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县委书记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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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县委书记的故事- 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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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之上。 
觅食的麻雀叽叽喳喳的被惊飞。一群乌鸦在远处盘旋并发出不祥的鸣叫。 
太阳从山峁上升起时,像一颗被玻璃棒粘滞而起的饱满而圆润的红色水滴,上缘已经升上天空,而下缘仍旧依恋地粘连在烧杯也似的丘陵口上,在力与力的牵引下,似乎有一刹那颤巍巍的被扯成一个椭圆,在脱离山峁时因张力的作用下便产生了一个极速而富有质感的弹跳和跨跃,似乎省略了一个过程,在眨眼间便完全脱离大山的羁绊,完全升起在空中了。 
这似乎便是新生事物或是桃峰县太阳升起时的经过,只是这过程暂时还停留在上下较力的进行时,蛰伏在这个进行时的张力不仅是有形的人的掣肘还有无形的社会意识的牵制。 
沟埂后这时已经生长出一溜蘑菇也似的脑袋,每一个脑袋上几乎都套着一个颜色不同的塑料袋,塑料袋上开着三个洞,上边两个洞用来看,下边一个洞用来出气和说话。 
蓝塑料袋嗡嗡地说:来的早的多得多哩,还没有人出门哩! 
红塑料袋咻咻地道:起得早的还叫个官?不是咱工人就是咱农民! 
白塑料袋表示忧虑:来的要不是个当官的咋办?也打一顿,捉回去? 
黑塑料袋说:走路的骑自行车的咱不管,捉坐小汽车的管保没错! 
蓝塑料袋就闷笑:这年头煤老板坐小汽车的多得多哩,捉住他们咋办? 
粉塑料袋就骂:也没几个是好狗日的,除了贪钱就是串门子,捉到就打! 
说话间便见通向县城方向的乡村公路上起了一溜烟尘,几个人便不再说话,紧张地睁大了眼睛盯着来处看。烟尘中出现了一辆桑塔纳小轿车。只听有人喊了声,狗日的来啦,忽啦啦就从沟坡中钻出十多个塑料袋,乱哄哄的,乌七八糟的,一个个撒腿就往公路上冲。 
轿车上的司机显然已经发现了情况不对头,不退反进,猛轰油门,加大速度往前冲,等几个塑料袋呀呀地喊叫着冲到路边,恰好让过了车头。司机显然是个有经验的主儿,根本不管不顾搭上车身的几双肮脏的大手把铁皮拍打得震天价响,脚下丝毫不减速,嗖的开着车子就掠过几个想要截停车子的人,震颤着车身远去,而把几个失手了的面面相觑呆若木鸡的五颜六色的“塑料袋”留在后边任其淹没在一片碾起的呛人的烟尘之中。 
蓝塑料袋骂道:这狗日的赖得多哩! 
白塑料袋有些吃惊:呀,还是一辆警车哩! 
红塑袋摇头:挂的是警车牌子,不一定就是警车! 
黑塑料袋心有余悸:要真是一辆警车,咱可就撞在枪口上啦! 
粉塑料袋骂了一句脏话说:怕个球?谁怕谁就回,也没人拦! 
别的几个塑料袋也跟着起哄,平日里说嘴时,英雄得多的多哩,这时就狗熊啦?半真半假地说些互相刺激的话,激将得都不肯走。闹腾了好一阵子,这才开始总结失败的经验教训,七嘴八舌地商量了一会,几个人过去把路上摆放的几块大石头重新摆放一下,又搬来几块石头,加强阵势。说这回狗日的是想跑也跑不了。拍拍手上的土,几个人这才分开,各自找个地方把自己隐藏起来,静静地潜伏在路的两旁,像猎人一样开始等待新的猎物的到来。 
这些塑料袋蒙面的人当中就有一个是骡子。事过之后我问骡子,你们是如何策划这次绑架人质行动的?骡子听了就来气,当即就抢白我说:动不动就说是组织哩策划哩?啥叫个组织哩策划哩?尽是胡嚼哩!秀水镇这个事情咱这可是前前后后的都在哩,实话实说,村里就没个人不同意建桃电二期的,都知道桃电上马对大家都好,能得些钱还能进厂子上个班,谁不愿意?只是村里人活得凄惶的,好不容易遇上了这么个机会,大家都想多扑闹些补偿费。   
3。方头和圆头(2)   
又说:也怨不得大家,好多人在场都听见了,人家那个电厂领导明明说了的,说了每亩地给100万块钱,群众还能不信?县上拿上钱不给分,是想独吞?大家还能没意见?都想把钱要回来,乱哄哄地天天都往人堆里扎,也没个别的,就是想要钱。后来事情闹大了,也都有些怕,怕也得要钱,又不是个小钱,说舍就舍了。要钱不要命,老辈人早也说就的! 
