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疼痛中奔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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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疼痛中奔跑-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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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报了专为学生开设的暑期绘画班。教课的老师名叫叶松,一个高高瘦瘦的年轻人,满身的落拓和不羁,符合我对画家的想象。他应该是有些才气的,尽管在这座小城一个画家的才气几乎百无一用,最多画画商业的广告画,要不就教教我们这些学生,挣几两散碎银子聊以度日。 
从没有哪一件事情像绘画那样让我着迷。我狂热地迷恋着那些水粉、色块,那些光和影组成的奇妙世界,胸中奔涌的炽烈的情感唯有在绘画里才能得到释放和宣泄。叶松说,我是他见过的天分最高的学生。 
暑期班结束后,我成了叶松的私人学生。 
叶松在小城里是一个不俗的人。他不像别的男人那样满嘴粗话,酗酒打牌,要不就婆婆妈妈,琐碎无聊。他身上有着一个艺术家的清高和傲骨,至少在当时的我看来是这样。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他会和我说普通话,那嗓音温文尔雅,充满磁性。 
叶松刚刚结婚,脸上却没有新婚男人的喜庆和激情。我去他的家里上课。那是在一座百货大楼顶层的阁楼里,房间逼仄狭小,却布置得颇富浪漫气息。他的新婚妻子玲珑娇小,他懊丧地说妻子是没有思想的木头美女,不懂得欣赏他的艺术,我心想,既然如此你何必娶她。 
我背着画板到屋后的山上去写生。 
清晨和黄昏,太阳透过宽大的树叶斑驳地投射下来,山间雾气升腾,宛如童话中爱丽丝梦游的那个仙境。我疯狂地试图捕捉光与影的韵律,激愤而迅速地在画布上涂抹,状若癫狂。这是我最兴奋,最幸福的时刻,幸福得几近痛苦。我能体会凡·高的心境,把自己的鲜血变作颜料涂抹到画布上,每一幅作品都是生命的燃烧。他为画而生,为艺术而生,当创作的激情衰退,生命也走到了尽头,所以他选择自戕。我们捧出自己的真心,只求换取一点点的感情,却从来不会得到。 
我们都一样,生活在人心的沙漠里。 
只有大自然给我们安慰。这山,这树,这蓝天,这白云,它们恒久存在,永不会背叛。住在上海矮小的阁楼里,我唯一眷恋的只有这山。我喜欢无拘无束地在山道上奔跑,自由奔放得像一只轻快的羚羊,我喜欢坐在芦苇丛中,看夕阳西下,天空变成一种瑰丽而诡异的紫,美得惊心动魄。所谓的“世外桃源”,恐怕便是如此。只有这时,我才会忘却现实生活中所有的痛苦和烦恼,回复婴儿般的澄明干净。 
家中的情形越来越坏。母亲所在的街道小厂倒闭,她无可逆转地承受了下岗的命运。她无一技之长,又不能吃苦,找不到别的工作,只能闲于家中。家中的经济状况急转直下。 
裴望上了初中,可他从不曾好好读过书,整天和院里那些流里流气的孩子游荡,不时带些形迹可疑的半大女孩子回家。这些女孩穿着来历不明的吊带衫,脸上抹着廉价的脂粉,看人的眼光粗鲁而肆无忌惮,显然并没有将我放在眼里。 
战争终于爆发。 
我回到家,看到裴望和一个女孩子正在我的屋里,我的画被翻得乱七八糟,有几张还掉在了地上。我心爱的《向日葵》正被他们肆意嘲笑:“这都画得是什么玩意儿啊?脑子进水了吧!” 
我热血上涌,一把将画夺过,声嘶力竭地吼道:“出去!滚出去!” 
那女孩一愣,知趣地溜了,裴望却没走。他斜靠在门框上,戏谑地说:“急什么呢?还以为自己真要当大画家呀?做梦吧你!咱们这家里能出画家?看看院里的女的,都当‘鸡’去了,趁年轻多找几个钱,再傍个金龟婿,多好!” 
我气得浑身发抖,骂道:“你这个流氓!无耻!” 
