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也有些生气了,哼了一声说:“嗬,造反,口气倒不小,那你造来试试看?也不打听打听这是谁的天下!反正我不过是代别人来劝劝你,希望你好自为之,一把年纪了,别干傻事。”
说罢来人就转身走了。老婆在一旁听了两人的对话,这会便害怕了起来,说:“我看你还是算了吧,去区政府闹事,那是好玩的?”
田贵突然冲老婆吼道:“饿死更不是好玩的!哼,想吓唬老子,没这么容易,老子一把年纪了,怕个鸟。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
“我看你只会把自己摔下马。”
田贵异常烦燥,吃了午饭就睡了下去。他把自己往死里睡了两个钟头,醒来后洗了把脸,然后又扛着脑袋去了区政府。这个下午聚集的人没有上午多,但动静比上午大。程易生死活不出来见他们,他们便知道程易生是故意在回避他们了,便愤怒地冲到他的办公室前砸了几下门。所谓砸其实也就是用脚踹了几下,再用拳头擂了几下。然而这在晚上程易生召开的紧急应对会议上却被定性为冲击区政府,属一级恶劣的暴力事件。程易生要求公安分局立刻展开调查,该抓的就抓,该关的就关,还要求各级有关组织对有关人员施加压力。
次日,从早上到中午,至少有十个人分别被分局传到了局子里问话。田贵自然十分光荣地名列其中。
警察问他:“老不死的,闹什么闹?”
田贵扬眉怒目地说:“不闹会饿死。”
“我看你就配饿死。五六十岁的人了,跟那些街道上的地痞流氓一样,你好意思不?”
“人都快饿死了,还在乎什么流氓不流氓。”
“你这样子即使不饿死也会被杀头。”
“你别吓唬我,现在不兴杀头。”
“吓,老狗日的你还懂点,既然懂点,为什么不懂得最好别闹了?”
“不闹会饿死。”
“社会主义饿不死勤快人,只会饿死懒人。老狗日的你是个懒人吗?如果是的,那我劝你趁早饿死算了。”
“既然是社会主义,为什么要卖厂子?”
“虽然卖厂子,但又不是卖给资本主义,卖的还是社会主义呀,那有什么关系呢?再说,扯鸡巴蛋,你谈什么社会主义资本主义!我们不说这个,只说你犯了法,明告你,服了呢,就放你走,不服呢,就关你几天,什么时候服了什么时候放。”
田贵想好汉不吃眼前亏,先出去了再说,就说服了。于是在分局呆了三个多小时后他又获得了自由。但他真的已经豁出去了,绝没有一点悔改的意思,闹是一定要闹的。次日便又纠集了几个从分局放出来的同事,又涌到了区政府。不过这次他们学乖了,不再动手动脚,只是嚷嚷,骂娘,自我打气说,国法并没有不准人骂娘。
程易生还是那一套,避而不见。
田贵他们便商量说,不行,这样耗下去不是个事,程易生肯定是见不到的,那就去找市里,再不行找省里;总之不搞个结果出来不算完。虽然很多人还是害怕的,但又想不闹确实也不行,只得硬着头皮往上顶。大家就说第二天上市政府。
晚上,田贵在家里喝闷酒。这时有人敲门。老婆去开了门,就听她怪声怪气地叫唤了起来:“哟,这不是周部长吗,今天怎么有空来我们穷家小屋看看呀,您不会是敲错了门吧?”
周正涛提着一袋水果,克制着对这老娘们的满心厌恶,陪着笑脸说:“表婶逗我,专门来看您和我表叔的,怎么会敲错门!”
“没敲错门那也是看错了人,我们可受不起您这一看。呀,还有一袋水果,可怜见的,我们现在连饭都吃不起,别说水果了,是送我们的吧,那表婶我就不客气了。”老娘们从周正涛手里接过水果就进厨房去了。周正涛看着这娘们的背影轻轻甩了甩头。田贵回过头去骂老婆:“臭婆娘没点出息,净丢老子的脸。”
周正涛走到田贵面前说:“表叔好!”