我注意到,骡子说话时鼻尖出汗了,虽然屋子里很冷,他穿的也不多。 
那时也顾不上怕了。骡子递给我一根烟,牌子是芙蓉王。见骡子之前,有许多人说骡子有点神经不正常,是间歇式的那种。骡子一边吸烟一边说。这就跟羊圈里的羊见了狼,人跟羊也差不多,羊见了狼它越怕就越扎堆哩,不扎堆死得更快,扎堆才能保全性命,才能要回钱。这还用人说给哩?用人教给哩?公安捉了村里的几个人,我大哥也被抓进去了。大家想把人从公安局要回来,公安局不给放人。几个人就乘哄起来说不如跟电影里演的那样,捉上几个人质来交换,几个人都是自告奋勇要去的,我大哥他打小就对我好。大哥进去后我妈总是一个人悄悄哭,我也是心疼我妈,也心疼我嫂子和我哥的几个孩子。根本就没有别的什么想法,什么反党反社会主义啦什么的,都是瞎说八道,非要说反啥,也就是反贪污我们钱的人,反欺侮我们农民的人,没啥,就是想把我大哥从公安局里要回来,也就跟上去了。 
那天骡子穿着一件棕色的布夹克,敞着怀。骡子的脸是国字形,稍长一些,比板砖宽一些。肤色微黑,五官略微紧凑一些。寸头,额头不宽,是一个典型的方头。记得在武汉大学上学时,易中天曾给方头下过一个定义,大意是,圆头进化得比较好,而方头则要差一些。可是事实不是这样,骡子的脑子很清楚,说话的状态也很正常,而且还很会说话。 
心里怕得多哩!骡子伸手摸一把方头上的寸发,比国字窄比板砖宽的脸上,充满回忆的神情,似乎又回到了5月9日那个上午。连说话的声音也变得有些扑朔迷离了。 
说啥哩,说到底,这也不是啥好事情哩,本来就是打伙伙起哄的事,哪有什么组织策划哩?要是有组织还能让头一辆车跑走?那是一辆警车,吓住好几个人。别看有些人平日里说嘴,什么英雄哩好汉哩,事到临头都是些稀泥软蛋,他们可是比我怕得多的多哩! 
这时,通往县城的乡村公路上,郑孝本开着他那辆白色的50小面包车急驰而来,这是个生得很富态的中年人,与长脸方头的骡子相比,则是地道的圆头圆脸。冥冥之中似乎已经注定,这样一个方头和这样一个圆头,在这样一个不宜出行的时辰,在这样一个除“赴任、出行”而外诸事相宜的空间,在这样一个农耕文化与现代文明的结合点,就要不期而遇。 
似乎不幸竟被这千年黄历的迷信抑或是经验主义给料中,可这一时辰在中国出行的人又何止千人万人?可出事情却并非千人万人,只是极个别的,毕竟还是一个偶数和虚妄。 
也未可知的是,这偶数和虚妄之中,大约也寓有相当的定数吧?   
4。“八荣八耻”与“三上桃峰”(1)   
不懂得“八荣八耻”,就不算是真正懂得我们党的政治! 
