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人书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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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人书铺-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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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家会登时吓堆乎了,拽住陈科长的袖子央求:“陈科长,您可别……”
“别什么?康同志,在大是大非面前你要站稳立场,别犯错误。”
陈科长坐不住了,连招呼都没打,气冲冲奔向门外。
康娘送出陈科长回来,挺解恨地嘟囔着:“活该!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欺负我儿子老实,叫她倒霉去吧!”
康家会瘫倒砖地上,鼻涕眼泪一块儿往下淌:“梅,梅,我康家会害苦你啦……”

今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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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那双眼睛充满仇恨
    第三十章  那双眼睛充满仇恨
很快,梅被定成“四类分子”,虽说照常上班下班,但她不属于人民了,是专政对象。
梅遭罪喽,每天她身后面追着一帮孩子,数来宝那样地数叨:“女四类,大破鞋,大破鞋,女四类……”
梅低头不语,急匆匆溜墙边儿走,兔子般地钻进小人书铺,关上门。那帮孩子仍在门外跺着脚喊叫,越叫越热烈,梅躲在屋子里不停地打哆嗦。
每逢此时,康家会冲到外面,一边轰赶那些孩子,一边骂:“小兔崽子们,嚎嘛,回家这么喊你爸你妈去。”孩子们一哄而散。
回到小人书铺,梅蜷缩在墙旮旯那儿哭。康家会想劝,又不敢开口。梅挂着泪珠的睫毛底下,藏着一双仇恨的眼睛。那双眼睛毒,毒得像刀子,恨不得将他捅个透心凉。
康家会怕了,想着法儿找梅说话,可梅变成了哑巴,不但不跟他说话,跟任何人都不说话。梅整天默默地扫地,默默地赁小人书,默默地上门板,然后一声不吭地带着她那没有任何表情的脸离开小人书铺。闲着没事做的时候,梅冲着马路发呆,想什么心事,想久了就落泪。康家会可以从她抽搐的肩头,猜定她可怜的模样。
后来不知怎么回事,梅不哭了,仿佛失去那种功能一样。
像她这样戴上“帽子”的“坏分子”是没有自由的。社会上有什么风吹草动,她都被叫去学习改造。每次归来,康家会便窥探到她的目光中增加一分仇恨。仇恨不停地沉积,好像时刻会爆发的火山。
康家会倒是仍替梅着想,怕她这样长久下去,会坐出病来。他琢磨着各种劝慰梅的方式,又一一自行作罢。梅同他势如水火,根本不可能沟通。
最后他想到了周得贵,如果找到周得贵,叫他劝劝梅,兴许管事。
于是,他骑着那辆半旧不新的“双喜”牌自行车,开始寻找周得贵。在两年多时间里,他不停歇地寻找,几乎跑遍了四周的建筑工地,可就是找不到一个叫周得贵的油毡工。
康家会厚着脸皮,跟陈科长替梅说情,询问何时能把梅的“帽子”摘掉?陈科长很原则地说:她的“帽子”拿在群众手中,群众何时说摘才行呢。
康家会偏偏不知道群众指谁?
夜晌,康家会睡不着觉,瞪着俩眼望天花板,一股从未有过的恐惧堵满了心口。梅那双刀子一般的眼睛,让他腿发软,脑门儿冒冷汗;梅的沉默,像大石板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叹口气,自己嘟哝道,我等吧,梅开口说话就好啦,我的债算还清她啦,心就踏实啦。
两年之后,梅真的开口说话了,一张嘴,便将他推向无底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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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运动来了
    第三十一章  运动来了
1966年初夏的一个过午,有七八个穿绿军装、扎皮带、戴红箍的“红卫兵”横冲直撞地进了南市。
他们站在十字路口当间儿,不可一世地扫一眼阴云下那一大片错落破旧的平房。发现这里的“四旧”并不少,抬头瞧见了吉泰成干鲜果品店的牌匾,一扭脸瞄上六福里胡同的匾额,回头再一望,瞅见永安大街的路标……什么“吉”呀,“福”呀,“安”呀,“泰”呀,统统是“四旧”!都得破旧立新!
