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经理,我路过这儿,顺便进来瞧瞧您。”周得贵小心翼翼地说道,站墙边候着。“呆不住,我呆会儿就走。”
老朋友周得贵不请自到,难免让康家会诧异:他怎么找到这儿来?他来干什么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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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不速之客
第二十四章 不速之客
分别多年,意外地重逢,使康经理暂时从早上梅怒砸留声机的情境中解脱出来。他急忙绕过柜台案子,奔到周得贵面前紧握住他的手。康家会感觉那手像木锉一样地粗糙:“咱老哥俩可有七八年没见面哪!”
周得贵依旧挺局促,讪讪地说:“可不,您现在挺好的,都当上领导啦。”
“嗨,我这领导没劲,就领导一个人。周同志,听说你们剧团散了?你在哪儿工作哪?”
周得贵叹口气,瘪瘪嘴,说:“别提,改行了,在房屋修缮公司干泥瓦匠。”
光顾着说话,竟忘了招呼周得贵坐下歇气。康家会赶紧拿抹布擦擦凳子,拉着他坐到凳子上,“刚才我还纳闷,心说你的手咋那么粗呢,原来你干建筑了。也好哇,挣钱多,每月的粮食定量也多。”
周得贵从篮子里掏出一袋烟丝,自个儿卷成“小喇叭”,用火柴点着抽起来。
康家会纳闷地问:“咦,你不戒了吗?”
周得贵吐口烟说,“嗨,没戏演,留嗓子有嘛用?这东西又拾起来啦。”
康家会吧吧嘴说:“唱惯了戏,改行干建筑,那活儿可累,你受得了?”
周得贵说:“得亏我有武生底子,登梯爬高的还行。泥墙砌砖要技术,咱干不了,熬个臭油,铺个油毡什么还凑合。得感谢党啊,到哪儿都想着咱,给咱留饭辙。”
老哥俩儿说着话,不知不觉天色悄悄暗下来,小人书铺黑洞洞的。康家会顺手拽电灯绳,灯泡亮两下又灭了。康家会“啧啧”两声,说:“嘿,瞧这巧劲儿,灯泡憋了。得啦,咱哥俩出去吃去,还去上回的张哑巴酒馆,一边喝一边聊。”
周得贵起身拦住康家会说:“康经理,不麻烦了。到外面吃,人多嘴杂,惹麻烦。您听我一句,在您这儿就合,酒、菜我都带来啦。”说着话,他从篮子里掏出一瓶酒,还有老虎豆,煮花生、猪下水什么的,最后拿出一个饭盒,他打开盖子,举到康家会面前:“您瞧,什锦斋的面筋,还热乎着哪。”
康家会有点不落忍:“啊呀,还记着我喜欢吃这口。大老远的你上我这儿来,怎么能让你花钱……”
周得贵赶紧拦住他的话头,说:“您可别这么说,咱哥俩不是要好吗。快点煤油灯,我到您这儿来是有话要说。”
于是,周得贵说出一番话,叫康家会如雷贯顶,恍悟了一切。他才明白从头到尾自己都是倒霉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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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男人间的私房话
第二十五章 男人间的私房话
洋蜡冒着青烟,屋子里立刻弥漫一股丝丝的气味,俩四十岁开外的男人,案子里一个,案子外一个,脸对脸地喝起酒来。男人喝酒一是为解闷,二是为聊天,话头从周得贵因何改行开始的。