“我知道你来干什么……”田贵依然埋头喝酒吃菜,“是区里派你来当说客的吧?小子,没用,喏……”他指着客厅里的一床已经捆好的棉被说,“我已经做好了准备,明天不是进省政府就是进公安局。”
周正涛说:“表叔,您这是何必呢,这是现在的发展大势,谁也阻挡不了的,你老怎么跟个小孩子一样的幼稚?”
田贵这才抬起头看着周正涛,问:“那你说我该怎么办,等着你们来饿死我?”
“您别动不动就说饿死饿死,您看见哪饿死人啦?”
“不能说现在没有就以后也没有。”
“您这是鸡蛋碰石头,螳螂挡车,懂吗?”
“我听不懂你在扯什么鸡巴蛋。你最好给我出去,你这样的亲戚我高攀不上。那天我去你家时看你们两口子的样子,一百个不愿意,一千个不耐烦,好像老子是去要饭似的。尤其你那老婆,什么东西,阴阳怪气,不尊敬老人,那样的女人你要她干嘛?今天你来看我,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你是想看老子的笑话吧?那倒是有看,老子这回铁了心要让你看笑话。等着吧,豁出去了。”
周正涛根本没想到那天在家里对田贵的态度会使自己今天蒙受如此奇耻大辱,之前他还想当然的认为自己有希望说服老头呢。田贵的脸就像一块岩石一样。周正涛知道再呆下去并没什么意思,便离开了。然后他来找黄建国,说了自己刚刚在田贵家里的遭遇。黄建国嘴里发出一声怪叫:“呀嗬,一个糟老头看样子要跟我们掰掰手腕,他是哪个茅坑里的一条虫子啊?”
“你别满不在乎,管他是哪里的虫子,反正一定得摁住,别坏了大事就好。”
“放心吧,这事交给我了。”
说罢黄建国就开车去找他的一个朋友。
他来到郊外,把车开进了一片房屋稀少的农田里,往一座小山驶去,不一会就停在了山脚。山脚下只有一户人家,但一看就是大户,大大小小共十几间房,每间房都灯光灿烂,人影憧憧。正门前有两条大黄狗在嘻戏玩耍。这种狗居然能跟人一样知道好歹,看见陌生人是开小车来的,就不叫唤,还很羡慕地盯着看。这户人家姓龚,有三个儿子,是当地的三个土霸王,从前都是号子里的常客,十分的凶恶蛮横,尤其老大龚刚,动刀子玩枪,那是家常便饭。后来靠在附近一带收保护费起家,慢慢攒了一些家业,便学着做生意,主要是饭馆、服装一类的,居然渐渐做出了模样。他是这一带黑社会的头头,附近的私营业主,但凡遇到什么困难,都喜欢找他。黄建国跟他喝过酒,关系还可以,以前没求过他什么事,这次他决定请他出面了难。
龚刚没有结婚,却有两儿一女,家里还养着几个情妇。这些情妇都是经常变换的,所以家里也没有一个固定的女主持,来了客人谁爱招呼一声就招呼一声。这时龚刚正在家里跟他的三个情妇打麻将,边上还坐着一个情妇给他当参谋。看见黄建国,龚刚点点头,开了根烟,叫人泡茶。黄建国一边看龚打麻将,一边跟龚说闲话。后来才道明来意。龚刚听了觉得很有意思,问:“那都是些什么鸟,嗯,敢去市政府闹事?”
“就一般的工人,都他娘吃错了药。”
“摔坏了脑壳。”边上一个涂了满嘴口红的女孩子绷着脸阴阴地说。
“你想怎么样?”龚刚问黄建国。
“阻止他们去市政府。”
“就这?”
“就这。”
龚刚说:“这也算事,还来找我?”
“对我来说是大事,出不得一点差错,所以我得把他们摁死,要保险,当然只能找你,找别人谁能给我这个保险?”
“那倒也是。行,这事我接了。”
“开个价吧?”
