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响起,让这片一向是男人为主的天地第一次有了抹鲜艳的色彩。
不知不觉间,日渐西沉,天边开始现出瑰丽的霞彩,“好,今天就到这里吧。”龙逸飞看了看窗外的天色,终于开口放人。
就在海烟暗自高兴终于可以解脱时,他忽然又给了她当头一棒,“我已经跟若飞打过招呼了,以后你用过中饭便来我这。”
看她脸色骤变、呆愣在那,连告退也忘了说,只行了个礼便匆匆离去的惊慌模样,真的是相当有趣。
邢海烟走后,龙逸飞走到小几前翻看经她手批示过的奏折。这些其实都是一些日常琐事的折子,以前都是由宰相等大臣来批示的,根本不需要经由他手。这次他把它们专门调过来,只不过是为了要试试邢海烟是不是果真有那么大的能耐。
他逐本翻阅着几上堆放整齐的奏折。她有着一手相当漂亮的字迹,既有大家风范又自成一派,不下苦功是得不来的。每条的批示都文理清楚、言简意骇,连他故意的口误她都自动将其改正过来。
他一直以为像自己母后那般的才女世上独有,哪知世间竟还有一个邢海烟存在。而且她的才华可能比母后还要更胜一筹,就连满朝的文武大臣中,精干如她的也不多见。上天将她生为女子,真是可惜了。
正这样想着,一个念头由他脑中冒出来,吓了他一跳的同时却又觉得可行。她虽是女流,但并不在宫规不得干政的人群之列。他完全可以把她弄来自己身边,培养她成为自己的左右手,分担政务。这样一来,不但父皇母后不在的日子他可以轻松许多,就算以后即位做了皇帝,他也一样可以有人帮忙。
龙逸飞坏坏地笑了。他现在知道为什么直觉龙若飞会防着他了。他要抢走她的贴身爱婢,她肯定不会答应。不过对于邢海烟,他是势在必得,不管早晚,她都会是他的人。至于小妹那边,他只能说声抱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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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用罢午膳,邢海烟不得不按时到御书房向龙逸飞报到。她也曾试着向龙若飞提过,自己不过是位下人,服侍好主子才是她的本分。怎奈龙若飞却大方地说暂时借她给大哥帮忙没关系,还让她别担心,她会照顾好自己尽量少闯祸。有主如此,她又能奈何?
“你来了,坐。”龙逸飞比比她的专属座位。他不是应该很忙的吗?怎么这会有闲情逸致看什么诗选?她有些愤愤不平地在位子上落座。
“奏章都已经搁上头了,开始吧。”像是看出了她的不满,他放下诗选,掸掸衣袖,正襟危坐。读了几本,海烟便发现今天折于的内容与昨天大不相同。昨天似乎都是一些琐碎小事,而今天,她真正感到了这个国家命脉的跳动。
她不禁偷眼看一眼高踞在上的龙逸飞,不敢再继续漠视他是何居心了。她的命运固然掌握在这些主子们的手里,但还有一句话叫“事在人为”不是?
“你的字很漂亮。”分神之际,她被背后突然冒出的声音吓了一大跳。她强稳住心神才没把手边的奏折给划个花脸。她一心专用,居然连龙逸飞什么时候走下来踱到她身后都没发觉,
“谢殿下夸奖。”定了定心神,她继续着手上的工作,但她真觉他并没有走开。他一直站在后面干吗?是在看折子,还是在看由她代笔的批示,还是在看……他的目光像两道利箭,刺得她如芒在背,坐立难安。
龙逸飞的本意只是要欣赏一下她秀丽的书法,但她头部微垂,露出秀发与衣领间一段欺霜赛雪、柔嫩芳馥的脖颈,渐渐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站在她身后,隐约觉得有股幽香自她身上传来,他竟有些心猿意马。
“殿下?”海烟读完一道折子,等了半天却不见龙逸飞作批示,她忍不住开口提醒。
“什么事?”他方才回神,口气有点不善,心中懊恼着自己怎么会看一个中等美女出了神。
“敢问这道奏折您要如何批示?”她耐着性子再问一遍。亏她一直以为这位太子虽没有救苦救难的菩萨心肠,但起码也会是位英明勤政的君主,原来他只是徒有其表而已。
“依你之见呢?”惟恐自己再受她影响,龙逸飞走回自己的龙椅上坐下,有点想故意刁难她。这是一道言官密奏当朝某位大员纵奴行凶的折子,可大可小,其间的尺度把握,则可以考验出一个人的领袖天分。
“海烟只是个下人,不敢妄加评论。”她知道这是在试探她,但他这样做的目的呢?
