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寿”园里的座上客。北洋新军,这一进可攻、退可防的利器,是他耗费半生心血打造而成的,他到哪儿都不会撒手。先辈的经验告诉他必须这么做。
同治七年(1868年),曾国藩调任直隶总督,翌年进京陛见,西太后问他:“汝到直隶,何事为急?”曾国藩不假思索地答道:“遵旨以练兵为先,其次整顿吏治。”李鸿章继任直隶总督后,继承曾氏的衣钵,也“以练兵为当务之急”。袁世凯接任直隶总督时,进士出身、时任直隶按察使的杨士骧向他献计:“曾文正首创湘军,其后能发扬光大者有两人,一为左湘阴(宗棠),一为李合肥(鸿章)。湘阴言大而不务实,故新回平定后,迁徙调革,即不能掌握兵柄,致纵横十八省之湘军,几成告朔饩羊,仅剩有一名词矣。合肥较能掌握淮军,频年多故,遂尚能维持因应于一时。今公继起,如能竭其全力,扩训新军,以掌握新军到底,则朝局重心,隐隐‘望岱’矣。”袁世凯听了频频点头,深以为然。他对人说:“天下多不通之翰林,翰林真能通者,我眼中只有三个半人,张幼樵(佩纶)、徐菊人(世昌)、杨莲府(士骧)算三个全人,张季直(謇)算半个而已。”杨士骧此后深受袁世凯倚重,一路保荐他升任直隶布政使、山东巡抚,光绪三十三年(1907年)代袁接任直隶总督。一个人官能做得多大、能走得多远,往往取决于他掌控军队的质量,这是曾国藩、李鸿章的经验,也是他袁世凯的体悟。因此,袁世凯当上直隶总督后,把编练新军当做第一要务,说:“筹饷练兵,固期多多益善。”他将所练新军改称“北洋常备军”。至光绪三十一年(1905年),北洋六镇编练计划全部告成。为培养具有现代军事知识的军官,培训听从他调遣的将牟,袁世凯建立各种军事学堂。光绪二十八年五月(1902年6月),在保定建立行营将牟学堂;次年,开办陆军小学堂、北洋武备速成学堂。光绪三十一年(1905年),北洋武备速成学堂开办步兵、军医、马医、经理、军械、测绘各科,培养军事专业人才。他在小站兴办电讯学堂;在大沽筹建宪兵学堂;在保定成立军官学堂;在天津开办讲武堂和学兵营各一所。此外,他还从武卫右军学堂毕业生中遴选五十余人,派赴日本陆军学堂深造。北洋六镇新军编练告成,使袁世凯拥有一支八九万之众的近代化军队,成为大清国最强大的封建军阀。北洋六镇除第一镇外,其他五镇均由其当年小站所辖的嫡系将领统率。袁世凯所办军事学堂还向各地新军输送军官,使袁世凯的根系伸向全国,影响日益扩大。以致“朝有大政,每由军机处问诸北洋”。袁世凯因此成为清廷的重要决策人物。北洋是他的政治本钱。这些本钱无论如何他都会小心翼翼揣在怀里。退隐洹上村后,他牢牢控制着北洋军,仍是北洋集团公认的无冕之王。
乱中取胜(16)
高冕
袁世凯在“养寿”园里韬光养晦,偶尔稍不留神,会露出猫一样锋利的爪子。他在《登楼》诗中写道:“楼小能容膝,檐高老树齐。开轩平北斗,翻觉太行低。”他在另一首诗中还写道:“百年心事总悠悠,壮志当时苦未酬。野老胸中负甲兵,钓翁眼底小王侯。”他自信,伸张意志的这一天一定会到来。
