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光景正是小人书铺清闲的时候,屋子里几个孩子扎一堆看小人书,老康站屋外太阳底下望街景。冷不丁瞧见老婆一阵风似地跑了来,心中不免纳闷。
老康睥睨一眼比他矮一头的老伴说:“你撒呓挣?往小人书铺来干嘛?”
“干嘛?跟你商量正经事儿。”
“有嘛事回家再说呗。”
“你着家吗?天天离了小人书铺就往窑子里扎。要不就跟那帮狐朋狗友喝酒,家里人谁见着你的影儿。”
老康腻歪她揭自己的短,起火道:“有事说事,没事回家,少在这儿啰;嗦。”
“咱儿子的事儿,该给他说媳妇了。你没瞅他天天往落子馆跑?多会儿搞上个婊子,再后悔就晚三春了。”小康娘一本正经地说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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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哪个也没看上
第七章 哪个也没看上
老康听完,不以为然地笑着,笑得声音很响:“老娘儿们说话就是悬,听两出戏就能娶家来一个窑姐?那还算福分哪。你当窑姐都是傻子,你以为咱家有钱有势,趁多少买卖?谁稀罕呢。”
小康娘挺倔,固执地说:“人家不稀罕我稀罕。再说啦,现在兵荒马乱的,共产党的军队把天津城围了个严严实实,还不知哪天得逃命。赶紧给儿子说个媳妇,我也塌了心。”
“行啊行啊,”老康有些不耐烦:“这事你做主,别在我这儿磨蹭。”
小康娘在家任何事都做不了主,今儿个终于有桩能做主的差事,心情便好了许多。
这时,小人书铺里乱成一团。
有个七八岁的孩子站门口,抹着眼泪冲老康申诉:“小狗儿非要跟我换小人书看,我不应。他把我的小人书给撕了。”
老康一听,跺脚奔进屋里。接着,里边便出现老康的吼叫和孩子的哭声。
小康娘叹口气,扭着小脚往家回。
对于父母这种拉郎配式的撮合,小康表现出超然无我的姿态。你让我见谁,我就去见,但最后一句话—;—;瞧不上眼。
一连几天,他娘请的媒婆给他说了好几个姑娘,有的是杂货铺的闺女,有的是百货店的千金,尽管媒婆将那些姑娘吹得天花乱坠,小康光给个耳朵—;—;穿皮不入内。
后来他娘拉着他硬是见了两位,在什锦斋饭庄吃了顿饭。小康竟连眼皮都不抬,带搭不理儿的,臊得人家姑娘差点没哭出来。
小康娘急了,逼问儿子看上哪位?小康挺干脆地说:哪个也没看上。
小康娘要问个究竟。小康告诉她某某是个麻子。小康娘辩解道:人家姑娘长得多标致,脸蛋就俩雀子(雀斑),哪有麻子?小康不紧不慢地说:雀子是嘛?不就是麻子吗。小康娘见小康死不吐口,就赶紧改了主意。这个不行,那个还不行吗?天底下好姑娘那么多,我就不信没有一个他看得上眼的。于是小康娘又提杂货铺掌柜的闺女:瞧人家多有钱,生出的姑娘多水灵?