《 三上桃峰 》改编自《 三下桃园 》,说的是某生产队将一匹病马卖给另一个生产队,反躬自省后决定花钱买回病马,由此而引发出一个感人的具有共产主义风格的故事。那时只有几个样板戏,故而这部由李旦初一手执笔的戏剧甫一问世便“鲜”遍天下,先是红遍了吕梁山,后来红遍了山西省,再后来红得惊动了“四人帮”的亲信于会泳,于会泳派人专程到省会审查节目钦点话剧《 三上桃峰 》参加华北地区文艺调演,殊不知赴京之后刚演一场戏,就被打成大毒草,在全国展开大批判,所有受株连的人员,统统被打翻在地,并长久不得翻身。 
桃峰县第一任县委书记名叫蒋廷标,1972年蒋廷标任职期间,组织人马改编了一个戏剧,名叫《 春风扬柳 》,后名《 三上桃峰 》。这个戏剧之所以著名,是因为乍暖还寒时候,先红后黑,其影响之大,株连之广,涉及之深,罪孽之重,几成“文字狱”之代名词。 
从桃峰县委第一任书记蒋廷标伊始,到我们和书记这一届,倏忽间,屈指细数,竟然已经是第九任了。历史总有惊人的相似性。秃发搔更秃,我们和书记那一段也免不了对同僚感叹说:“在战争年代不怕枪林弹雨,在和平时期不怕流言蜚语,否则就不要做事。” 
巧就巧在我第二次去采访桃峰县改制之时,这个尘封日久的故事揭开了历史内幕。作者赴京拜访时任中共山西省第一书记、省军区司令员、省革委会主任谢振华,年过九十高龄仍然思维敏捷的谢振华,老眼之中丝丝缕缕,端的是往事如烟,款款道出了个中隐情。 
《 三上桃峰 》事发,谢振华便被电令进京接受围攻、批斗达一月之久。规格最高一次,是在3月18日下午8点的人民大会堂东大厅,为呼应江青对谢振华的炮轰,王洪文以党中央副主席的身份,主持了那次猛批谢振华的会议,到会的政治局委员有江青、张春桥、姚文元、邓小平、华国锋、纪登奎、汪东兴、陈永贵、李先念、陈锡联、苏振华、倪志福,加上王洪文和因事请假迟到的周恩来,共14人。还有山西省省委常委12人。 
王洪文声色俱厉地斥问:谢振华不批林、不批孔,却批极左思潮,你支持的《 三上桃峰 》是为刘少奇翻案的,是谁指使你干的?谁是你的后台? 
谢振华当即就顶了王洪文一句:我没有后台。 
王洪文恼羞成怒,说:你谢振华顽固到底,绝没有好下场! 
江青接话:我为什么要炮轰你,就因为你们的《 三上桃峰 》是为刘少奇翻案的。 
谢振华辩解说:我没有为他翻案,也不可能。 
江青火了,历数谢振华的罪状道:你在山西支一派、压一派,搞派性斗争,还为林彪修行宫,跟陈伯达跑内蒙等等的。 
谢振华说:为林彪修行宫是中央军委的秘密工程,我们根本不知道。去内蒙是参加华北地区协作会议。搞派性的事,我只是在平营救过被围困的陈永贵,在华东南营救过李顺达。 
江青又说:我看你谢振华还没有这个胆量为刘少奇翻案,背后是有人支持你这样干的,你如果把后台交出来,就算你立了功,我保证对你宽大处理。 
谢振华据实回答说:《 三上桃峰 》这出戏,是根据中央文化部核心小组的意见才到北京演出的,他们在山西迎泽宾馆的豪华套间里听取了山西省文化局的汇报后,又看到了京剧、歌舞剧、话剧等几场戏之后,最后敲定了《 三上桃峰 》赴京演出。我根本没有什么后台。 
张春桥发难说:你是用资产阶级路线,对抗无产阶级政治路线,用资产阶级专政,向无产阶级专政进攻,《 三上桃峰 》流毒全国,贻害百姓。 
姚文元、纪登奎也先后发了言,历数了谢振华几条与以上发言相雷同的罪状。 
绵里藏针的邓小平始终光抽烟不说话。会场的气氛极不正常,整个形势一边倒。这时迟到的周恩来走进会场,江青一伙人,只当周恩来是个透明物,既不让座也不请他讲话。周恩来也不去坐下,只是怀抱双臂,满脸焦虑之色,不安地悄然在旁边思考和踱步。   
4。“八荣八耻”与“三上桃峰”(2)   
王洪文以会议主持人和党中央副主席的身份命令谢振华:你回山西后,要认真接受群众的批评,接受造反派的批评。 
谢振华赌气说:好,批评什么,我接受什么! 
话音刚落,一直不言声的周恩来就马上严肃指出:是你的你接受,不是你的你也接受,那怎么行呢! 
