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眼瞅着刘阿姨离开,突然嘻嘻一笑:“好呀好呀,老巫婆走了,再没有人杀我了……”随后,她又静静坐回到沙发上,继续沉湎于电视节目了。
那一刻我发现,专注于看电视的她,表情冷漠如霜,仿佛这世界上的一切均与她无关;而她的眼神更是空洞虚无,明白无误地表明了一个事实——她的思想是涣散的,她的意识是模糊的……说白了,她是个傻子或者说,她变成了傻子。
自从踏进修远的这个家,一连串令人惊骇的意外让我的思维根本来不及调整,所以,直到这一刻,我才对眼前的一切有了些许明白。
我结结巴巴,指着女人问修远:“啊!难道她……她她她是个……”还好,“傻子”二字被我及时吞了回去。
修远冲我苍凉地一笑,继续抚摸着女人的头发,轻声问:“晚饭吃了吗?”那一刻,他的神情和动作真的像在跟一个两岁的小孩子对话。
“吃了。”女人冷冷地回答。
“好吃吗?”
“好吃。”
“你在看什么节目?”
“不知道。”
“好看吗?”
“好看。”
修远又拍拍女人的肩膀,然后朝我走来,边走边说:“唉!来我们家做工的保姆,没一个能在这儿坚持两个月以上!你今天看到的刘阿姨,才来我们家五天就受不了了!所以,在原先的保姆辞工,新的保姆没来之前,我不得不请假,亲自照顾她。”
我恍然点头,突然明白,修远请假,为什么一请就是那么多天!
在我依然云里雾里,恍然若梦的时刻,修远却牵着我的手,来到隔壁那个浅蓝色调的房间,于是,我听到了一段无奈人生。
修远和妍锦十年前相爱、结婚,三年后有了他们的宝贝女儿,生活对他们来说,幸福得无以复加。
但恶运来的是那么突然。
五年前的一天,午饭过后,在企业做文秘的妍锦正跟同事们闲聊,突然就用双手捧住了脑袋,痛苦万状地狂喊头痛头痛,她的同事还以为她在搞恶作剧,几个人还哈哈大笑着说她装得蛮像。
然而,妍锦却猛地摔倒在地,两眼发直。众人这才意识到情况不妙,惊慌失措起来。
紧急抢救之后,医生得出结论:妍锦的颅腔内,有一根重要血管先天畸形——别人的那段血管都是直的,她的却是弯的。因而,在血流经过时,她的血管壁承受的压力是别人的无数倍。经过三十多年的猛烈冲击,那段血管终于不堪重负,突然破裂。
修远得到这个消息时,正在给大二的学生上英文口语课,正在慷慨激昂地向讲台下那些风华正茂的大学生宣扬,一个人应该胸怀大志放眼天下,因为心有多大舞台就有多大。
那一刻,“天下”在他心里被浓缩成一个小小的地球仪,他想只要条件允许,他一定要带着心爱的妻女去周游世界。生活在那一瞬,美得像诗如画。
是妍锦的同事将那个噩耗告诉他的,他当时只呆了一呆,心里什么感觉都没有。
可当他离开学校直奔医院的时候,他看看依旧湛蓝的天空和仍然翠绿的树叶,突然意识到,他刚刚在讲台上所指的那个“天下”还会一如既往的辽远广阔,而属于他自己的那个“天下”,已经轰然倒塌。
妍锦的颅内严重出血,经过医生全力以赴的抢救后,她最终活了下来。但是,在长达半年的时间里,她除了眼珠会偶尔转一转之外,既不会说话,也不能动弹。
医生曾非常肯定地断言,她最多还有一年的寿命。
然而修远并不相信这个断言,他卖掉房子,四处举债为妻子治病,但妍锦始终不见好转。
那段日子,他经常坐在妻子的病床前,用他的眼睛一动不动地凝视她的眼睛。他想跟她交流,他想问问她,她是否还记得他和他们的女儿。然而,妍锦的眼睛只会偶尔机械性地眨一眨,对他盛了太多太复杂内容的眼神丝毫没有反应。
他没有放弃,继续为妻子治疗,他的心里,开始祈祷奇迹的降临。
一年后的某一天,妍锦的喉咙里突然“咿咿呀呀”地发出了声音,这个小小的进步竟令他欣喜若狂。他相信,只要有一丁点进步,就有康复的希望,哪怕希望只有万分之一!
