我希望和孩子这样真实地直接地亲密接触。看着孩子的小嘴用力地吸吮,感受到自己的乳汁流进了孩子的身体,灌溉、哺育着她成长——这是一个母亲最大的享受和幸福。每一个做母亲的人回忆起来都是极其满足和自豪的。“母子连心”,从喂奶这个姿态里可以得到最准确、最形象、最生动的诠释。有的母亲会娇嗔地“抱怨”孩子有时吸得太狠,弄得母亲很疼,孩子自己也满头大汗,所以古人形容一个人卖力的程度总是说“连吃奶的力气都使出来了”。我不怕疼,我愿意让她弄疼我,愿意在那甜蜜的痛楚中战栗、陶醉。
但是,一点儿也没疼,一点儿也不。孩子的动作温柔极了,温柔到不是吸吮而是轻舔,我甚至没有任何感觉。
护士过来斥责了我们,原来我们的“喂奶”只是假凤虚凰,孩子力气太弱,并没有吸出一滴。“吃”是所有动物的第一本能,连吃都不会的动物在自然界基本就丧失了生存的能力。我的孩子,她竟然,连吃都不会。
辛辛苦苦喂了大半个小时,我累得满头大汗,孩子也疲倦得连吸吮的动作都懒得再做,第一次喂奶就这样宣告失败。没办法,我只好改用奶瓶,因为奶嘴的孔隙较大,较好吸吮。没想到孩子连奶瓶都吸不动,我能感觉她是饥饿的,但她没有力气帮助自己。怪不得她一天只吃5毫升。
我急了,找到护士说:“这样不行的,她不是不需要吃,而是吃不动。有没有别的办法可以帮她?”
护士无奈地说:“只有最后的一个办法。如果你不嫌麻烦,可以用滴管直接将奶滴到她嘴里,她只需吞咽就行。”
我用滴管吸了奶,挤了一滴在孩子嘴里,她立即吞咽下去。我大喜,赶快继续。一支滴管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