红卫兵们用竹竿捅下了吉泰成干鲜果品店挂着的牌匾,在当街点火烧。砸了六福里胡同的匾额,挖掉永安大街的路标。这时,围了好多人瞧热闹。在浓烈呛人的烟火中,红卫兵高举起拳头喊口号:“砸烂封资修!”
“横扫四旧!”
“革命无罪,造反有理!”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
南市人还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也跟着举胳臂瞎喊乱叫。黄昏的时候,红卫兵拿红纸,裁成三尺见方,用毛笔写上“造反里”、“革命路”、“无产阶级食品店”。于是,永安大街变成“革命路”,六福里胡同变成“造反里”,吉泰成干鲜果品店变成“无产阶级食品店”。
做完这些,他们昂首阔步地走出这片穷街陋巷,彻底完成了一次革命。
康家会也在围观看热闹人的中间,那天晚晌他记住了一个词儿—;—;“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他懂了,又要闹运动了。
果然,南市的每个人、每个家庭、每条胡同都出现不同程度的骚乱。每条胡同都改了很革命的名字,墙报贴满很革命的宣传画和大字报。每根电线杆子上,安装了大喇叭,天天唱着雄壮的革命歌曲。每个家庭纷纷翻箱倒柜,寻找着可能与“四旧”有关的东西,然后将它们彻底毁灭。比如:供的灶王爷龛,水缸旁贴的娃娃抱鲤鱼的年画,门板上的福字,柜子、抽屉镶的铜活儿,首饰、旧币,甚至买的国债券,都成了毁灭的对象。
更可怕的是人心,人们睁着惶惑的眼睛,恐惧地观望着“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不知道灾难哪一天会落在自个的头上。
倒霉是有预感的。几天来,康家会心惊肉跳的,尤其一碰上梅的眼神,他情不自禁地一哆嗦。其实,小人书铺已无顾客光临,梅依旧天天来,没坐稳当就跑外面去瞧热闹、抢传单。然后返回小人书铺,旁若无人地高声朗诵传单。一般断断续续地朗诵到黄昏,她才收拾东西准备回家。
临出门瞬间,她总有意无意地瞟一眼康家会,其内容深不可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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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梅把他推向深渊
    第三十二章  梅把他推向深渊
不久,玉清池正门口搭了个台子,台子上悬挂几个二百多度的灯泡儿,台两边立柱贴着大字标语,左边是“四海翻腾云水怒”,右边是“五洲震荡风雷激”—;—;这儿成了公共批斗舞台。
天天上演一出出热闹而残酷的戏剧,南市一带的“地富反坏右”,轮流上台充当挨斗的主角。从早到晚聚集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台上站着佝偻着腰、头低到裤裆处的牛鬼蛇神。有时是一个人,有时是一家几口。他们头戴又高又尖的纸帽子,胸前挂着又大又沉的木牌子,牌子上面写着“牛鬼蛇神×××”,在他们的名字上面,打着血红的“×”。“主角”的选择很简单:只要有人跳上台,朝台下一指说:某某是逃亡地主!做“导演”的红卫兵大喝一声,把他押上来!“呼啦”一群人饿虎扑食般地涌向那个人,连踢带打把他架上台子。批斗仪式却异常复杂:第一阶段,先给揪出来的牛鬼蛇神“整容”,不但要戴帽子、挂牌子,还要“坐飞机”—;—;红卫兵使劲地拧他们的手,撅他们的胳臂,摁他们的脑袋。这还不算,女牛鬼蛇神通常被剃光头—;—;一头乌发顷刻间被几只剪子剪成“秃瓢儿”。第二阶段是“揭发批判”,革命群众一个个跳上台,揭发牛鬼蛇神的种种罪恶—;—;其实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破烂事。偶尔发生的场景更具戏剧性,忽然上来个小伙子,照着某“主角”就是两个耳光,然后声泪俱下地控诉说:他是我爸爸,他是反动资本家,我要跟他彻底脱离关系!打倒反动资本家×××!底下立刻响起一片欢呼。