小康说:哼,瘦得跟狼似的,和我凑一块儿,倒应了一句俗话:麻秆儿打狼—;—;两头害怕。说完,他瞟也不瞟他娘一眼,抬脚去了聚英戏园子。
小康娘边喊,边追出屋,早没了小康的人影。她腿一软,“噗通”一声蹲坐在马路上,顾不得站起来,眼泪簌簌往下落,心想:完啦,儿子家会算没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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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要打仗啦
第八章 要打仗啦
1948年残冬,天津卫战事紧张,解放军兵临城下,偶尔可以隐约听见郊外零星的枪炮声。市面上百业凋零人心惶惶。不少买卖家都歇了业,戏园子也因缺少观众关了门。
唯独妓院依旧艳帜高悬,生意兴隆,有钱人利用在这里发泄肉欲来冲淡内心的恐惧。聚英戏园子灯黑门闭,像关住了小康的魂儿,他整天无精打采,揣着双手,站在戏园门前,望着旧海报发呆。寒风凛冽,雪花乱飞,他不禁产生出一种幻听,仿佛门缝里断断续续飘出梅的唱曲。依然委婉凄恻,依然汩汩如泉流。伫立到黄昏,正是往时戏园散场时候,他才抱着一种满足感,拖着冻僵的身躯,踏着松软的积雪往家走。家里的饭多好,也吃不出滋味,强咽硬塞填饱肚子,闷头说声:妈,我出去遛个弯儿。便推门离开屋子。小康娘在后头喊:家会,早去早回,别遇上宵禁让当兵的抓了去。他答应一声,疾步匆匆走出大杂院。
冬日,天黑得早,大街已点上昏黄的路灯。慎益街两边摆摊卖东西的零零星星有几堆,有气无力的叫卖声在呼呼的北风尖啸里,显得时有时无。小康双手揣进棉袄的袖筒,低着头朝大兴里胡同那边走。胡同里有家“韵堂班”,“韵堂班”里有他朝思暮想的梅。这条胡同不知进进出出多少回,而“韵堂班”的门槛他一次都没敢迈进过。
铺满一层薄薄雪花的地面,已经被无数个脚印和洋车的车辙践踏得支离破碎,黝黑的胡同紧挨着一个个小院,院门前悬挂红灯的便是“窑子”,“韵堂班”的红灯又大又亮,他朝那个最亮最大的红灯奔过去。院门虚掩,淫声浪笑以及热烘烘的脂粉气一股脑儿涌出来,他刚刚探下头,便缩回脑袋,沿墙根蹲下来。
风依然无情肆虐,他竖起耳朵,力图从那些嘈杂的噪音里捕捉到梅的声音。后来他又陷入幻听,噪音逐渐消失,唯有梅在清唱……
不知过了多久,院门大开,身畔经过许多黑乎乎的影子,伴随虚情假意的寒暄,等到一切都静下来,他才站起身。他知道自己该回家了。又出来个人影,挺熟悉的。
“呦,这不是康爷吗?”
他仔细一端详,是聚英戏园的茶房周得贵:“你?”
“哦,康爷,戏园子关门了,俺没了事由,上这儿干点杂活儿。您不进去乐乐?”
“不不,我得赶紧回家。”他说着,撤身往胡同口退。“嗯……梅在里面?”
“原来康爷想见她?您来的不是时候,她这两天发烧没接客。”
他尴尬地笑笑,说:“噢噢,我顺便路过这儿。她唱得真好。”
周得贵也笑笑,说:“不光戏唱得好,人也好。对了,康爷,人家梅可总念叨您。”
他莫名其妙地连连点头:“是是,咱回头见。”然后,便逃似地奔出胡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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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枉费一片好心
第九章 枉费一片好心
从周得贵嘴里知道梅发烧,小康像中了病,一宿没睡踏实。
转天一大早,他管他娘要钱,说买双棉布鞋。钱一到手,他就奔了大仁堂药铺,开上三剂清热解毒的中药,手里拎着,急慌慌奔大兴里胡同跑。
韵堂班的院门紧闭,送完嫖客的窑姐儿们正睡懒觉。小康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急得他在外面直转悠。
“吱呀”一声,院门开了,穿着黑粗布棉衣的妓院“茶壶”周得贵端着泔水桶走出来,瞧见小康愣了一下:“康爷,大清早您这是上哪儿?”
小康没开口,先臊红了脸:“我,我找你。”
周得贵不解地问:“您找我干啥?”
小康吞吞吐吐地说:“昨儿你说梅发烧,那不就把嗓子烧坏了?我顺便捎来点药,麻烦你带给她。”
周得贵躬身将泔水倒进地沟里,用棉袄袖子抹了下鼻涕,笑嘻嘻说:“康爷,您心真细,心真实,她不在……”小康赶紧追问道:“大清早的,她上哪儿去啦?”周得贵说:“昨夜儿个跟个客人出条子了,兴许晚上能回来。”
小康懂窑子里面的规矩,所谓“出条子”就是陪客人到外面寻欢作乐去了。他心里头酸溜溜的,喃喃道:“她病歪歪的,那身子骨顶得住吗?”
“昨儿刚退烧,就有了生意。当家的让她去,她不能不去。”周得贵解释说。
他扭过身子往胡同外面走,低着头,眼窝忽然潮湿了。周得贵在后边喊:“康爷,慢走。”
他像没听见,临出胡同时,把手里拎着的药包丢进土箱子,仰头对着阴云密布的天空长吁口气,自言自语道:我这是何苦呢?