“让你讲你就讲。”他突然沉下脸来,一反平日的和颜悦色,还真有些吓人。
伴君如伴虎,她可不想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当儿戏,“奴婢以为王子犯法应与庶民同罪。犯案的家奴应交相关衔门严办。至于这位大人,虽无大过但仍难逃管教不严之责,应施以轻罚以示训戒。”她讲得头头是道。
他盯着她,目光由审视变为惊讶,然后是赞赏。该说什么才好?上天若是把她生为男人,必定会是一位能辅佐君王成就伟业的能臣。以她一名长在深宫女子的见识而言,能有这么一番奖惩得体的评论,已经相当了不得了。的确是一块可造之材!龙逸飞的情绪为这个发现兴奋起来,也许日后这个邢海烟的用处比他原先想的要大得多。
“就按你说的去办吧。”表面上他仍不动声色地点点头,“还有,以后奏折上有什么你不太懂的地方,尽管来问我。”虽然她极有天分,但真要她掌管大局,仍需要一定的接触与锻炼方能胜任。
“是。”虽然她很奇怪他向她解答疑问有什么用。难道日后还会要她独自处理这些奏折吗?
海烟没想到的是,她玩笑的想法竟在日后成了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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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烟,大哥现在还要你去他那帮他吗?”这天海烟服侍龙若飞用完午膳,正指挥一班宫女收拾杯盘时,她忽然问道。
“是,太子殿下并未说过已经不需要帮忙了。”怎么她的主子终于想起要救她出苦海了吗?近日来,虽然她刻意保密,但宫中已经有人对她日日去御书房帮忙的事起了议论。深宫之中人言可畏,她不希望因此惹什么麻烦上身。
“大哥还需要你帮忙啊?你都快去了半个多月了呢?你每天下午都去他那,害我棋艺最近一直都没什么进步,前几天夫子也骂我功课学得不好。”海烟可是比那个老爱骂人的臭夫子厉害多了。不管她教自己什么,总是很容易就学会了。想着海烟的好,龙若飞忍不住嘟起嘴抱怨。
“海烟也希望能够一直待在公主身边服侍您。”她微微笑着,为龙若飞递上一杯茶。看来平时她没有白对公主好,公主还是想着她的。
“那你今天就不要去了。我差人跟大哥说,让他去找别人帮忙。”她想要她今天下午陪自己玩。
“多谢公主。”公主想得太过于简单了,龙逸飞可能不会这么轻易放人,但试试也未尝不可。
但事实证明,龙若飞真的是想得过于简单而她也过于乐观了。就在她陪兴致勃勃的龙若飞下棋时,龙逸飞找上门来了,“你们在下棋呀?真是好兴致。”他大摇大摆地在棋盘旁边一张空位子上坐下,扫一眼棋盘,再看看刚刚还在对奕的两个人。
“坐呀,继续下你们的,我在一旁观战就好。”他接过宫女奉上的茶水喝了一口。
“那大哥你坐。来,海烟,我们继续。”一心扑在棋局上的龙若飞没发现他语气中的不对劲,当真扯着她的袖子坐下。
诲烟的心思已经不能完全放在棋局上了,她不由得揣测龙逸飞来这儿的用意。她不是龙若飞有公主的尊贵身份,可以天天快乐地什么也不用想。她孤身一人,只能自力救济。
“哇,我有进步耶!海烟你今天只赢了我三子。”一盘厮杀已毕,龙若飞因结算下来的结果而开心不已。
海烟只能微笑以对。其实并不是龙若飞的棋艺长进,而是她心神不在于此,才会勉强赢她。
“不错嘛若飞,有没有兴趣跟大哥下一局。”一直静静观战的龙逸飞突然插了进来。
“好哇,我肯定能赢你。”龙若飞被胜利冲得有点不知天高地厚,一时忘记了自己的大哥也是个中高手,直呼海烟收拾棋盘重开新局。
“就这样下来未免太无趣,我们来打个赌怎么样?”开局在即,他手执一颗白子在手中玩弄着,状似无心实则有意。
“赌什么?”龙若飞的胃口完全被吊起来了。
“若是我输了,就要无条件满足你的一个要求,若是你输了,同样也要满足我的一个条件,如何?”为了诱惑小妹上钩,他这个饵做得不可谓不大。
“很公平,就这么说定啦。”龙若飞自信十足,仿佛赌注已经赢到手了。
“公主请三思。”心中忽然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她急忙出声想加以阻止。
“放心,海烟,我不会输的。”龙若飞仍是满不在乎,“好了大哥我们开始吧。”
“对啊。海烟,你担心什么呢?”他并没有理会她的叫嚷,反而转向海烟,似笑非笑的眼眸直看进她心底。
海烟低头借着添茶的动作避开他的凝视。她不懂他身为高高在上的太子为什么总要刁难她,与她作对。别人眼中的他同样是宽容大度的,独独在她看来,他的居心总是叵测。
