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黑暗的河流上- 第317部分

　　　　“好的。”

　　　　千叶有些诧异地走到那幢房子门口，这怎么看都像是普通人家的住宅，但挂着的，的确是有末家的门牌，她想，难道说，这里也是有末家的祖屋？她进到庭院里，四处望了望，这幢房子看来的确是有些年月了，很像她过世了的外公外婆也就是现在她舅舅及川胜也一家住的那种年代的房子。

　　　　这时，有个男人从客厅里出来，走到了屋檐下，正是有末清明。千叶走到近前，朝他鞠了个躬：“有末先生，下午好。”

　　　　“千叶小姐，进来吧。”

　　　　“好的。”千叶脱了鞋，走到屋檐下。这时高桥过来，对有末清明说：“先生，我先回办公室一趟，过一会儿来接你去参加今晚的酒会。”

　　　　“好的，你去吧。”

　　　　高桥走后，他们进到客厅里，有末清明倒了杯饮料给她：“千叶小姐，你一定很奇怪我会在这里……对不对？”

　　　　千叶轻轻点了点头：“是啊，莫非，这里也是你们有末家的祖屋？不过，好像不太对……”

　　　　“这里是她的祖屋。”

　　　　千叶当即明白了，这里是清川梓的祖屋。不过，她还是很诧异，心想，为什么会变成有末清明的房子呢？当然，这个问题，她是不能问的，因此，她只是说：“哦，您是说，是您年轻时的那位恋人的祖屋吗？”

　　　　“嗯，在她快大学毕业那个时候，她的奶奶过世了，这个家就只剩下了她一个人。她打算继续攻读硕士学位，而且，还想就此离开东京，于是决定把这里卖掉。”有末清明顿了一下，“她的好朋友把件事告诉了我，我便向我母亲借钱买了下来。后来，我曾把地契还给了她。不过，在她离开我之前，又留下来给我了。这二十几年来，我有时也会住在这里……这里比较清静，我可以好好想一些事情。”

　　　　“这样啊……”千叶若有所思地说。她这时不由很是疑惑，心想，对于像有末清明这样的一个男人，年轻时的清川梓怎么会舍得放弃呢？要知道，她只身一人到北海道，可以说是完全一无所有，从头来过。当然，因为她自己是一个心理医生，因此就更加明白，家庭变故的阴影对于年轻时的清川梓的影响会有多大……她甚至都无法正常地去爱自己喜欢的男人。

　　　　如果说，两年多前，第一次听到有末清明提起那个和她有点像的恋人时，她只是有些好奇的话，那么，现在，对于他和清川梓的过去已经非常了解的千叶，心情就变得比较复杂了。她还记得，几天前，在圣诞夜，她和有末一弥曾一直都以他们的经历作为假设谈论感情的事，她这时突然想，对于他们自己的人生，他们本人是怎么想的呢？

　　　　“十一月底那个时候，一弥是不是到札幌找过你了？”有末清明突然问。

　　　　“嗯，那个时候，有末学长到札幌出差，的确去找过我。不过……”千叶迟疑了一下，“有末先生，我现在已经想明白了，我和有末学长的确是不可能的，从今而后，我也不会再去打扰他了。所以，我想，您以后也可以不必再在意我的事了。”

　　　　有末清明有些吃惊地望着她，沉默了好一会儿之后，他低声说：“是吗？居然会这样……”

　　　　千叶觉得他的态度有些奇怪，于是有些疑惑地说：“有末先生……”

　　　　“那个时候，我听从我高中时的学长中野的劝告，决定从此不再干涉一弥的人生选择了……”说到这里，有末清明苦笑了一下，“没想到却还是不行。”

　　　　“我们可能真的不适合对方。我总觉得，对他的事无法理解，也不知道该怎样参与。我想，或许，我们这一生就只是学长学妹的关系会更好，这样，有末学长可以按自己的意愿有自己的大好人生，而我，也可以去过自己的生活。幻想和现实，总是有距离的……”说到这里，千叶顿了一下，“何况，我直觉自己也不是有末学长理想的人。因此，就算将来的人生里没有对方，应该也不会影响彼此的人生。”

　　　　有末清明这一刻的目光显得很奇怪，似乎很不解，又似乎能明白：“你真是这样想的吗？真的觉得，将来的人生里就算没有对方，也不会影响各自的人生？”

　　　　“难道不是这样吗？我敢肯定，有末学长并不认为我对他这一生来说，是重要到‘没有就不可以’的存在，虽然说，我并不能代替有末学长回答……”千叶轻轻咬了咬嘴唇，“至于我自己，应该也是这样吧。虽然做这样的决定的时候很难过，在最后的机会也错过了的时候，觉得很伤心，可现在，不也活得好好的吗？”

　　　　“千叶小姐，你知道为什么，在她离开了我之后，我还能好好地活到今天吗？”有末清明问。

　　　　“不知道。”千叶望着他，轻轻摇了摇头。

　　　　“在她留下了一封信然后不知所踪的那大半年里，我就像行尸走肉一样，能找到她的地方都去找了，可是，怎么也找不到，我都要疯了。但有一天夜里，当我去看一弥睡得怎样时，看着他，我突然想通了：或许人不能太贪心，什么都想要，而且，生活还要继续下去。”