眨眼过了阳历年,天津卫市面上更显紧张,家家关门闭户,买卖家大都歇了业。大街上多了游行的人群,呼吁国民政府保护文化遗产等等什么的。不久小人书铺也关了门,一家人躲在屋子里等待战争的降临。小康娘不离小康一步,生怕他出去招灾惹祸。
其实那天走出大兴里胡同后,他发誓不再找梅,他感觉梅与其他窑姐儿没什么区别,光顾挣钱不顾命。一连好多日子,远离开梅,他心中空落落的,魂不守舍,那女人可怜楚楚的影子总在眼前晃。
实在想的利害,他就躲进里间屋,从被阁子的抽屉掏出那个纸包,小心翼翼地揭开一层层纸,露出那缕青丝。在他眼里,这就是梅,是那个让他睡不着觉,让他昼思夜想,让他挂念、心疼、怜惜的梅。他忍不住捧起那把青丝,一边闻一边叨念,梅……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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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激战前夜
第十章 激战前夜
一月中旬的一个晚上,战争终于降临了。
从傍黑开始便听到炒豆子般的枪炮声,老康说:坏啦,开仗了!
小康娘吓得尿了裤,哭天抹泪地说:炮弹不长眼,咱往哪儿躲?
老康吼起来:嚎嘛?把灯关啰;,咱都躲桌子底下,天塌了砸大家,我老康福大命大,准没事儿。
老康招呼小康锁了院子大门,拿棉被把窗户堵得严严实实。随后一家人躲藏八仙桌子底下,哆哆嗦嗦地听天由命。
枪炮声越响越急越响越近,震得窗户扇哗啦啦直颤。后半夜时分,炮弹好像就在房前屋后飞来飞去,带着骇人的尖啸。
老康瘫架子了,老泪横流地说:完啦,老天爷这是收人哪!老婆子,家会呀,咱爷仨今儿死就死一块儿吧。
小康不像他爹娘那样,显得十分镇定,他竖起耳朵,细心听着炮弹飞行的路线。这颗炮弹飞向哪儿,那颗炮弹落在哪儿……
大约二点钟光景,有一颗炮弹的飞行方向引起他的注意。炮弹似乎飞得很慢,掠过他家屋顶朝大兴里胡同那边飞去。他的心顿时悬了起来,紧张地支起耳朵听着动静,随后传来一声巨大的爆炸声。
坏啦!大兴里!梅!他跃身而起,顶翻了桌子,拉开屋门,向黑暗冲去。背后他爹娘声嘶力竭地喊叫:家会,你不要命啦!快回来。
大街上阒无一人,漆黑一片,只有远处爆炸腾起的火光和子弹掠空的光道。
他不顾一切地奔跑着,忘记了炮弹和子弹,朝着那牵肠挂肚的大兴里胡同。在胡同口他看到一个大坑,里边还冒着火苗。他绕过大坑往里跑,“韵堂班”完好无损地立着,只是院门紧锁,灯火全熄,里面传不出一点声音。
小康总算一块石头落了地,如释重负地往冻僵的手心哈着热气。
忽然,新一轮的炮火猛烈地响起来,仿佛大年三十晚上开了锅的鞭炮声。震耳欲聋的爆炸此起彼伏,子弹嗖嗖地在身边穿梭而过。这时候,小康才知道害怕,一哆嗦小康一下子瘫倒在地上,像慌了神的壁虎一样地东爬西爬,好不容易爬到土箱子旁,便蜷缩在墙角的旮旯里浑身抖颤不停。
天色大亮时,一位解放军战士发现了躲在土箱子后面的瘦高个子青年人,他的全身几乎被冻僵了。战士拨拉醒了连吓带冻而昏过去的小康,很客气地管他称“同志”。
小康没见过这么和蔼可亲的大兵,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他懵懂好半天,才带着哭腔说:我要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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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梅走了
第十一章 梅走了
年轻的解放军战士扶起瘫软如泥的小康,照他说的地址,把小康送到家。一踏进家门,小康只喊了声:妈……便昏了过去。这一吓,小康同志在床上躺了半个多月。当他能够下地,能够到外边溜达,才发觉世道完全变了。他实实在在感觉解放区的天,真是晴朗的天,连空气都那么新鲜,人们脸上的笑容像春光那么灿烂。
尽管天地变了模样,可小康同志依然改变不了旧习,还往广兴大街溜达。好像他的魂儿留在那里,脚步不听使唤地往大兴里胡同走。
“韵堂班”犹在,只是门前冷落,很少有人光顾,院门常闭,里面悄无声息。
梅在吗?