“哟,没见过骂自己弟弟流氓的,太过分了吧。”看到已激怒了我,裴望很得意,“其实,你就是想当‘鸡’也揽不到生意。瞧你那张苦瓜脸,黄皮寡瘦的,谁要啊!我的女朋友个个都比你漂亮!别痴心妄想上什么美院了,家里不会让你读大学的!有钱还要留着给我娶媳妇呢!” 
裴望天生是我命里的克星,他无理由地希望看到我痛苦。他一定看到了我写在桌上的纸条:“我一定要考上美院,一定要彻底离开这个家!”所以,他拼命要粉碎我的梦。 
“你混账!”我拿起桌上的杯子朝裴望砸去。裴望一闪,杯子在墙上裂开了花。 
“好啊,你敢打我!”裴望冲了过来。14岁的男孩子已经有了很大的力气,况且他一向营养充足,人高马大,他很快将我的手反剪到了身后,我疼得尖叫起来。 
“怎么了?怎么了?”母亲闻讯赶了过来,裴望赶快松开了我的手。他果然恶人先告状地叫到:“妈,裴裴用杯子砸我!” 
“裴裴,你怎么了?十八九岁的大姑娘了,还这样疯疯癫癫,就知道欺负弟弟,像什么样?”母亲皱着眉,不分青红皂白地数落我。   
《在疼痛中奔跑》五:裴裴(2)   
“我欺负他?”我气极冷笑,“看他把我的画都翻成什么样了?听听他都说了些什么肮脏的话!流氓!” 
“好啊,她今天第二次骂我流氓了!妈,家里这么困难,她还想上美院,成天花钱买这些破画布破颜料。她把钱花光了,我怎么办?”裴望尖叫起来。 
“妈,你们真的不打算送我上大学吗?”我也逼问着母亲。 
“裴裴,家里的情况你看到的,现在就靠你爸爸一个人的工资生活,弟弟又还那么小,花钱的地方还多着呢。反正,总要先紧着男孩子吧。再说了,你成天折腾这些破画有什么意思?画家不是穷死就是饿死,还不如读个财会之类的管用。你那个老师,成天也贼溜溜的不安好心,你可得注意点,别让人占了便宜,今后嫁都嫁不掉,人家可是有老婆的人……” 
母亲兀自絮絮叨叨,我的血液却已经凝固。无论如何,我明白了自己可怜的画家梦已经破灭。我怔在当地,呆若木鸡。 
没有哪一个打击会比这个来得更猛烈和残酷。是的,我希望考上美院,希望摆脱令人窒息的家庭生活,希望能在艺术里获得心灵的安慰与宁静。这是我灰暗生活里唯一的亮光。可是,冥冥中那只手却将这抹微光熄灭。 
就如裴望所说,看我们这个院里,男的都在偷盗、抢劫,女的都坐台卖淫,这本是一个污秽不堪的大染缸,是上帝都不垂青的阴暗之地。生在这个院里,便只有随波逐流,得过且过,哪里可以诞生出什么艺术家?渺小如我,哪里有力量和命运之神抗争? 
我把所有的画都抱到院子里,连同我的梦想和希望通通付之一炬。 
我没有再去上课。在那条山路上,我一圈一圈地奔跑着,累得几近虚脱。我还是顽强地跑着,品尝到自虐的快感,我希望就这样累死,趴在地上永不起来。 
有一个人站在了我面前,我差点儿撞到了他的怀里。我抬起头来,是叶松。他焦灼地问我:“裴裴,你为什么不来上课?” 
我停了下来,一语不发。 
“你是不是病了?还是有别的事?这两个星期我都在等你。” 
“不用等我了!我再也不学了!”我清楚地说着,说得如此流利而轻松,连我自己都吃惊。 
“为什么?可不可以给我一个理由?” 
“理由?理由就是我不想学了!我讨厌画画!看我们这个院里,哪个人不是在偷鸡摸狗,鬼混度日?这是社会的底层,最阴暗的角落,画画拯救不了我!我们是社会的渣滓,边缘人,成不了画家!” 