几盅酒下肚,周得贵进门那会儿的怯色没了,说话的声音也高了许多。他说:“康经理啊,我这些年可不易,啥邪事怪事都经了。按戏词上讲,真是九死一生啊!前年报上说,舞台上不能光演帝王将相才子佳人、封建迷信的玩艺,我们团就改演现代戏,《芦荡火种》、《南海长城》、《杜泉山》什么的都演过,说实话,看戏人少多了。后来报上又说,如今舞台上还是由牛鬼蛇神把持着,让这些人演现代戏是不行的。这工夫,团里进来一批年轻学员。年轻人呀,沾火就着,他们联合一块儿在团里揪牛鬼蛇神。那些日子剧团凡是出身有问题的人,可倒了血霉,白天演戏,晚上一谢场,被学员摁到舞台上,跪着交代历史问题。好多老演员受不了这份罪,病的病,自杀的自杀。吴团长—;—;就是梅黛云的爷们儿,头一个喝敌敌畏死的。嗨,剧团哪经得起这么折腾,老演员上不了戏,还有人看吗?一来二去,剧团开不开支,正好区里一个指示,剧团下马,各自找事由。‘呼啦’一下子,剧团散了伙,比房倒屋塌都利索。给我发配到房屋修缮公司,就这么改行当了泥瓦匠。”
康家会仿佛听一本惊险的评书,心随着周得贵讲的故事情节紧一阵松一阵,脸色白一会儿,红一会儿的。想不到唱戏的,演惯了人间生死荣辱,到头来也想不开,走上不归路。要不梅怎么会跑到他这儿来赁小人书,要不她怎么会神经兮兮的,听段越剧也吓得像丢了魂。那准是叫剧团里的运动闹的,闹怕了,闹神经了。
这么一想,他似乎理解梅在早上的不明之怒,心里头松快许多。
外面起风了,一阵紧似一阵,尖啸的风声扑打门板不停地呼扇。
二人接着喝闷酒,喝着喝着,康家会似乎想起什么,他用筷子指住周得贵说:“老周哇,我告诉你件新鲜事,你猜我小人书铺领导的一个人是谁?就是你们团的梅黛云。”
不想周得贵冷冷地说:“我知道。”
“你知道?”康家会惊得张口结舌。
周得贵猛地一扬脖,把一盅白酒倒进肚子里:“康经理,我还知道早上你把她气跑了!”
“你这叫怎么说话,我气她?图嘛哪?”
周得贵恨声恨气地说:“您哪,好心办坏事,不光气她,还把她的一辈子都糟践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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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到底为谁哭为谁醉
第二十六章 到底为谁哭为谁醉
康家会闻言,不禁涨红着脸,嚷起来:“你越说越悬,我能糟践她?我舍得嘛?”
周得贵情知说走了嘴,赶紧朝关严的房门瞧了瞧,说:“康经理,您小声点儿,叫外人听见。怪兄弟我说错了话,先罚我自个一杯,算给您赔个不是。”他站起身,双手举杯,将一满盅酒倒进肚子里。
酒喝到这份上,俩男人已经口无遮拦。康家会气哼哼地不依不饶,他觉着冤枉,恋着梅这么多年,神佛一样地供着,怎忍心得罪她。所以周得贵怨他气梅糟践梅,他实在不服气。
周得贵瞧得出他心思,便忍住性子解释。他说:“康经理,我拿您不当外人,咱说哪儿哪儿了,说错的地界儿您别怪我。记得上回我带您去后台,您说的那番话吗?好家伙,把人家梅的底儿给抖落个尽。就算吴团长知道他媳妇旧社会是干那行的,可团员们不知道哇。您想,打那儿之后梅在团里还怎么混,吴团长的脸往哪儿搁?吴团长一狠心跟梅离了。娶了团里拿头份的角儿程素卿。这娘儿们可毒,在这回运动里,头一个跳出来揭发吴团长,害得吴团长在后台喝了一瓶敌敌畏。离婚后的梅从此再也抬不起头来,好歹熬到剧团解散。嘿,偏偏分到您手底下工作。她就怕提过去的事、揭旧疮疤。您哪,还不放过她,愣把她当窑姐儿时唱的曲儿搬出来气她。您这不是往死里逼人家吗?
康家会傻愣着眼,好半天吐不出个字儿闷儿,酒劲往上拱,竟拱出了眼泪:我真不是玩艺儿,一脑瓜糨子,怎么没记性哪。得贵呀,你明白我的心,我看上了梅,从头一回在聚英戏园听她的戏那阵我就看上她了。20多年,我心没变哪!
“康经理,你死了这条心吧。梅现在有相好的。”
“谁?”
“这还用问吗!”
“你?!”康家会像被谁打个闷棍,久久愣在那里:“你,你老家不是有媳妇孩子吗?”