　　　　有末清明望着窗外，“当然，最重要的是，虽然我知道她之所以要离开我，是因为我的爱还不足以给她那种能令她感到安宁的生活，但只要她还好好地活着，就代表还有希望。这些年来，我总是想，她肯定还好好地活着，所以，我也要好好地活着，这样，才不会辜负将来的重逢……”他回过头来，注视着千叶，“听了我的话后，千叶小姐，你还认为，彼此对对方的人生，真的不会有影响吗？”

　　　　“可能……”千叶犹豫了一下，“我和有末学长，与您和您喜欢的人……不太一样。”

　　　　有末清明笑了笑：“怎么个不一样法呢？你是说，一弥有更喜欢的人，你也是？千叶小姐，我想，依你的学力，应该已经知道，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虽然存在一些相对稳定的普世价值观，比如追求平等、崇尚自由、尊重生命等等，却并不是一个绝对的世界，基本上也没有唯一的答案。因此，男女之间，彼此拥有的好感觉和影响力到了一定程度，就可以进入某个判断范畴。所以，我才可以这样肯定地说，你对于一弥，一弥对于你，你们这一生，并不是那种可有可无的存在。就好像当年，别人也是这样认为我和她的，但事实刚好相反……不是吗？”

　　　　千叶沉默了一会儿：“可是，有末先生，我真的觉得，我和有末学长是不可能的，而且，彼此对于对方，好像也不是特别重要的存在。”

　　　　“这种话，别说得太早，还是交给时间去判断吧。如果真是这样，将来也会有答案的，只是……”有末清明笑了笑，“千叶小姐，别把我的儿子伤害得太深，你要知道，再坚强的人，本质上也是脆弱的。――何况，你们之间并非是谁在一厢情愿，所以，你在伤害他的同时，肯定也会伤害到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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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第三百一章
　　　　（三百一）

　　　　“有末先生，您说……”千叶有些迟疑地望着他，“我们是不是可以从自己对某个人的心可能造成的伤害程度，来判断对方对自己感情的深浅？”

　　　　“这……某种程度上是吧。”有末清明顿了一下，“不过，你最好别试，会很难过的。”

　　　　“我知道，我只是随便问问……”千叶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她突然想到了什么，“有末先生，冒昧地问您一个问题，那个时候，也就是她离开您那个时候，您是不是已经结婚了，甚至，连有末学长都出生了？”

　　　　“嗯，是这样。我想，这也可能是她决意要离开我的原因之一，她很小的时候，她的母亲就抛弃了她和她父亲同别人结婚了，所以，她对婚外情极其敏感……”有末清明沉默了片刻，“当然，会造成这样，也还是因为我。那个时候，我气恼她总是犹豫，不肯和我在一起，所以，就决定和我父母都很满意的一个女生结婚……也就是一弥的母亲。老实说，那个时候，我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想借此伤害她还是伤害我自己，或者，都想伤害吧。――人要发疯的时候，什么错事也做得出来。”

　　　　“那么，对于她那时的绝情离开……您有恨过她吗？”千叶问。

　　　　“曾经恨过，当然，现在已经不会了。人活到我这个年纪，就什么都想通透了。年轻的时候，总认为这个世界都应该围绕着自己转，谁违背了自己的意愿，就想惩罚她。但人到中年，甚至接近了暮年，就会明白，人活在这世上，都有自己的苦衷，因此，与其恨自己在意的人，倒不如多爱她一点。可她根本就不在自己身边，该怎么爱她呢？想来想去，那也只有多爱自己一点了，就像是替她爱自己一样。”

　　　　说到这里，有末清明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真是奇怪，从小到大，我都不怎么爱说话，到成家了之后，就更加惜字如金了，不过，不知为什么，在千叶小姐面前，好像什么话都能说。”

　　　　千叶微微一笑，没有说话。她这时不由想，如果他知道，自己就是他从前的恋人清川梓的心理医生，因而知悉许多他们的过去，会怎么想呢？

　　　　“可能是因为，我本来就是心理医生吧，虽然说，我还没有正式开始执业。”

　　　　“或许吧……”有末清明侧头注视着她，“当然，更可能是因为，你和她有点像的缘故。这些年来，只要是遇到和她有点像的女生，我都会比较有好感，何况，你还是和她最神似的一个。不过，你会比她更开朗更柔和一些，毕竟，你和她的家庭和经历都不一样，所以，一弥遇到的是你，也是他的运气。”

　　　　“有末先生，我很高兴您愿意认同我，不过，我和有末学长真的已经不可能了……”千叶第三次说。

　　　　“什么叫真的不可能了？你这种想法，我以前也曾有过，不过，已经被证明是错的。一对男女，只要一方不肯结束，就永远都不会结束。那个时候，她离开了我，似乎表示我们结束了，但真的结束了吗？”有末清明顿了一下，“除非一弥也想结束，当俩人同时选择了退却，那就是命运之神也无能为力的时候了。”