“不用,我这几个亲爱的,你每人买根项链就行了。”
“没问题,你带她们去买,回来在我这报帐。”
事情说定了,黄建国便走了。
次日一早,田贵就跟他的同事们在烟厂里集合了。今天不光铝合金厂有工人来参加,黄建国旗下所有的厂子都来了人。大家都认为在这个关键时刻应该团结一心,才能保住饭碗。他们在厂里找了一些红布和白布,制造了许多面旗帜,上面写着“我们要吃饭”、“我们的孩子要读书”、“不能把国家财产卖给资本主义”等等。有人原本还想把骂政府的话都写上去的,但有些人觉得那样性质就变了,可能不利于解决问题。还有人搞来了锣鼓、喇叭,呼朋唤友,吆三喝四,在紧张严肃的气氛中又掺进了几分娱乐的味道。到了九点钟;收拾停当,大家便出发了,黑鸦鸦一片大概有两三百人。
然而,刚出厂门,就见对面来了三四个敞襟露胸的小混混,都叼着烟,缩脖子驼背,把手插在裤口袋里,肩膀一耸一耸地靠近了这群人。很多人认识这三四个小混混,就感到形势有些不妙。一个把眼睛眯成一条缝的家伙走到田贵等几个一看就知是领头的人面前,先是无所顾忌地把他们上下量了一番,然后就冷冷地问他们:“搞这么热闹,干什么呢?”
一个30多岁的中年人赔着笑脸说:“啊,彪哥,我们想去市政府看看?”
“那是你去的地方吗?”
“我们只是想去反映一下情况……”
那青年突然飞起一脚往这中年人的肚子踢来。中年人吓得往边上一闪,不仅不敢还手,还得依旧挂着笑脸:“嘿嘿嘿,嘿嘿嘿……”
那青年又冲另一个中年人问:“怎么着,你也想去反映情况?”
那人急忙往后退,摆手说:“不不不,我就陪他们玩玩……”
“我陪你玩玩,怎么样?”
那人就笑着退到人群里去了。
一支两三百人的队伍,仿佛被钉在了这块地方。田贵却兀自有些想不通,对那青年说:“我们的事跟你又没关系……”
哪知话还没说完,就有几条腿踢了上来,顿时将田贵踢翻在地。可怜田老头,只觉浑身疼痛,那颗造反的雄心顷刻间化为乌有。当他勉强从地上爬起来时,几个混混已经哼着小调走了,远远还能听到他们在路上调戏女孩的声音,快乐而疯狂,像几片锋利的刀子,将这群人的心情割成了碎片。
田贵被踢伤了,便一拐一瘸地去了医院,花了十几块钱治了一下伤,然后垂头丧气地回到了家里。从此他再不过问厂里的事,整天只是喝闷酒,偶尔去厂里看看,有活干就干,没活干就落得清闲。
平定了叛乱,程易生在区里的有关让黄建国几家厂子倒闭的工作就顺利多了。政府里面,当然不是没有反对的人,有人还秘密告状。但可想而知,那些状纸在市里转了一圈,最后还是回到了区里,而且落在程易生手上。程易生自然是饶不了这些人的,这且别过不说。单说现在要出售几家厂子,他原以为这是很轻松的事,哪知却出了点麻烦。原来,听说几家厂子的起拍价竟只有一两百万,而实际上几家厂子加起来总价值至少在5000万以上,如此肥的一块肉,当然具有非同寻常的吸引力,便有人要来跟黄建国竞争,而且来头比黄建国还大。那人的财富据说至少是黄建国的三倍,这天便请程易生吃饭谈这事,挑明了告诉程如果能在这事上帮个忙,那他给的钱会比黄建国多得多。程易生却没有动心,他知道这不是好玩的,黄建国做了那么多事,已经付了那么多的钱,如果耍了他,那他会采取什么报复手段可想而知。凡事都得讲个理,哪怕是干坏事。程易生就没有答应那个大老板。但那人也不好说话,就动用自己的影响力,把这事做大,逼迫程易生用公开公正的办法决定几家厂子的归宿。程易生就感到有些棘手了,真的公正的拍卖,不能向黄建国交代,不这样做,又到处受人掣肘。这些天他为此大伤脑筋,苦无良策。
这天,周正涛来到他的办公室请示工作。中央刚刚开了一个新时期的政治思想工作会议,要求各级干部加强宣传工作,程易生去市里领受了这个精神后回来往下做了传达。周正涛是主要负责人,却仍有点不得要领。今天他就是想来问问这个问题,另外经常来汇报请示工作现在已经成了他的一种习惯,或者说一种工作方法。
程易生看见周正涛,眼睛不觉一亮。前段时间围绕着倒闭厂子所进行的一系列活动已经使他完全把周正涛当成自己的心腹来看待,另外他和黄建国之间的利益关系也使他觉得自己现在的事情已经没必要瞒周了。更重要的是他知道周正涛这小子虽然心术不正,但是可用之才。他觉得眼下这件棘手的事可以跟周说说,说不定这小子又能提供一两个良谋佳策。
他将自己的烦心事告诉了周正涛,说:“你年轻人脑子动得快,替我想想,怎么办才好?”