周得贵站起身,拎起那破菜篮子,说:“再往下您就更甭问了。今儿我来您这儿,一来是为了挑明这事,省得您老惦着她,二来是求您往后高抬贵手,别总为难她。算我求您啦。”
说完,周得贵仿佛影子一样溜出小人书铺,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夜色中。
小人书铺外面的风越刮越大,那动静像山摇地动一般。
那夜,康家会喝醉了,醉得不轻,哇哇大吐,吐得遍地狼藉。吐够了就哭,哭得像死了亲爹。哭够了倒在冰冷的青砖地上就睡,一觉睡到转天太阳晒屁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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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相思也枉然
第二十七章 相思也枉然
打那天之后,康家会见了梅就默兮兮的,连头也抬不起来。
可梅却像变了个人,整天对他笑盈盈,主动找他搭讪。家里做了什么好吃的,汤圆啦,饺子啦,炖排骨啦,用饭盒盛了,带到小人书铺,亲手热熟让他吃。梅越这样待他,康家会越难受,他明白这一切都是周得贵教她的。真正用意猜不出来,反之他觉着梅再也不是他心里头那个梅了。
人一别扭,容易坐病。康家会病倒了,高烧不退。去卫生院跑了四五趟,打针吃药不见效。整天躺床上哼唧唧地呻吟,一连好多天没去小人书铺。梅到家看望过他一趟,拎着一纸兜苹果和鸭梨,坐床边温言软语地安慰他几句,随后便匆匆离去。梅走后,康家会的病情越发重了,烧得昏天黑地,光说胡话。
康娘急得没了主意,偷偷去找算命的李瞎子问卦。旧社会,李瞎子在南市一带算命很出名,外号“算破天”。解放后,李瞎子干不了别的,暗地里重操旧业混点钱花。康娘跨进他家门槛时,李瞎子刚叫街坊小孩儿买来个烧饼,一边干嚼一边琢磨,要有半斤猪头肉就着多好。康娘的小脚点地声传进他耳朵,李瞎子登时乐了:有人送猪头肉钱来啦。
康娘倒豆子一般地把儿子的病情说了一遍,李瞎子听完,掐指一算,说:“老太太,您儿子命中不该有此劫,只因你们家有个孽障。”
康娘想了又想,纳闷地问:“他爹早死啦,我们家哪来的孽障?”
李瞎子微微一笑,慢条斯理地说:“您家的孽障不是人,是东西。”
康娘问:“嘛东西?”
李瞎子故作神秘:“天机不可泄露。反正不是一般平常的东西,您回家找去吧。床铺底下,抽屉里头,犄角旮旯……”
康娘信以为真,心里头阵阵冒凉气,嘴里默叨着,那是嘛东西哪?李瞎子也不理她,把最后一块烧饼塞进嘴里嚼。康娘站起身,将两块钱递到瞎子手中,又问:“我找着那孽障怎么着?”李瞎子攥住钱,底气足了许多,说:“那还能怎么着?烧了它,您儿子的灾就算破啦。”
回到家,康娘翻箱倒箧找孽障,翻着翻着就翻到被阁子的抽屉。躺床上烧得迷迷糊糊的康家会睁开眼问:“妈,您这是折腾嘛?”康娘说:“我找孽障。”康家会不明白:“孽障是什么?”康娘不再答理他,从抽屉底层翻出那个纸包,打开一看,是一撮头发:“哎呀,原来就是这东西!家会,李瞎子算准了,你的病就是因为它得的,赶紧把它烧了。”
康家会一瞧,康娘手里拿着包着梅头发的纸包,腾地坐起来,双手紧紧攥住他妈的胳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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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忍痛烧“孽障”
第二十八章 忍痛烧“孽障”
康家会见他妈拿着梅的头发,像动了他的命根子,伸手便夺:“妈,别烧它!”