可是,持续治疗需要惊人的费用,那是个名副其实的天文数字。
为了赚更多的钱,他辞去在大学的职务,将岳母接到家里,帮忙照顾妻子和女儿,还为她们请了保姆,然后,他只身来到上海。
此后的日子,他惟一的生活目标就是赚钱赚钱赚钱。结果他赚了很多钱,于是,他将所有的钱都用在为妻子治病上。
妻子的身上继续发生着奇迹。她渐渐可以开口说话,渐渐可以坐起来,站起来,走起来……只是,她的智力似乎永远都停留在一个儿童的水平上。
几年来,修远在上海受过骗、上过当,被人讨厌过,也受人恩惠过。他慢慢地发现,他必须以快乐的面孔示人,即便他昨天刚刚死了亲娘,在面对别人的时候,他也必须微笑,因为别人不喜欢看他愁眉苦脸的样子!
所以,在别人眼里,他俨然是个乐观向上、幽默风趣的男人。
多年来,他一直戴着假面具生活,妻子的病已经将他的情感打磨得迟钝麻木。他从来不曾分析过,跟远在湖北老家的妻子之间,是否还存在男女之间的爱情。因为,他们早就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夫妻了,对于妻子,他所能给予的,仅仅是亲人般的关怀和一份必须承担的责任。
这种死水般的日子过去了一天又一天。直到突然间,他的生命里出现了一个叫安随的女孩!
她叛逆、倔强、热情、大胆,而且,她还非常非常美丽。
于是,他内心深处的那滩死水又起波澜。
他虽然知道,于情于理于道德,他都不该允许这份感情发生,但他心里,却隐隐有份希望——尽管给妍锦请了最好的医生,让她接受了最好的治疗,她颅内的血管依然在一天天萎缩。医生说,她的病仍然是绝症,花多少钱都是徒劳,最快一年,最迟两年,她还是无法逃避死亡!
修远从此陷进这矛盾重重的境地中——一方面,他倾囊所有,不惜一切代价地延长妻子的生命;另一方面,他心里又很清楚,他跟另一个女孩的惟一出路,就是妻子的死亡。
也就是说,跟安随的爱情,是建立在等待他妻子死亡的基础之上的。虽然这来自潜意识,但他不能否认,他的内心,一直存在这种想法。
这听起来很邪恶,但却是事实。
修远本打算在安随那里拖延时间,继续隐瞒真相,等妻子去世以后,再给她完完全全的爱。但安随已经不愿再等下去了,所以,他不得不让她知道一切真相……
修远结束了自己的故事,静静看我。
我突然感到浑身发冷,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胳膊,发现到处都是鸡皮疙瘩。
我曾有过面对重大变故的经验,所以我知道,自己此刻的平静完全是一种假象,一旦彻底明白过来,我的反应可能会像个失去理智的疯子。
所以我告诉修远,我想回家。
修远送我出门,我安静地跟他告别,安静地上了出租车。
当车子穿行在霓虹迷乱的夜上海时,我大脑里那些原本错综复杂的线索开始有条不紊起来——修远的妻子罹患绝症,所以,出于责任和良心,他现在根本不可能离婚;所以,我和他的惟一出路就是等待他妻子的死亡。但是,同样是因为责任和良心,他又必须竭尽全力,拼命延长他妻子的生命。
或许是他的诚心感动了上帝,医生原本宣判,他妻子最多只能活一年,然而他的努力创造了奇迹,妻子一年又一年地活了下来。
虽然现在,医生仍然坚持说,病人最多还有两年寿命,但谁敢说,修远的努力不会继续创造奇迹?她可能继续活下去活下去,直到地老天荒海枯石烂,直到把我和修远都活死了,她还会懵懵懂懂地活下去活下去。
若如此,我和他的出路在哪里?