第三阶段是“抄家”,揭发差不多了,红卫兵就带来革命群众到牛鬼蛇神家一通连翻带砸。第四阶段是“游街”,这是每次批斗会的高潮。牛鬼蛇神一边敲着破锣,一边喊着,我是×××,我是牛鬼蛇神……在红卫兵的押解下,穿过一条条街巷,后面尾随着革命群众。一般热闹到下半夜,才曲终人散。
批斗台紧挨着小人书铺,康家会总去瞧热闹。
起初,他挺怕,心想哪有这么糟践人的?一来二去,见怪不怪了,像看一出苦戏。七月里最溽热的一个傍晚,天闷得像蒸笼,憋得人喘不上气。康家会默叨着:这天儿呀,邪门儿,憋着要下雨。
他边抹汗,边往台子那儿走。见批斗台依旧灯光瓦亮,台中间依旧端坐几名全副武装的红卫兵,台下边依旧围着黑压压一群人,可偏偏没有批斗的对象。人们沉默着,等待着,今晚晌的戏缺少主角。
他瞧见了梅,在他前面不远的人群中站着。梅也瞧见了他,好像偶然一回头,然后又把头转回去。他觉着梅的目光变了味,原先的仇恨变成一种莫明的焦灼。没容他再往下寻思,便亲眼瞧见梅忽然扬起右胳臂,用少有的大嗓门喊叫道:“康家会是反动资本家!他在小人书铺后边的小屋藏着好多小人书,那里边全都是‘四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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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地狱的滋味
    第三十三章  地狱的滋味
顿时,康家会的脑子“轰”地一下子,眼前一片漆黑。
以后发生的事像是在梦里,懵懵懂懂,恍恍惚惚,几个强壮的年轻小伙子,连推带搡,把他架上批斗台,早已准备好的纸帽子扣到他头上,沉着的木牌子挂在脖颈儿上。胳臂被窝得生疼,腰弯得要折。周围乱糟糟的喊叫声,每句愤怒的喊叫里面都有他的名字。
大约两小时之后,他被押下台,影影绰绰见梅领着黑压压一群人冲进小人书铺,一拨儿一拨儿搬出好多小人书,全堆在当街,码成一座小山。一个跟他闺女般般大的红卫兵点着书堆,火苗蹿得一丈多高。人们围着熊熊大火,又在喊,又在叫,里边掺杂着莫名的仇恨和欢欣。
下雨了,康家会的脸落上冰凉的雨滴。
有人揪掉他头上的纸帽子,扣上个痰桶,有人塞他手里一条火筷子和一只破脸盆,有人从背后用脚踹他。康家会想起这些天游街的场景,开始迈动脚步,走完这条街,又穿那条街。他梦游般地往前走,用火筷子敲着那个破盆:“我是牛鬼蛇神康家会!我是反动资本家康家会……”
这时,他突然回忆起十年前每天晚上出来找梅,转遍了南市的条条马路,转遍了各个剧场,那时跟现在一样地茫然,一样地不知所终。
后半夜,已经成了牛鬼蛇神的康家会回到小人书铺,屋子里空荡荡的,一无所有。他的心也是空荡荡的,一无所有。
康家会想不到的是,转天晚晌他又被揪上批斗台。
不过这次他是配角,主角是梅。
他被揪上台之前,梅早已低头弯腰站在台上,脑袋剃成阴阳头,嘴里叼只脏鞋。眼睛没有神,脸没有血色,像停尸房的死尸。革命群众振臂高呼:“打倒破鞋梅黛云!打倒四类分子梅黛云!再踏上一只脚,让她永世不得翻身!”