宣统二年三月(1910年4月),日俄加紧侵略中国东北和蒙古,以庆亲王奕为首的朝廷大员,再次呼吁载沣起用袁世凯,让他出任东三省总督。同年下半年,唐绍仪借口外交棘手,请求起用袁世凯。朝廷内外要求起用袁世凯之声不绝于耳。但载沣深知,请袁出山就是引狼入室,他对请袁出山的喧嚣充耳不闻。宣统三年二月(1911年3月),袁世凯昔日部属曹倜赴洹上村拜访老上司,议论时局时说:“今朝政日非,大乱将至,前论平乱人才,李鸿章、刘坤一、张之洞诸公相继逝世,只存宫保一人,倘再不出山,危机迫于眉睫矣!”这番话意在催促老上司赶紧出山,设法平息即将出现的天下大乱的国家民族危机。袁世凯听了,不紧不慢地说:“如大局不糜烂,起用决不及予;果糜烂矣,即出山恐亦不易收拾也。”曹倜听了大惊,不料退隐于村野旮旯的老上司对局势看得这么深透。
曹倜可能并不深知老上司肚里那几根蛔虫。老上司时刻都盼望东山再起的那个时刻,盼望着天下大乱、大局糜烂那一日的到来,只有到了政局不可收拾之时,他袁某人才可能乘乱而起,捞到他想要的全部东西。
备受心灵煎熬的洹上村“养寿”园退隐生活,一下就是两年多。农历辛亥年,也即宣统三年八月二十日(1911年10月11日),是袁世凯五十二周岁生日。这一日,洹上村“养寿”园宾客满座、觥筹交错,一片祝寿庆贺之声。正宴饮间,突然传来武昌起义的消息,众人“相顾失色”,袁世凯立即命人撤去酒宴,停止唱戏。众人议论纷纷,大多认为革命党人像以往历次起义那样,不过昙花一现,难以成功。袁世凯边听人议论,边锁眉思索。想着想着,紧锁的双眉舒展开来,不禁捋髯一笑。天下大乱、时局糜烂的这一天终于到来了!有位部属问他有何高见,他说“此乱非洪杨可比”,决不可等闲视之。谈笑之间,意气风发,大有扶倾定危舍我其谁之概。
武昌起义枪声一响,清廷举朝惶乱。摄政王载沣忙令陆军大臣荫昌亲率陆军两镇开赴武昌,并饬海军提督萨镇冰率军舰会同长江水师前往增援。荫昌虽是名声赫赫的赴德留学生,但从未上过战场闻过硝烟,没有任何实战经验,而且开赴前线的都是北洋旧部,这些将弁心目中惟有袁世凯,根本不听他指挥调遣。清政府内阁总理大臣奕是个贪婪成性、财迷心窍、才具平庸的家伙,他的心早被袁世凯动辄数十万两的银子收买了,协理大臣那桐和徐世昌与袁关系至深,这三个实权派将武昌兵变当做向载沣施压、再次请袁出山的好机会,异口同声地对载沣说,非袁不可收拾这次变乱。载沣仍然不听,还对口气特硬的那桐大发脾气。那桐遂提出告老还乡,奕也不上朝议事。此时前线军情十分火急,一个又一个带着损兵折将、丢城失地坏消息的奏折雪片般飞来,载沣不知如何应付,只好将奕、那桐请来重新计议。奕坚持说:“此种非常局面,本人年老,绝对不能承当。袁有气魄,北洋军队都是他一手编练,若令其赴鄂剿办,必操胜算;否则畏葸迁延,不堪设想。且东交民巷亦盛传,非袁不能收拾,故本人如此主张。”他除重申原来意见外,还强调洋人也是这么看的。
英、法、德、美四国银行团的美国代表司戴德、法国代表贾思纳都认为:“如果清朝请一个有力的人(像袁世凯)出来协助它,并同意一些宪法改革,则叛乱将失去它的矛头而不久被粉碎。”“银行团要求能有一个像袁世凯那样的人来保证政府的稳定,”并且肯定地说,“袁世凯在训练新军方面做过许多工作,看来他是制止叛乱浪潮、争回不忠诚的军队,以及同起义首领中的某些人达成协议的惟一人物。”美国驻华公使嘉乐恒建议清政府尽快起用袁世凯,驻京外国公使团对此一致表示赞同。美国政府还专门派人入宫,以命令的口吻对清廷说:“不是任他(袁世凯)做一个寻常的高级官吏,而是作为朝廷的顾问兼皇权执行者。”洋人的威迫和鼓噪,载沣很不想听,但又不能不听。