“不烧它,你的病好不了。”康娘说完,拿着火柴往屋外奔。
康家会急得滚下床,“噗通”一声,跪在他妈面前:“妈,我求您,您别动手,要烧我自个烧。”康娘一琢磨,谁烧都是烧,备不住让儿子烧更灵验。顺手将火柴和包头发的纸包一同丢在地上,扭身去了外间屋。
康家会望着梅的青丝,泪珠“吧嗒吧嗒”掉。这缕头发陪了他二十多年,舍不得呀。可不烧它,又怕破不了灾。他狠狠心,分出一半藏起来,把另一半用火柴点着。半缕头发在火中挣扎着,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仿佛他的心碎裂成八瓣。
说也巧,烧过“孽障”的第二天,康家会的高烧退了,人也能吃东西了。康娘喜出望外,嚷着要给李瞎子买斤桂顺斋的“小八件”送去。
过些天,康家会能下床走动,忍不住跑去小人书铺看看。梅见到他,嘘寒问暖很亲热。但康家会却讪讪的,只觉心口憋得慌,比蹲监狱还难受。
晚间,康家会一个人在床上躺着,似睡非睡,耳听他妈在院子里跟个男人搭闲话。那男人的声音挺熟,仔细听,是区文化科的陈科长。康家会赶紧下床,这工夫,康娘跟随陈科长走进屋子。
“康经理,你的气色不错,病全好啦?”这么说着,陈科长一屁股坐到床边。康娘赶紧沏壶茶,斟了一杯,端到陈科长跟前。
康家会说:“让您惦记着,我的病没嘛。”康娘插嘴道:“还说没嘛?他这回病得可不轻,高烧好几天,都快烧得抽了风。”陈科长说:“人到四十多岁可得注意身体啦,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嘛。没有本钱,怎能干好革命工作哪?”一旁的康娘连连点头,说:“还是陈科长有水平,说得在理儿。往后你事事都听陈科长的,准没错。”陈科长解释说:“别听我,应该听党的。我们都要听党的话,党要我们干啥就干啥。”康娘说:“陈科长,您不就是党吗?”陈科长说,“大娘,你搞错了。我代表不了党,我只是党的一分子。”插不上嘴的康家会,木在一边陪听。
陈科长漫不经心地问康家会:“刚才我在你的小人书铺转悠了一圈,看书的人见少哇。”
康家会说:“小人书少了,看书的人也少了。”陈科长“哦”了一声,又问:“你现在赁一本看得多少钱?”康家会说:“二分。”陈科长又问:“过去呢?”康家会说:“一分。”陈科长蹙蹙眉头,批评道:“这哪行,随便涨价。棒子面涨一分钱,党叫全民讨论,你这一下子涨上一倍,也该跟我们打声招呼哇。”康家会慌忙说:“那我立马缩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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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一言招致灭顶之灾
第二十九章 一言招致灭顶之灾
康家会暗地里揣摩着,陈科长不会平白无故地上他家来,说什么人家也算大干部,咱不过是平头百姓。陈科长探望病情是表面的,一定有重要的事情!他如此寻思,心又悬起来。
果然,东拉西扯地聊一通后,陈科长像想起什么似地扭过头问他:“康经理,梅黛云最近表现怎么样?接受改造的态度好不好?”
闻听陈科长提到梅,康家会心里“咯噔”一下子,原来陈科长专为梅而来。
他左思右想,该不该讲出实情,还是替梅隐瞒?迟疑半天,他缓了口气说:“她表现挺好的,态度老实着哪……”
陈科长听完他的话,很满意地点点头:“那就好,那就好。不管谁犯了错误,只要她老老实实地进行改造,我们就给她出路,让她重新做人嘛。”
“嘛玩意儿,她老实?”本来康娘准备给陈科长添水去的,听儿子还替梅说话,就急眼啦:“家会呀,你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哪。没那姓梅的,你能得这场大病吗?”
陈科长敏锐地感觉出里面有问题,挺严肃地追问康家会:“你可不许替她隐瞒。梅黛云到你这儿是接受思想改造的,改造得好与不好,是大是大非的问题,是对党对人民忠不忠的问题。康同志呀,你千万别犯糊涂。”
康家会的脸色开始发白,嘴唇哆嗦着,说不出个字儿、闷儿。
他妈沉不住气了,扯着大嗓门儿说:“陈科长,你得为我们家会做主。那女的跟个男的搞‘瞎扒’,才把家会气成这模样。”
陈科长从兜里掏出根烟卷抽,大口大口吐烟,脸绷得像面鼓:“乱搞男女关系可不是小事,是大是大非问题。康同志,是真的吗?”
康家会嗫嚅半天,才低声说:“她跟个男的好,那男的过去也在剧团干过,在老家有媳妇、孩子……”
陈科长腾地从床边站起来,说:“好哇,这是明目张胆地抗拒改造。凭这点就能定她个坏分子!”
康家会登时吓堆乎了,拽住陈科长的袖子央求:“陈科长,您可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