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汪桦“外婆”是在卓家有了芳芳之后,卓然和卓越都跟着芳芳叫的,芳芳有次还问:“外婆,怎么我妈妈和姨妈都不叫你妈妈呢?”
汪桦很生气也很伤感,她知道卓然和卓越跟她在感情上有隔阂,卓然更是带不亲的,卓然不叫她妈妈是从十四岁那年开始的,她还记得那是她和卓泉涌逼着卓然把日记本交出来给她检查,卓然不肯交,她和卓泉涌就一直逼到深夜一点过,那时候卓越在外地上大学,卓然孤苦无援,没办法,只好交出了日记本。只是从那以后,卓然再也没写过日记,再也没叫过她一声妈妈。
对于这个事情,汪桦想起来也是很歉疚的,那时候卓然很倔,功课差劲得要命,这样下去,中学都有可能考不上。她担心女儿的前途,她只是急于想知道是什么原因让卓然的功课那么差的,是早恋了,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她急于了解女儿,急于把女儿从歧途上拉回来,但卓然不愿意跟她沟通,她觉得除了看日记之外没有什么别的途径走进女儿的内心。但没想到这个举动会给女儿带来如此大的伤害,以至于她们母女之间被那一夜的僵持划上了那么深的一道逾越了时间的沟壑。
芳芳问她的时候,卓越还打圆场:那是亲热的称呼呗。
汪桦悲哀地想,这难道真的是亲热吗?她和女儿们之间已经没有什么亲热了,她看到别的女儿挽着妈妈的胳臂有说有笑的,她很羡慕,卓然和卓越从来都没有这样对待过她,与她,只有客气的冷漠,冷漠的客气。
这天,卓然看见她的妈妈,枯瘦地走在街上,手腕上挽着一个暗红色的布袋子,慢慢地,衰老地走着。老家的车很多,人也多,汪桦被风吹吹就倒的样子,在摩托车、汽车和人流中艰难地穿行着。
卓然赶紧上前,握住了汪桦的胳臂。汪桦吃了一惊,看清是卓然的时候,有了几分高兴,说:“你怎么来了?”
卓然说:“我出来吃点东西。”
“家里那么多吃的还不够啊?”汪桦笑了,卓然从小就爱吃零食,为了这个没少挨他们的打骂。可现在,再叫他们为这个事情打一下骂一句已经是不可能的了。
卓然搀着汪桦在人流中走着,问:“你中午出来干什么?”
汪桦说:“给你存钱去了,那个证券公司人太多了,把我挤得头昏脑涨的。”
卓然沉默了,妈妈还是惦着她的,虽然她们之间有过那么多的不愉快。在她的记忆中,妈妈是不可亲近的,小时候,她想像别的女儿那样偎依着妈妈,但妈妈总把她推开,嫌热得慌。她怕妈妈,妈妈总是板着脸,一副怒气冲冲的样子。
汪桦很懊悔她给过女儿这样的童年记忆,她总在对卓然和卓越说,以前他们没有儿童教育方面的知识,不懂得如何教育子女,他们那时候工作压力大,不懂得排遣,只能在孩子那里发泄,他们对孩子太粗暴了,不是骂就是打,所以现在卓然卓越对他们不亲,他们也能理解,所以他们现在只能尽量对芳芳和毛娃好一点,以弥补他们对女儿们在感情上的亏欠。
现在,汪桦枯瘦的胳臂被托在卓然的手里,只是托着,而不是挽着,但即使是被女儿轻轻地托着,汪桦仍然觉得有一股热力十足的暖流从手肘向全身流淌,让她感动得几乎落泪,这是她在年轻时从未有过的感受。她觉得自己越来越脆弱了,她从来没有想到过她会有如此需要女儿给予温暖的这一天。她着实后悔了,为了她年轻时对女儿们的专横。
母女两心情愉快地回到家,一家老小还在睡着,汪桦就坐在客厅里吃卓然买回来的刮凉粉。人老了,嘴也淡了,太辣的吃多了是不舒服的,但是女儿买了回来,给她和卓泉涌的,吃到嘴里再辣,心里也是甜的。