我存心侮辱着自己,看到叶松的脸气得铁青,眉毛可怕地纠结着,心中有一种莫名的快感。这是目前我唯一可以伤害的人,就像裴望折磨我,我们都从别人的痛苦里获得快乐。 
“裴裴,你是一个很有天分的学生,为什么要放弃自己?”叶松意图对我进行规劝。 
“你不要管我,这就是我的命!我已经把所有的画全都烧了,包括你送给我的,真轻松,真畅快呀!哈哈……” 
叶松脸上的怒气更甚。他高高地扬起胳膊,巴掌似乎要落在我的脸上。他的手神经质地在空中颤抖着,宛如秋风中摇摇欲坠的枯黄的树叶。良久,却终于颓然垂下。 
叶松沉痛又无奈地说:“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活!我没想到你这么自甘堕落,真让我失望!” 
叶松转过身,踉踉跄跄地走了。 
我看着叶松的背影,想放声痛哭,却没有一滴眼泪。   
《在疼痛中奔跑》六:芊芊(1)   
我永远地成为了没有父亲的孩子,也永远地离开了校园。 
如果不是凤凰城地区电视台首次公开招考节目主持人,如果我没有在一种懵懂激情的驱使下前去报考,那么,我不会走近电视,亦不会认识桑,更不会由此纠缠出长达10年的恩恩怨怨。也许我会去复读,重新考大学;也许会邂逅一些简单、清纯的小男生,谈一些深深浅浅的恋爱。那么,杨芊芊全部的历史都要重新改写了。 
电视台,对于20世纪90年代初的女高中毕业生来说是一个充满诱惑的神秘所在,是令人憧憬和向往的“梦工厂”。当时,凤凰城地区电视台一周不过仅一档10分钟的新闻,一个女播音员身兼播音、采访、晚会主持等数项重任,虽然图像效果并不理想,亦成为凤凰城当之无愧的“大明星”。我曾经为一睹她的“真容”,不惜傻乎乎地跟随她走了两条街。尽管她总是留给我一个清高的背影,亦让我心折满足不已。用21世纪初流行的一个词汇,我大约也可以算作是她的“粉丝”,不过,说是她的“粉丝”,不如说是“播音员”这个行当的“粉丝”更为确切一些。父母均是严肃板正之人,不知为何,我却总是热衷于演艺事业,总是喜欢蹦蹦跳跳、抛头露面。 
彼时整个中国的电视事业正处于转型发展的新时期,电视台一本正经,不苟言笑的“马列主义”面孔渐渐松弛和缓下来。地区台顺应历史潮流,不再满足于一周做一次10分钟的新闻,拟开办多档自办节目,因此需要招收“节目主持人”。 
在当时,“节目主持人”还是一个全新的概念。虽然倪萍、杨澜等主持人已开始活跃于电视荧屏,但在我的理解中,不过认为是“播音员”的另一种表现形式,一本正经改为满面笑容,正襟危坐改为又蹦又跳,仅此而已。虽然连“节目主持人”的概念尚不明晰,我却决意前去报考,一来对自己的容貌颇为沾沾自喜,二来我经常在校广播站播音,似乎也算有些“专业经验”。 
报名时,我第一次见到了桑,电视台文艺部主任。 
他皮肤黝黑,一头长发桀骜地披在肩上,高大健硕的身躯鹤立鸡群,显得冷酷而倨傲,令人想起齐秦的歌里那匹“北方的狼”。我第一反应是,真像个海盗。继而敬畏地想,电视台的人到底与众不同,丑也丑得如此有个性! 
他看了我一眼,说:“你看起来很眼熟啊,好像在哪里见过?” 
我茫然地摇头。我一个小高中生,他在哪里见过我? 