本来康家会是陪绑的,可不知怎么回事,他蓦地心一紧,“哇—;—;哇—;—;”地大哭起来。
他哭得突然,哭得莫名其妙,弄蒙了台上台下的人,以为他发神经。
康家会弄不清自己为什么要哭,好像蒙受了天大委屈,怎么也控制不住。哭声越来越响,拉的腔儿越来越长,哭得腿抽了筋,倒在台上,手舞足蹈,满地打滚,还是嚎哭不停。
“坏啦,出事啦,牛鬼蛇神神经啦!”红卫兵没见过这种阵势,面面相觑,慌神麻脚。批斗会无法再进行下去,赶紧宣布批斗会结束,革命群众一哄而散。说也寸劲儿,人一散,康家会“咯噔”一下子不哭不闹了。
批斗台上光剩下站着的梅和倒地上的康家会。站一边儿的梅偷偷朝康家会这边儿望望,一点声息都没有,忍不住悄悄凑过来。见他四仰八叉地躺在台上,眼珠瞪得又圆又大,眼角只有两滴清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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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小人书铺从此消失
    第三十四章  小人书铺从此消失
每天天蒙蒙亮,寂寥的“革命路”开始出现两个孤独的身影。
作为“牛鬼蛇神”,他俩必须把“革命路”扫干净,一天两遍,不管“革命路”是不是有尘土和垃圾。
一个女的从西头往东头扫,一个男的从东头往西头扫,当他们在马路中间相会时,谁也不跟谁说什么,甚至连瞧都不瞧对方一眼,陌路人一般地擦肩而过,朝自己的尽头扫去。
扫到各自的尽头,他们不约而同地驻足歇息,拄着扫帚把,靠住墙壁。马路西头的康家会忽觉嗓子痒,不禁哼起越剧《黛玉葬花》一折,竟哼得有板有眼、有腔有韵。马路东头的梅掏出一本没头没尾的小人书,一页页翻着看,竟手不释卷,看得有滋有味。
在以后很长时间里,他们就用这种方式打发日子,沉浸在自娱自乐之中。
打那儿之后,世上没有了小人书铺这个行业。
康家会的小人书铺几经变迁,先由街道革命委员会改做“五七”工厂,天天叠《活页文选》纸页子,康家会管看门。后来改成街道的皮鞋加工厂,康家会还管看门。
十年动乱结束时,党落实政策,将小人书铺的房子退还给康家会。他一生只会租赁小人书,别的什么都不能干,一直把房子空着。
实行改革开放后,陈科长的儿子倒腾皮鞋发了财,相中了这间门脸,想拿它开家“健足”牌皮鞋专卖店。
一天,他找到小人书铺,自报家门地说他是陈科长的儿子。
一晃小二十年没见着陈科长,康家会关切地打探陈科长现在的景况。他儿子说:老头子早离休啦,离休的第二年就“弹弦子”了。
康家会不禁有兔死狐悲之感,连连叹气,唏嘘许久。陈科长的儿子一个劲儿地劝康叔叔,而后直截了当地说,要用两室一厅的偏单,跟康家会换下小人书铺的旧址,开家“健足”牌皮鞋专卖店。
康家会一来看在陈科长的面子上,二来小人书铺空也是空着,爽快地答应下来了。
开张那天,“噼里啪啦”放过一阵鞭炮,硝烟散尽,陈科长的儿子—;—;如今是鞋店老板,发现康家会在门口来回转悠,一脸依依不舍的样子,就死说活说硬要留康家会帮着看大门。
康家会跟他说:“大侄子,你叫我看大门,行!可我有个要求,你不光让我白天看门,晚上还得让我守店。”
陈老板一听,自然高兴,说:“康大爷,这更好啦,我用不着雇别人,那钱怎么算?”
康家会说:“钱我多一分不要,我乐意呆在这儿。”
从此,康家会成了“健足”牌皮鞋专卖店的忠实守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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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最后一面
    第三十五章  最后一面
康大爷白天看门没什么事,就拿扫帚扫街,不光扫专卖店跟前那块地界,连整条大街全管。每天天刚蒙蒙亮,康大爷举着扫帚走出皮鞋专卖店,很舒服地伸个懒腰,挥舞扫帚从马路东头扫到西头,又从西头扫到东头。他打心眼儿里喜欢这种劳作,像别人闲着没事看电视那样,是顶好的休闲方式。
专卖店打烊之后,康大爷简单地弄口吃的,独守空房,度过漫漫长夜。他一不看电视,二不听广播,专门看小人书。旧小人书见不着了,他就淘换新小人书看,连刚刚时兴的卡通连环画也看。这是一乐,一瘾,一辈子撂不下的嗜好。
康大爷73岁那年的清明节,遇见了周得贵。
当时康大爷正在门口扫地,低着头,优哉游哉地扫。
太阳地老晃动一个黑影子,他扫到哪儿,影子就追随到哪儿。他不由得抬起头,见面前站个人,佝偻着身躯,脸上的褶子像穿旧的破皮鞋,满头白发上边扣一顶洗得发黄的鸭舌帽,手中拎个菜篮子。依稀之间,辨出几分熟悉。
“呦,这不是周同志吗?”
周得贵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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