就这样,卓然的心情因为一万元的股票资金变好了些,又被程潇阳哄高兴了,她也没有借口而且也不好意思不去张春霞家了。回到家,毛娃正好醒来了,卓然赶紧给他穿衣服、抽尿。看看表,都快五点了,程潇阳在一边候着,也没敢催她,卓然心里明白他想什么,就带着毛娃向外公外婆道了别,跟程潇阳一块出了门。
程家在一个老的居民区里,那里要拆迁了,到处是残垣断壁,满地泥泞,出租车都进不去,程潇阳只好皱着眉头把毛娃抱下来走。
卓然跟在程潇阳后面,一脚水一脚泥地走,心情越来越糟。每次来他家都是这样,以前是违规小餐馆一家挨一家,客人吃剩的骨头鱼刺到处乱扔,走路跟趟地雷阵似的,得十二万分的小心,要不然一脚踩在油汤上滑倒了只能算自己倒霉。现在好不容易要拆了,同样是乱,只是少了烟火多了凄凉。
然而这就是他长大的地方,没办法选择的。唯一的错就是她选择了从这里出来的他。
“门不当户不对还是不行。”通过养儿子的深刻教训,卓然才真正认识到什么叫门当户对。门当户对就是有差不多的成长背景,看问题有共识,她和程潇阳之所以会有今天就是因为观念的差异,以后他们之间的矛盾会因为对儿子的教育观念不同越来越凸现。
“还是离了吧,好聚好散,真的是长痛不如短痛。”卓然的心像个钟摆,在离与不离之间撞来撞去。
见到张春霞、程延年和程家的大姐二姐还有侄儿侄女,卓然还是堆了一脸的笑,忙着让毛娃叫爷爷奶奶大姑二姑和哥哥姐姐。张春霞和程延年见着卓然有些理亏的样子,表情都不太自然。卓然只装做没看见。
程家大姐二姐第一次见到侄子,都抢着来抱,抱着就亲,都说毛娃一看就是聪明样,是卓然带得好。卓然脸上微笑着,在心里说,要没你们家人搅和会带得更好。
毛娃被他们捏得不干了,一个劲地嚷着要回家。
张春霞故意问:“这不是你的家啊?”
卓然也装傻,问毛娃:“这是谁的家?”
毛娃说:“这是爷爷奶奶的家。”
卓然接着问:“那你的家在哪里?”
大姐说:“爷爷奶奶家就是你的家呢,今天晚上住在这里好不好?”
毛娃断然拒绝:“不好,我要回自己家。”
吃饭的时候,三姐也回来了,然后大家接二连三地拿出了给毛娃的红包。这让卓然觉得很不好意思。她说:“又不是过年过节,不要红包的。”
大姐说:“要的要的,第一次见毛娃,一定要拿的。”
卓然还在推辞,毛娃就把红包薅了过去,然后一把扯开,把里面的钱掏出来,红包扔到地上。大家惊奇地说:“嘿,他还知道里面的才是有用的。”程潇阳就得意地笑了起来,他总觉得他的儿子就是比别人的要聪明。
卓然从毛娃手里拿过钱,要程潇阳还给他的姐姐们,程潇阳说:“给可可和心心啦。反正我们回来也没带什么礼物。”
程家姐姐们一致不同意,程潇阳只好把钱揣了起来。
程潇阳跟张春霞说,卓家要拍全家福的,他们家也拍一套好了,钱他可以出。
听说卓家准备照,张春霞也有些心动了,她说:“行啊,你跟你姐姐们商量啊。”
程大姐先说:“好啊,你们也难得回来一趟,哪天去你们定吧。”可一转脸,她又说:“不行,我家大宝要高考了,没时间,二妹又还没找到新老公,一个人跟我们站在一起那多可怜啊?”
张春霞想着那么热闹的一家人总是凑不到一块,心里有些烦,再说了,卓家要干什么他们家就一定得跟着吗?“不照不照,有那点钱还不如买点墨鱼排骨什么的吃。”老太太坚决地挥了挥手,把这个事情给否了。
晚饭后,卓然看程潇阳还坐在沙发上,就说:“那你在这里,我带毛娃过去了。”
程大姐说:“就住在这里吧。”张春霞赶紧准备搬梯子找被子。
卓然一边把毛娃的碗和小勺往妈咪包里放,一边口气坚决地说:“不住这里。”
张春霞有些尴尬,程潇阳赶紧打圆场:“妈你别忙了,卓然住她姐姐那里。”
程大姐说:“那毛娃留下吧。”
卓然心里冷笑道:我走了毛娃会留下吗?但她嘴上还附和着:“毛娃,你跟爸爸在这里吧。”
毛娃断然拒绝了:“不,我要妈妈!”