面对日益恶化的政局和内外舆论压力,载沣别无选择。他明知放袁出山是勒在他脖颈上的套索,但不得不往这个套索里钻。他像一个扑腾着快要沉入海底的人,最后还对漂浮海面的一根稻草抱有救命幻想。他问奕:如果请袁出山,“你能担保没有别的问题吗”?奕拍胸脯道:“这个不消说的。”重新起用袁世凯的事就这么裁定了。一些王公贵族闻讯,立即跑去找载沣,埋怨他不该引狼入室,载沣非常后悔,但又无可奈何,言不由衷地说:“袁四(世凯)有将才,且名望亦好,故命他去。”有人埋怨他不识人,载沣急忙辩白道:“都是他们的人,我何曾有爪牙心腹!”实际上,载沣也有他的如意算盘。据说,他曾与一些王公大臣密谋过,无论袁世凯镇压起义是成还是败,最后都要将他除掉。
宣统三年八月二十日(10月14日),清廷发布上谕,授袁世凯为湖广总督,赋予他的权力很大:督办剿抚事宜,且所有该省军队及各路援军,全部由他节制调遣;荫昌、萨镇冰所率水陆军,也全部会同调遣。因此,袁世凯既为湖广总督,又是统率水陆军的前线总指挥。
乱中取胜(17)
高冕
庆亲王奕满以为袁世凯一定会眉开眼笑出山的,派阮忠枢向他报喜讯。哪知袁世凯不为所动,称“惟臣旧患足疾,迄今尚未大愈,去冬又牵及左臂,时作剧痛”,因此,还得请医生调治,待日后腿和胳膊好了才能赴任。袁世凯称“足疾”未愈,又添胳膊之疾,称病不出,让载沣再度吞咽“足疾”幌子下的那枚苦果。
紧接着两江总督张人骏来电,催他早日出山,袁世凯同样借病拒绝。
二十四日(18日),载沣再度催他尽快出山。袁世凯则上奏提出,不能让他赤手空拳上阵,要求招募一万两千五百人作为湖北巡防军,要清廷立即提供他四百万两白银,另外他还要自刊一颗“湖广总督督办剿抚事宜行营”关防大印。总之,他借机要钱、要兵马、要实权,只给一个空头官衔休想请他出山。两日后,他又致电清廷,要求调他北洋旧部开赴前线,而且必须由他亲自统率。
袁世凯煞有介事地开出价码,好像真有立马出山之意。实际上,他是不会将掌握朝廷大权的载沣从水火中拯救出来的,他还要看着政局乱下去,直乱到足够的程度。
当时,亲信倪嗣冲等人曾劝袁世凯乘乱夺取天下,称王称帝自开局面。袁世凯听了,心里直痒痒,但反复思虑后还是遏制了这一冲动。原因是:“一、世受清室恩遇,从孤儿寡妇手中取得天下,肯定要为后世所诟病。二、清廷旧臣尚多,如张人骏(两江总督)、赵尔巽(东三省总督)、李经羲(云贵总督)、升允(陕西巡抚)均具有相当势力。三、北洋旧部握军权者,如姜桂题、冯国璋等,尚未灌输此种思想。四、北洋军力未达长江以南,即令称帝,亦是北洋半壁,南方尚须用兵。五、南方民气发达程度,尚看不透。人心向背,尚未可知。”据徐世昌后来回忆,正是基于这五方面考虑,袁世凯才没有乘乱出手夺取天下,将大清皇权据为己有。
就在袁世凯与清廷讨价还价之际,武昌起义之后的革命形势迅猛发展。湖南、陕西、江西等省相继宣告起义,反清烈焰如火山一样四下喷发。
前有革命党,后有袁世凯。前有虎,后有狼,载沣进退无路,只好两害相权就其轻。他不得不答应袁世凯开出的价码,重新调整统兵将领,将湖北前线军权完全交到袁世凯手中,并从宫里立即拨出一百万两白银做湖北军费。
袁世凯这才有所动作,指挥北洋运兵车沿着京汉铁路隆隆南下。