周得贵呢?
他们在院子里面吃什么?
喝什么?
做什么?
小康虽然这么磨叨,终不敢踏进那冷清的小院。他总以为会意外地邂逅梅,或者周得贵也行啊,从周得贵的嘴里探听到梅的消息,他悬着的心兴许会踏实些。可惜的是,小康同志这样溜达了将近一年,也不曾碰到他们俩之间的任何一位,种种不祥的猜测噩梦一般纠缠他寝食不安。
转年的一个黄昏,他又转悠进大兴里胡同,猛然发现胡同里拥满了人。其中有穿发白军装、模样像干部的人,围在“韵堂班”门口。
一个女干部模样的人,手中拿着花名册,一一点数那些从小院排队出来的窑姐们。女干部领着她们上了胡同口停的大卡车。大卡车有两辆,上面早已站了不少别的妓院的妓女。
小康感觉出事了,就拼命挤过去,翘着脚从人群里边寻找梅。
梅是最后一个出来的,她穿件粉缎子旗袍,头发蓬乱着,低眉顺目地跟随前面的人。她身后是周得贵,一步不离尾随她。快到胡同口时,梅似乎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身子往前一踉跄,周得贵赶忙拽住她胳膊,才没有摔倒。上汽车最难为她,弱小的个儿,旗袍又箍住双腿,车上的姐妹拉她几次,都没拉上去,最后还是周得贵把她托上了车。
干部模样的人上了另一辆汽车的司机楼,随后两辆车卷着烟尘开走了。
小康傻呆呆地立在原处,张望汽车慢慢消失了踪影。
胡同静寂下来,微风刮起地上的灰尘和碎纸,他望一眼院门贴的封条,心里暗自感伤地琢磨:嗨,再也见不着梅,听不到梅唱越剧了。
回到家,他对老康说:爹,小人书铺交我吧?
他爹眨眨眼,不明白:你要干嘛?
他坚决地说:我要小人书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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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众里寻她千百度
第十二章 众里寻她千百度
小康同志掌管小人书铺的时候,愣把小人书铺关了三天门,自己闷里头把所有的小人书全部拿牛皮纸包了书皮,又用锥子扎眼儿、线绳缝扎好,书皮全部用漂亮的小楷字写上书名,分门别类地码放书架上。他还在临门口的地方立块木板,上面书写最近刚到的新小人书名,他的做法有点像现在的广告。
不久,康家小人书铺的附近又开了几家小人书铺,有的门脸比他的大,小人书品种也多。那时,学生们上半天课,家里又没电视什么的,闲着没事就往小人书铺钻,花一二分钱,就可打发一下午。
为了争夺读者,小康自有一套经营策略,一是薄利多销:他把上下集的小人书订在一起,也按一本的价钱赁,自然比别的小人书铺便宜了一半。二是还可以赁回家去看,赁书的孩子只要付押金,就能将书拿走,转天再还,也是一分钱。小康同志这么一搞,喜欢看小人书的孩子一窝蜂地往他这儿拥。他的小人书铺整天里门庭若市、热闹非凡。
小康同志依旧保留着听戏的嗜好,每天书铺一关门,他便独自一人顺着南市那几条街瞎逛。南市剧场多,什么“群英”、“聚英”、“共和”、“红旗”、“黄河”……一连七八家。小康同志溜达到哪儿算哪儿,也不挑挑择择,进门就听。
刚解放那阵儿,小剧场时兴“十分钟二分钱”,就是说进门不打票,计时,多会儿听腻了出来,按时间结账,十分钟交二分钱。如今小康同志听戏绝没有过去听梅的戏那么专注过瘾,好像是走过场履行某种责任。有时呆不上十分钟便又溜达出来,有时竟靠着椅子背打起呼噜。
30岁生日那天,小康同志本不打算逛戏园子,康娘说从什锦斋饭庄端几个菜,在家给他过生日。
小人书铺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