这样一来,我的潜意识里,也会天天期盼她快点死去,然而,这算不算在用意志杀人?这是不是一种罪过?
老天!为什么要让我的爱情如此复杂?
车子离我家越来越近,等我把一切谜团清理得水落石出之后,李丹亭的话倏然回荡在我耳边:“放着省心的段书剑和杨渡不爱,偏偏去爱什么有妇之夫!”
是啊,其实老天对我挺够意思,那么优秀的段公子和那么出众的杨太子都任我挑选,我却偏偏瞧人家不起,哭着喊着要去爱一个不该爱的、活得太累的男人!
谁也没有逼我这样选择,对不对?
是我自己一意孤行,对不对?
那么,走到今天这一步,你能怨谁?你又能怪谁?
车子开到我家楼下,我迷迷糊糊地掏出一张纸币递给司机,结果他找给我一大把钞票,我禁不住在心里嘀咕:“给他一张,换来这么多张,真划算!”随后,我摇摇晃晃下了车。
闷着头走到我家那个单元后,我猛然看到,杨渡正站在大门口朝我招手。我还看到他在冲我又喊又叫,又说又笑,可我耳边除了类似飞机经过头顶时的嗡嗡声,什么也听不到。
我看见杨渡抓住了我的胳膊,我想对他说:“你真好!”却莫名其妙地,身子突然向他的怀里倒去。
我就这么稀里糊涂地住院了。
杨渡对我体贴至极,几乎是衣不解带地陪护我,以至于我父母连插手的机会都没有。
杨渡的父母也一天一趟地来看望我。一来二去,安杨两家的关系就变得颇为暧昧。想不到我这场原因不明的怪病,竟然成了两家人增进友谊的红纽带。
有一天,我竟听到我老妈正跟杨渡的父亲讨论我和杨渡的婚事。我想这误会可闹大了嘿!但我又不敢公然反对,因为我怕杨渡那无赖会将我跟修远的事儿全抖出去。于是,我便将澄清事实的希望寄托在太子身上,可他面对那些空中楼阁般的议论,既不反驳也不参与,愣给人一种“默许”的假象!
我敢怒不敢言,待病房里只剩我俩时,我质问他,他故意让人家误会,他是什么意思!
杨渡朝我邪恶地一笑,说让他们议论去,咱们不理不睬不就得了!
我想也好,反正婚姻这种大事,当事人若没有热情,别人再积极也是瞎忙活!
我在医院里躺了两天两夜。
两天来,我翻来覆去考虑了太多事情,虽然大部分问题仍然想不明白,但我至少搞清楚了一件事,那就是,我想念修远,我牵挂修远,我爱修远!
原来爱并无道理可言,虽然爱他令我痛苦不已,也疲惫不堪,但我无法停止爱他,也不能控制自己,不去爱他!
最后我决定,即使他的妻子有可能终生都需要他照顾,我也愿意跟他一起,接受这个负担。所以事实上,我们并非只有等待他妻子死亡那一条出路,我们还有另外一条路可走——他与妻子离婚,跟我结婚,然后,我们一起照顾那个不幸的女人!