程潇阳抱了毛娃要送她们出去,卓然故意大声说:“毛娃亲亲奶奶”,毛娃就挨个亲了,张春霞的心里又是高兴有有些发窘,毕竟和媳妇闹了场大的,搞得现在这么尴尬。她原想媳妇没了工作,生了孩子,就该死心塌地地跟着程潇阳过了,做媳妇的受点气是应该的,怎么能想到她居然一点委屈都不肯受,还要给他们脸色看,真的是翻天了。但现在天已经翻过来了,再变回去的可能性比较小,为了儿子以后的幸福,还是忍了吧。
张春霞很委屈,以前自己做媳妇的时候要受气,现在自己当了婆婆了还要受气,世道总是在难为她。她从口袋里掏了个红包出来,没有看卓然,就把红包放在毛娃的手上,说:“拿着,爷爷奶奶给的。”
卓然赶紧说:“不要不要,毛娃还给奶奶。”
毛娃没听他妈的,又准备掏出钱来把红包扔掉。卓然就瞪着程潇阳说:“还不把钱还了,怎么能要奶奶的钱呢?毛娃说谢谢,我们不要。”
程潇阳笑着要把红包从毛娃手里抽走,张春霞的手很坚决按在毛娃的手上,带点赌气地说:“爷爷奶奶给的,就拿着。”
程潇阳也就笑着说:“拿着吧,爷爷奶奶的心意。”
卓然只好作罢,对毛娃说:“谢谢爷爷奶奶。”
毛娃就拱着手作揖,嘴里叨咕着谢谢。
在离开的出租车上,卓然说:“他爷爷奶奶身体比我爸妈要好多了,头发都还是黑的,我还以为是染的呢。”
程潇阳说:“我妈会做吃的,什么首乌炖肉、甜酒冲蛋,都是补的。”
卓然没吭声了,这点她不能否认,她自己的妈就是不会照顾自己不会照顾别人,也难怪程潇阳不放心让她妈带毛娃。
国庆快结束了,程潇阳要他大姐托人买了回北京的票。因为大家这次回来都还算愉快,都想着为了孩子,还是努力向好。于是两人心照不宣地没再提起离婚的事了。
继续学车中
回到北京,学车又开始了,卓然约的是上午十点到十二点的车,能在送完毛娃之后再从容地去坐一个半小时的公交车,然后到驾校。可没两天毛娃病了,初秋换季,卓然没留神给毛娃加衣服,结果毛娃一个劲地打喷嚏。卓然赶紧买了白萝卜给毛娃熬水喝,平时毛娃感冒初期喝点萝卜水就没事了,可这回不管用了,卓然只得喂药。早上起来喂完药,卓然赶紧给毛娃穿好衣服,要往幼儿园送,她一边催毛娃一边说:“快点,妈妈要去赶车了。”毛娃耍赖了,不肯穿袜子,说:“李老师不喜欢我,我不上幼儿园。”
卓然向程潇阳抱怨道:“毛娃从上幼儿园开始就说李老师不喜欢他,我倒是要看看他们李老师到底为什么不喜欢他。”
这几个月来,卓然终于把毛娃班上的老师分清楚了,一个短头发的年轻女孩是姓张的,另外一个梳辫子的姓李。据毛娃同学的家长说,那个李老师的状态确实不好,成天心不在焉地晃荡,不帮保育员干活,也不帮班主任张老师带孩子。老师和孩子家长都对她意见挺大。卓然想,既然大家都对她有意见,那就不用担心什么了,反正那姑娘没多久就得给开了。
卓然没当回事,就给毛娃做工作,说幼儿园怎么怎么好玩,张老师怎么怎么好。至于李老师嘛,卓然说:李老师过几天就走了,不用怕的,没关系。
可毛娃不答应,他又哭又闹又咳,憋得一脸通红。正在换衣服准备出门的程潇阳看着心疼,就说:“别去了别去了,咳成这个样子还怎么去啊?”
卓然着急走,说:“那你在家里带他啊?”
程潇阳说:“儿子重要还是学车重要?到时候儿子出了问题你找谁去?”