就在这时,又爆发了两个突发性事件。一是新军第二十镇统制张绍曾屯兵滦州,与第二混成协协统蓝天蔚等将领联名通电,强烈要求改组奕为首的、由满清皇族把持的内阁,速开国会,实行宪政。接着,扣留清政府运往前线的一列军火,致电黎元洪、黄兴等革命党人,表示不会督师南下,牺牲同胞性命,助成政府淫威。同时,驻石家庄第六镇统制吴贞禄(革命党人),正密谋策划与山西、滦州军队联合,直捣北京,摧毁清王朝。二是山西太原新军起义,巡抚陆锺琦毙命,阎锡山被推戴为军政府都督。
清廷闻讯,立时炸了锅,大有末日降临、大祸临头之感。隆裕皇太后和载沣惊惧交加、如置针毡,准备带上小皇帝亡命承德。
袁世凯闻此突变,立即停止与清廷讨价还价。清廷如果过早覆灭,他就会失去实现政治野心的舞台。他马上出手对付危机:一是致电奕劝阻皇帝皇太后出京,并令亲信赵秉钧入京与奕沟通,调姜桂题部开进北京,把守皇城九门。二是派出原部属周麟潜赴石家庄暗杀吴贞禄,并将第六镇牢牢控制住。三是通过徐世昌逼迫张绍曾离开第二十镇。四是他本人于九月初九日(10月30日)离彰德南下,赴湖北前线,亲督北洋军猛攻汉口。
袁世凯的北洋军很快攻陷汉口,并以血腥手段扑灭北方军队的一次起义,其他对付危机的几招也一一见效,使清廷暂时摆脱危机,也使载沣等人充分认识到他袁某人天下无敌的军事实力。他还乘乱把京畿一带兵权抓在手中,使清廷置于其兵刃之下。至此,载沣才幡然醒悟,自己原先想除掉袁世凯的设想,实在是太天真了。狼已入室,这狼已由不得他随意摆布了。要想让狼不将他马上吃掉,只能奉送一切,将狼喂得饱饱的。
在袁世凯北洋军攻占汉口当天,清廷宣布解散皇族内阁,授袁世凯为内阁总理大臣。袁世凯笑了,但他没有接受,复电辞谢。载沣料知他又是装的,不允其辞,再三催促早日进京。袁世凯这才致电说,内阁总理大臣需国会公举才能算数,皇上诏书是不能算数的,所以他不敢奉诏。载沣听了气得眼珠子直翻白,但拿他毫无办法。九月十八日(11月8日),资政院开会,正式选举袁世凯为内阁总理大臣。
袁世凯真正成了末世王朝的香饽饽。大清国内阁总理大臣这把碰顶交椅,非他袁世凯莫属。他袁某人不答理,朝廷千呼万唤苦苦哀求,一个劲朝他烧高香磕响头。
袁世凯终于来了。他将前方军权交给亲信冯国璋,于二十三日(13日)在大批卫队护卫下抵达北京,下榻于锡拉胡同。次日入朝,谒见隆裕皇太后和摄政王载沣,宣誓效忠清室。两日后袁世凯将内阁名单公诸天下,阁员大都是他的党羽或挚友。至此,袁世凯如愿以偿,将大清国军政大权全部抓在手里。
乱中取胜(18)
高冕
至于后来,他借革命党要求共和之刀,迫使清室逊位,又借立宪派和西方列强之剑,威迫革命党就范,在乱世中耍弄诡计,左右逢源,如鱼得水,最后窃据中华民国大总统,只是其故伎重演而已。
面对天崩地裂的突发事变,具有斗士的禀性、过人的胆魄、敏锐的政治判断力,乱而不怯,乱中奋起,驭乱取胜,是袁世凯在清末乱世青云直上、大红大紫的一个奥秘。
但袁世凯是一个惯于风高月黑之夜与对手搏击的斗士,无法挺剑走进黎明。他只能顺着习惯了的旧路走下去,一条胡同走到黑。当他取得中华帝国大皇帝之位时,他的末日也就来临了。
袁世凯,一个踏不进黎明的黑色斗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