周正涛心里非常高兴,程易生会这么信任他是他没想到的。但同时又有点紧张,因为他怕拿不出好主意,辜负了程的希望,便绷着脸,自己都能明显感到肌肉很僵硬。想了一会,实在难为了他,他只好说:“这样您看行不行区长,您把那人的情况告诉我,我再去找人详细了解他,摸一摸看看他有什么弱点,然后对症下药。现在一时半会我也……”
程易生说:“可以。他叫胡一豹,专门做城里和附近几个县的中药材生意,在郊区还有一个很大的养殖园。他我本来也不认识,是上面一个头头介绍我认识的,这家伙有钱有关系,比较难缠。”
周正涛就说:“好,我回去想办法,应该可以摆平他。”
周正涛其实并没好主意,说不得就来找黄建国,他知道现在黄建国最恨的人就是胡一豹,只要跟他商量,他肯定全力支持。这自然是不会有错的,黄建国也早为那个姓胡的伤透了脑筋,一直在想法子,一度想动用黑社会。但到底有些怕,始终没下决心。这会跟周正涛议论起这事,他不觉又愤然说:“他娘的,实在没法,那就用黑社会对付他。”
周正涛摇手说:“舅,这不是对付田贵他们,黑社会万不可用,跟比你更有钱的人玩邪的,最后对你不会有任何好处。”
“那你说怎么办,总不至于让他吧,老子费尽心机才弄成这样,结果他来吃现成的,哪有这个道理!”
“不动黑社会不等于就是让他。你别急,办法总会有的,要文斗不要武斗。”
“说起文斗老子也有气,他娘的程易生,光吃饭不干活,一到关键时刻就会干瞪眼,屁用都没有,什么都得由老子做,真不是个东西!”
周正涛心想:“你吃得最肥,当然得由你办,就想着一本万利,哪有这么多的好事!
“舅,你先派个人去打听打听他的情况吧,从他的兴趣爱好到性格习惯,打听详细一点。我有种直觉,他的出现不过是给你制造一点障碍,叫你好事多磨的意思,但最后我们一定能找到他的弱点,将他妥妥贴贴地摆平。”
黄建国觉得有理,就不嚷嚷了,依计行事,派了个人去了解胡一豹。不几天,这人就把情况搞了回来,黄建国叫周正涛来听一听。那人刚介绍完胡一豹的情况,周正涛就轻轻一拍桌子说:“有了。”
黄建国便笑道:“说说看。”
周正涛便盯着那个打听情况的人,不说话。那人很知趣,马上告辞。黄建国倒是很够意思,顺手给了他一条大中华。那家伙笑得嘴都合不拢了。
周正涛就说:“胡一豹不是正在争取当政协委员嘛,他既有这个想法,事情就好办了。”
黄建国说:“可他是芙蓉区的,跟我们不是一个区,你怎么做他的文章?”
“这事程易生完全可以办到。叫他去找芙蓉区的头头,他们之间肯定互有所求,让芙蓉区给胡一豹制造障碍,然后叫他转到我们区来,我们区给他一个政协委员的提名,要他别再纠缠你这几个厂子了。”
“芙蓉区的头头们肯定早就被他摆平了,不太可能给他制造障碍吧!”
“办法多得是。你没听说他的中药材很多是假药吗,还吃倒过几个人。我知道芙蓉区里纪委里有几个正直的老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