卓然实在没办法,就把驾校发的通讯录拿了出来,给排在她前头上车的同学打电话,跟他商量今天那同学学一上午,明天她再去学一上午。那同学很爽快地答应了,卓然才放下心来陪儿子。
卓然精心护理了一个晚上,根本没睡塌实,毛娃一打被子卓然就赶紧给盖上,好歹一晚上没咳。第二天,卓然就让程潇阳把毛娃送到幼儿园,自己一大早就走了,她今天要练四个小时的车。走在路上,卓然打了好几个喷嚏,她想:糟糕,是不是被毛娃传染上啦?
一上午,卓然就头昏脑涨地打着方向盘,挂档也不会挂,转方向也不看后视镜,教练的口令还折磨得她痛苦不堪。她问教练:“您看我的协调这么差,能不能改学自动档啊?”
教练轻松地说:“可以啊,你到计时大厅去问问怎么改。”
上完课,卓然就顺道进了计时大厅,一问才知道,可以改是可以改,但麻烦,交规得重新考。
“还是算了吧。”卓然从兜里掏出一团皱巴巴的纸来擦着鼻涕,沮丧极了。
学手动档真麻烦,早知道这么麻烦当初还不如报自动档呢。
“都怪他爹。”卓然懊恼地想。就是程潇阳说手动档比自动档实用,她才报的手动档,没想到她自己的协调能力这么差。“过不了该怎么办啊?”卓然觉得自己的心理承受能力越来越差了。学桩的那两天卓然也不在状态,老师看她感冒得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又不敢多批评她,怕她到学校领导那里投诉去。就告诉她:“明天桩考了,你不用怕,慢点开,你开快了考官也不会表扬你,开慢点只要不撞杆就算通过了,不限时的。”
卓然就牢牢地记住了这句话,第二天考桩还是头昏脑涨的,前头几个都顺利地过了,后面的同学就轻松地交谈起来,说桩考是最好过的,通过率是百分之八十以上,经常有百分之百的通过。卓然安了心,轮到她的时候,她就尽量慢地操作,那车几乎是一点点地挪动,乌龟爬似的。坐在边上的考场教练都呆不住了,等她一下车就说:“太慢了,你是哪个教练教的?!”
卓然满耳朵都是响亮的电脑语音提示:考试成功,通过。正激动得忘乎所以,猛听到教练问话,还自我感觉良好地以为教练夸她太棒了,就有些飘飘然地向教练笑笑,但转眼就觉得不对劲,自己开得那么慢,还差点撞到后杆,教练还会表扬她?
“估计是说我开得慢,我给听岔了。”想明白了,卓然就一缩脖子拿着自己的包赶紧到警官那里签了字,跑步离开了考场。
接下来是场内道路训练,连着周六周日,卓然就告诉程潇阳:“周末你一定不能加班了,在家带毛娃。”
程潇阳暗暗叫苦,他想在周末美美地睡上个懒觉,不到十二点钟他是不想起来的。但毛娃从来都起得早,早晨七点过裤子都不穿就会在床上蹦,还会冷不丁地蹦到他肚子上,有一次差点把他饱涨的膀胱给踩破了,跟毛娃在一起,不警醒着点不行。看来,他在这个周末睡懒觉的奢望就由此落空了。
“去学什么车?家里又没钱买车。”程潇阳在心里抱怨着,他可不敢把这话给说出来,那卓然非得跟他急不可。
看着他郁闷的样子,卓然就讥笑他:“我说了按我的方法带孩子你不听,头两年给我时间让我一个人带好孩子,孩子上幼儿园了就把老人接过来,让他们接送孩子,我就上班去,这样多好,大家都高兴。结果你看,现在还怎么开口让他们过来?我要真找到地方上班了,接送孩子就是我们两个轮着来了。”
程潇阳知道自己在这件事上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但他就是不吭声,他是死不认错的人,况且卓然现在的状况不值得他低声下气地赔礼道歉。所以他依然选择了沉默。只好把打落的牙齿往肚子里吞掉算了。
周六一大早卓然就走了,留下还没睡醒的毛娃在他的身边。他自顾自地打着呼噜。毛娃半醒了,伸手一摸妈妈没在,就开始蹬着小腿尖声哭闹着要妈妈。
程潇阳强打起精神去抱毛娃,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