龙逸飞笑笑地收回目光,一心将注意力专注于棋盘之上。虽说他有把握赢若飞,但对于这场非赢不可的赌局,他还是要多倾注一些心力的。
棋子一颗颗地落于棋盘的方路之上,双方的胜负渐渐显现。龙逸飞的表情没有什么大的起伏,龙若飞的小脸却越皱越紧。
“若飞,你输了。”落下最后一子,他将棋盘一推,端起旁边的茶杯啜饮。斜眼看一眼邢海烟,她的神情尚且冷静,但比她的主人也轻松不到哪儿去。明如她,应该猜得到他这次所为何来吧。
“输了就输了嘛。”眼看大势已去,龙若飞嘟起嘴也将棋盘一推,“大不了答应你一个要求就是了。”大哥可远比她厉害多了,恐怕没什么事是他不能办到而她能办到的,所以就算赌输了自己也不至于吃什么大亏。
‘我们讲好的可是任意一个要求?”他正在用激将法将她逼上死路。
“是啦是啦,任意一个要求。你说吧,不管什么我都答应你。”龙若飞果然上当了,她不耐烦了起来。
“既然这样,那大哥我就不客气了,其实我只想向你讨样东西、一样你心爱的东西,舍得吗?”翻遍整个琼芳阁,也只有这样东西在他心目中最有价值。
“不管是什么我都会忍痛割爱的,大哥你就说吧。”就像犯人迟迟没有被量刑,心里总会不安一样,龙若飞此时只求快快摆脱欠债的境地。
“其实我想要的就是海烟而已。你知道我身边一直缺这么一个细心周到、又识文解字的人服侍。有了她我就可以轻松不少呢!”他一贯以轻快的语调制造假象,借以掩饰自己过于锐利的目光,妹妹与邢海烟两人的表情变化他尽收眼底。
若飞的反应是如他所料的惊呆,然后是抗拒。而海烟可就好玩了,仅在他提到她名字的时候抬头匆匆瞄了他一眼,就又低下头去。
可以预料但却又有点在意料之外。邢海烟没想到他赌这盘棋真的是为了赢回自己。为奴为婢的命就如此低贱吗?她的命运正被人决定着,而可怜自己竟无半点发言权。忠心事主、深得主人宠爱又如何,任凭她有天大的本领,终究还是逃脱不了被人当做一件物品随意处置的命运。而对自己无力改变的事实,她也只能在心底哀叹。
“不行,大哥,什么都可以,惟独海烟不行。”有了海烟便万事不愁,她哪里会舍得。
“别忘了你刚才信誓旦旦地说过什么?就差拍胸脯跟我保证了。你难道想后悔吗?”话既然已经讲出口,目的他势必是要达到。
“可是海烟是母后钦赐的,不能随便送人。”龙若飞试着抬出自己的母后来压他。
“母后若问起来,自然有我担待。若是你身边缺人手,我会派所有的宫女来随你挑,或是禀告母后,让她再赐你一个女侍也行。”他马上三言两语地轻松否决掉。
“不要,人家最喜欢海烟啦。”自知理亏,龙若飞索性耍起了小性子,抱住海烟的胳膊不肯放手。
“愿赌服输。小妹你不要忘了刚刚自己的信誓旦旦,海烟已经是我的人了。”都这么大的人了还在耍小孩子脾气,他隐忍住皱眉的动作。相较之下,懂事明理的海烟就可爱多了。
“大哥,人家不要啦。”就原谅人家这一次嘛!龙若飞骄纵惯了,丝毫没察觉龙逸飞的不耐,转而摇着他的衣袖央求。
“若飞,乖乖听话。要不然我就把上次你差点害死小太监的事告诉母后。”她有一大堆的把柄抓在他手里,不怕她不让步。
龙若飞闻言马上噤声,一双小手也讪讪地缩了回来。那次是她贪玩,硬逼着小太监爬到高高的树枝上掏鸟窝。结果鸟窝是掏了,可那个小太监却被困在树上一天一夜下不来。若不是大哥闻讯赶来,暗中调动工匠赶制了一部云梯将其救下,说不定她真的会活生生害死一个人。
“好了,海烟收拾一下跟我走吧。”说伏了若飞,他急切地想带回自己的战利品。
海烟并未遵命,而是求助地看着自己的旧主人。她深知自己的一百句不如龙若飞的一句有用。
“海烟我会想你的。以后你要常来看我。”龙若飞垮着一张小脸,恋恋不舍地抱住海烟,同时也声明了自己的立场——帮不了她,海烟只能自求多福了。
是啊,她还想怎么样?心灰意冷的海烟扭身走向后堂。卑微如她,不过是他们兄妹拿来做赌注的一个物件。她还能奢望什么?她没权利要求龙若飞为了自己而跟她的大哥力拼到底。
可她终究也是个人呵!就算地位如何卑贱,她也同他们一样,是个有血有肉、有感觉有尊严的人中啊!在跨入自己小小卧间的刹那,久违的泪水终于忍不住从面庞滑落。
命运的不公,自身的凄苦无依,空有满腹才华却无用武之地,种种酸楚一齐涌上心头,让她一时难以自抑。曾经以为自己已经看破,曾经以为自己已经摆脱了那种任人欺凌的日子,曾经以为自己是坚强的,承受得住一切苦难的。如今却发现,不管如何武装自己、如何在心上筑起一道又一道的墙来抵御外界的伤害,始终都是徒劳无功的。不管她将自己的自尊缩小到如何可怜的地步,仍旧会遭到狠狠的刺戳。
难道她真得奴颜婢骨地、任人呼来喝去地过一辈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