一旦在心里做了最后决定,我便急不可待地想将我的计划传达给修远。
我的怪病马上痊愈,于是我顺利出院。
第二天下班后,我一路赶到修远家,揿响门铃后,修远很快打开了防盗门。
四目相对的刹那间,一切尽在不言中。
沉默片刻后,修远首先开口,他说:“安随,我以为你这一去,就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我说:“既然回来了,我就不打算再走了——我决定跟你一起照顾她,即使是照顾一辈子。”
修远猛然将我拥进怀中,然后,我们抱头痛哭。
但是,虽然那一刻泪水横飞,我却知道,我们的心从来没有像此刻这么接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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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修远不想让我插手照顾妍锦,但短时间内,合适的保姆根本雇不来,而他因为没日没夜的劳累,体力已经严重透支,所以不得不暂时接受我的帮忙。
考虑再三后,我决定从公司辞职——毕竟我已成为高级人才,日后重新找工作,肯定不成问题。
于是现在,修远白天正常上班,我留在家里照顾妍锦的饮食起居。晚上,修远定好闹钟,每三个钟头起床一次,因为妍锦有严重的尿频。
这样的日子过了两个月。
最初,妍锦对我言听计从,乖巧得就像在老师面前极力讨好的幼儿园小朋友,但跟我混熟后,她就越来越难调教。
首先,她特别任性。如果她想喝杯白开水,若是我的动作稍微慢了半拍,她就会将我端给她的整杯水泼到地上去。她在看电视的时候特安静,可一旦对电视节目腻歪了,就会到处闯祸。她爱钻进厨房,乱拧煤气开关,还喜欢点燃打火机,到处烧东西……所以我不得不时刻跟在她的屁股后面,几乎寸步不离。
而最最让我不能容忍的,是这样一个近四十岁的女人,竟连大小便都无法自理。
在此期间,修远不断物色新保姆,但保姆来看过一眼之后,即使修远承诺支付双倍工钱,也被人家统统拒绝。
一段时间下来,我感到身心俱疲,累得连话都懒得多说一句。我终于明白,中国人为什么会有“久病床前无孝子”一说,我也终于理解,为什么谁都不愿做修家的保姆,而即使有人愿意尝试一下,也没人能够坚持两个月以上!
修远最初在夜间定的闹钟还能把我闹醒,但到后来,别说是小闹钟的那点儿声音,我猜就是天打雷劈的巨响,也甭指望把我劈醒了——因为我太累了,所以我睡得太沉了!
妍锦对我本来颇友善,但自从她发现,修远回家后总是先抱我,再抱她,就渐渐对我产生了抵触情绪。而每天早上,她见我总是从修远的房间里走出来,目光里更是充满忌恨。
她对我采用的报复策略,就是我让她向东,她偏向西,我让她吃饭,她偏睡觉……对于她,我越来越束手无策,越来越力不从心。
我几乎每时每刻都在祈祷,祈祷修远尽快雇一个保姆来,因为我无论在精神上还是在体力上,已经濒临崩溃。
这天深夜,我正睡得昏天黑地,猛然感到有东西在我的脖颈处来回游走。我拼命想醒过来,但过于沉重的睡眠却令我丝毫动弹不得。
就在我游离于半梦半醒之间时,突然听到一个女人在喃喃低语:“走了一个老巫婆,又来一个小妖精!你是小妖精,你是小妖精……”
我浑身一激灵,猛然惊醒,立刻看到,妍锦正用她纤长的手指抚摸我的脖子。窗外的路灯将屋里的一切照得明晰可辨,我能清清楚楚地捕捉到,在这个女人的眼神中,有份本能的邪恶和狰狞。
她恶狠狠地伏下头,用女巫一般的口吻诅咒说:“我要杀了你,杀了你……”
我歇斯底里,拼尽全身力气,疯狂大叫起来。
屋里猛地大放光明,女人的身影倏然消失,除了正将我抱进怀中的修远,我眼前并没有其他人——原来刚才,只是噩梦一场。
长久以来难以承受的压力立刻找到了发泄的出口,我趴在修远胸前,哭得肝肠寸断。我一遍遍重复:“修远,我捱不下去了!我再也捱不下去了!”
修远不迭声地安慰我:“好的好的,我马上想办法!这就想办法!看来保姆是请不到了,我只好把我岳母和女儿都接过来,让她们照顾妍锦了。只有她俩可以跟她友好相处,若不是前段时间,我岳母生了场大病,她是不同意我把妍锦带到上海来的……”
接下来是双休日,我躲到属于我和修远的那个家,睡了整整一天一夜。
周二上午,修远打电话通知我,说她的岳母跟女儿都到家了。
我于是决定,登门拜访一下那跟我有着某种特殊关系的祖孙俩。
跨进修远家的客厅,我果然发现,除了修远和病中的妍锦,屋里又多了一老一少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