江青因此而怫然不乐,对谢振华发脾气说:你再不认账,不好好检查,我一句话就叫你这个省委第一书记、省军区司令员成为光杆司令。 
江青当即扭头命令陈永贵说:回山西后,由你主持,继续对谢振华进行批判。 
周恩来警惕起来,马上对陈永贵指示说:中央责成你负责谢振华的人身安全! 
会议长达3小时45分钟,午夜零时才结束,同时结束的还有谢振华的政治生命。过后许久谢振华还在感慨,如果当时没有周恩来对陈永贵讲那么一句话,恐怕性命难保。 
读罢这段已经成为过去的秘史,不免有些心惊和骨栗,有些小学生参与打砸抢的新奇和刺激,这都教会了人们什么?原来是非好坏是可以这样没有标准的?原来人与戏的命运是可以这么轻率就决定其生死荣辱的?原来政治是可以如此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 
这难道就是中国人的政治?让人不安的是迄今为止还有许多人在标榜自己懂得政治,并每每嘲笑他人不懂政治。究竟什么才是这些人心目中的政治呢?他们心中的政治其实是阴谋诡计是权术倾国是宫廷政变是鲜廉寡耻是不择手段是八面玲珑是逢迎拍马是保全自己。 
还是我们和书记一针见血说得好:“真理往往是简单的,政治也是这样,不懂得胡锦涛总书记提出的‘八荣八耻’就不算是真正懂得我们党的政治!”   
5。 城门和池鱼(1)   
人生本是一出戏,虽然赤条条的来,还须赤条条的去,但在来之后,去之前,却是要认真穿上戏衣,粉墨登场,演好自己这个角色的。 
前后将近有一年多的时间,桃电二期工地被桃峰县的人戏称为“梁山”,秀水镇群众落草在梁山之中,天天吃住拉撒在梁山,禁止外面的人出入梁山,并阻止桃电二期开工。 
郑孝本做梦也没有想到他会在这样一个春光明媚万象更新的日子里被一群脸蒙塑料袋的人莫明其妙地绑架入梁山。他人生中最惊悚最凶险最难熬的几天,竟然会伊始于5月9日这样一个在黄历上诸事相宜的日子,伊始于这样一个在黄历上偏偏不宜出行的时辰。其实礼义廉耻也是相宜和禁忌的产物,祖宗想要以迷信和德性约束子孙言行的本意竟和黄历一同失落在岁月的风雨中。类似郑孝本这样一位已经在人生舞台历练到相当火候的圆头人物,也会因此而受制于一个被众人胡乱点了白鼻的方头之手,并被不由分说就完全剥除了油彩。 
人生本是一出戏,虽然赤条条的来,还须赤条条的去,但在来之后,去之前,却是要认真穿上戏衣,粉墨登场,演好自己这个角色的。三教九流各有自己的扮相,大体是,工人要的是立场坚定,农民要的是忠厚勤谨,伶人要的是滑稽生动,商人要的是诚信精明,知识分子要的是儒雅自爱,官场要的是法相庄严。人生戏台,既是百花园,也是百草园,美丑本似花,薰莸也如草,万紫千红,木本草本,各个不同的角色,自然也有各个不同的众生众相。 
郑孝本也是如此,作为正科级的档案馆的馆长,大小是个九品官,要搁从前,也得是出门坐小暖轿的主。虽然档案馆长和弼马温也似,在有些人眼里是个未入流的小官,可毕竟也有个纱帽翅儿,连大闹天宫的孙猴子戴了之后也很是得意过一番,后来才知道受了骗。 
因此,与市井平头百姓相比,郑孝本在桃峰县也是个相当了得的人物。 
所以郑孝本的穿着打扮也符合他的身份。他穿一件藏蓝色的新式的干部服,依旧是四个口袋,但式样已经不是老式的那种。圆圆的头颅和脸,额头上有几道深刻人生忧患和社会阅历的皱纹。浓密的头发整齐地向后梳着,是那种颇流行过一阵子的大背头。眉毛在笑的时候有点呈八字形,眼睛不大也不小,目光每每的闪动中,透着忠厚也透着聪明,鼻端有一粒淡蓝色的痣引人注目,肥厚的嘴唇再次巧妙地强调了他的厚道,也奠定了整张脸的基调。 
厚道而富态的脸相,相当干净整洁的仪表,使他得以率先从农耕时代走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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