　　　　“有末先生，您真的直到今天也还想找到她？”虽然已经猜到答案，千叶还是忍不住问。

　　　　“当然。虽然就连中野学长都说，我已经过了随心所欲的年龄了，但我真的不想带着遗憾离开这个世界。所以，我仍然想找到她，和她一起过下半生。”有末清明笑了笑，“不过，这也要她愿意才行。说实话，我不是没有想过更坏的可能，那就是，她对我已经没有感觉了。”

　　　　“不会的。”千叶当即说。当第二次听到有末清明提及中野楠时，她不由想到了那天晚上，在札幌那家饭店里见到的和清川梓坐在一起说话的那个清俊儒雅的中年男人，她这时不免有些好奇，心想，这些年来，已经遇到了清川梓的中野楠，是如何面对仍然在寻找清川梓的有末清明的呢？――由此可见，对于某些人来说，爱情是多么复杂的一种人生游戏。

　　　　“谢谢你。”有末清明又笑了，“我其实是很担心的，因为这么多年过去了。”

　　　　千叶迟疑了一下：“但您是个公众人物，也就是说，只要她有心，她是可以看到您的，一直都可以……不是吗？”

　　　　有末清明点了点头：“这倒也是。就是因为知道她一直都能看到我，所以，多年以来，在镜头前，我表现得都还好，虽然说，现在的我，已经不是和她分别时的那个青年时代的有末清明了。――而她变成怎样，我也无从知晓。”

　　　　“她当然也还是很好。”千叶脱口而出。她话一出口，当即发觉自己险些坏了大事，于是忙解释说，“我猜的。我想，像她那样的人，肯定很自强，也就不会允许自己变得很差劲。”

　　　　“我想也是。”有末清明突然想到了什么，于是走进里屋，拿出一本画册，递给千叶，“这是我以前画的她年轻时的画像……你看看，是不是和你有点像？”

　　　　“是有一点像。”千叶接过，认真地翻看着。她发觉年轻时的清川梓，和自己的确是同一类的女生，很安静的那一种，但目光很有神。她不由想，清川梓是否知道，在有末清明这里，有一本她的画像呢？

　　　　这时，天渐渐暗下来了。有末清明站起身来：“我本来想请你吃饭，不过，今晚有一个很重要的酒会，非参加不可，所以，只能改天了。我看，高桥应该也要回来了。千叶小姐，你和我一起离开吧。”

　　　　“我还是自己乘车回去吧。”千叶也站起身来，把画册递还给他，随即躬身行礼，“有末先生，我先走了。――谢谢您的招待。”

　　　　“不等高桥回来时一起走吗？也好。”有末清明轻轻点了点头，“千叶小姐，不好意思，占用了你一个下午的时间。”

　　　　“怎么会呢？我很高兴见到有末先生。”千叶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不过，我和有末学长可能……”

　　　　“其实，就算你和一弥没有结果那也没有关系，这世上有结果的感情本来就很少。我有时会想，如果当年我和她有孩子的话，女儿大概就是千叶小姐这个样子的吧，所以，看到你我总是觉得很亲切……”有末清明微微一笑，“你和一弥将来如果能在一起，我当然很高兴，如果不能，我只希望，将来如果遇到了有感觉的男生，你记得迁就他一点，给他一点勇气和信心，这样，就不至于会落到我和她这种境地了。”

　　　　“有末先生，谢谢您。”千叶由衷地说。她看着有末清明这时显得有些寥落的神情，真想告诉他，她知道他一直在找的那个人在哪里。可她是不能说的，除非得到了清川梓的首肯，否则，她就违背自己的职业道德和辜负清川梓对她的信任了。

　　　　不过，在走出清川梓的祖屋时，她想，回到札幌时，一定要好好和清川梓谈谈有末清明的事。她是真的不想看到这两个相爱的人继续这样下去了。但有末清明毕竟是有妻子的，也就是有末一弥的母亲。而且，这很难说不会伤害到有末一弥。当然，也还有清川澈兄妹俩……真是伤脑筋啊——

　　　　回到家进门后，千叶发觉家里静悄悄的，似乎一个人也没有。她父亲在桌上留了一张纸条，说和洋子去一位朋友家里吃饭了，让她自己从冰箱里拿点材料做晚餐。因为没什么胃口，她当下想，不如随便吃点什么吧，省得麻烦。

　　　　千叶上了楼，走在楼道里，隐隐听到了钢琴声，起初，她以为自己听错了，但从竹田修虚掩着的门里的确透出了一点光亮，她不由停住了脚步，心想，难道竹田修又回来了？

　　　　她定了定心神，悄无声息地走到竹田修房间外面，这个时候，她听出来了，那是竹田修以前经常弹奏的那支著名的回旋曲《D大调卡农》。当初她第一次听竹田修弹奏这支曲子时，觉得整支曲子，就像是在描绘一个人或一群人从幽暗处走上了一条撒满阳光的大道，心情渐渐变得开朗、愉悦，最终归于宁静、平和。此刻，她才明白了，这其实是一支述说爱情的曲子：一个声部的曲调自始至终追逐着另一声部，直到最后的一个小结，最后的一个和弦，最终，它们融合在了一起，永不分离……如此缠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