他一笑,不再深究,夸赞道:“你的条件不错啊,形象好,普通话也不错,很有希望啊,好好准备。” 
我的心惊喜得“怦怦”乱跳。一个高中生的见识毕竟短浅,得到电视台“专业人士”的首肯,令我对自己信心大增。 
不知是否由于桑的特殊关照,我竟然过五关斩六将,一路绿灯,最后,电视台在门口张贴了大红榜,我的名字竟赫然位居榜首。 
我站在大红榜下,心醉地看着“杨芊芊”3个字,宛如虔诚的信徒,终于到达了心中的麦加。我突然“醒悟”到,当一名主持人于我而言再合适不过,作家也好,歌星也罢,所有想法通通抛诸脑后。当一个优秀的电视节目主持人,就此成为我唯一的方向和目标。 
我们这批节目主持人是业余的,有节目做就拿一份稿费,没节目做就自己该干吗干吗,跟没考上一样,所以,“机会”非常重要。桑把第一个做节目的机会给了我——主持一档演唱会。 
在学校,我一直以“会打扮”著称,可是,真要登上大舞台,我这个刚脱离学校的小丫头却显得那么土,那么寒酸。我没有像样的衣服,没有化妆品,就借了一个同学姐姐的裙子。是那种暗暗的灰,大摆长裙,非常老气,而且又长又大。彼时,我剪短的头发还没有长好,而且没有经过精心打理,仍是七零八落的。我不会化那种浓艳的舞台妆,把脸涂成大面积的红,看上去非常滑稽。在那群光鲜时髦的歌手里,像一颗毫不起眼的小土豆。而且,由于新近丧父,我的心情是压抑而沉闷的,无法融入到欢乐的气氛中。我悄悄地独坐一隅,感觉自己是灰巴巴的,惶恐而自卑。 
演艺圈,向来有浮华的作风,演员们会互相攀比,会歧视和打击“新人”。对于我这个新招进台,什么都不懂的主持人,她们是不屑一顾的。 
由于桑是电视台文艺部主任,又是这次演唱会的总导演,所有演员都想巴结着他,莺莺燕燕地簇拥着他。有一个女孩,也是和我一起招进来的主持人,因为是桑的老相识,在人前故意显摆她与桑不同寻常的关系,比如说阻止桑喝酒什么的,仿佛这也是一种特权。总之,所有女孩都以得到桑的赏识为荣。 
在我看来,这些女孩每一个都比我成熟,比我灵巧,比我时髦。但是,桑却对我格外青睐。吃每顿饭,他总是和我坐在一桌,言语中总是护着我。有一次在后台化妆,我不小心碰到一个演员的眼影,她对我大发雷霆,厉声呵斥,我诚惶诚恐,不知所措。这时桑冲过来,毫不留情地把那个演员大骂一通,并让她给我道歉。这次“英雄救美”,令大家对我刮目相看,再不敢欺负我。而我,用一个词来形容最合适——受宠若惊。 
演唱会结束后,我们几个女孩受到桑的邀请,到他家玩。   
《在疼痛中奔跑》六:芊芊(2)   
桑的家,就在裴裴家的邻院里。一套破败的平房,腐朽的门楣,松垮的门锁形同虚设,轻轻用肩就可撞开,显然连小偷都懒得光顾。屋里凌乱地摆放着破旧的家具,都像刚从马王堆里拔拉出来的,漆面斑驳,缺胳膊少腿。桑的父母在他少年时离异,各自搬到新居,把旧房子旧家具连同他们已然腐烂的爱情一起扔给了他们的儿子。 
看着如劫后的战场般凄凉的“家”,我感觉桑像落魄的贵族,苦难而隐忍,没有温暖没有爱,没有亲人的关怀。我想象着他一个人生活的种种孤单寂寞苦楚,伤感得几乎泪盈于睫。然而,桑似乎毫不在意,也许他并没有我这种酸溜溜的文学情怀。 
通过攀谈,桑终于想起他在去年的“中学生文学大赛”上见过我,原来当时就是他在摄像。可我当时只注意到了漂亮风光的女播音员,对于摄像机后面那个人,确实没有看清模样。不过,无论如何,也算是颇有些渊源。 
桑告诉我在这批新招的主持人中,我是最出色的,电视台即将开播的几档自办节目,我一个人就将主持3档。那基本上等于是专职了。我不知这其中是否有桑的力荐,但由他的口告诉我,已让我感激万分。 
桑要求我带些文章给他看,以便了解我的写作水平。我赶快遵命,回家找了几篇读高中时发表的散文到台里,以期得到“领导”的赏识。 
高中生写作题材匮乏,我的文章不是写父亲就是写母亲,非常单调。桑埋头看了起来,面色逐渐变得异常严肃,这是我从来没有看到过的神情,平时的桑都像顽童一样,永远是大大咧咧,嘻嘻哈哈的。末了,他抬起头来,怔怔地看着我,一语不发。 
“写得……不好。”我心虚了,面对桑,我有一种下属对领导,小孩对大人的畏怯。 
“不,写得很好!出乎我意料,让我……很感动。”不知是由于不习惯说出这样“煽情”的语言,还是出于激动,桑的脸有些发红。他说自己的父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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