饥饿感提醒着,她向一个穿着蓝毛衣灰裤子、推着自行车、车上挂着竹篓的满脸菜色的妇女询问,想知道哪里有可口的小吃。那妇女顺手向北一指,她就顺着指引进了一条幽静的小巷。小巷里的青石板因着店铺里泼出的水湿漉漉的,也就不见了浮尘。店铺门前的剑兰、木芙蓉、夹竹桃等英英艳艳地开着。炊烟袅袅中,美琳的鞋在青石板上回响清晰而悠长,心想若是没有当头照着的太阳,这小镇该有几分江南杏花烟雨小巷的味道吧!
有一小姑娘在路边招呼,摸样憨厚淳朴,那笑容比城市酒店服务员的职业化微笑有些距离。美琳就走了进去,小姑娘欢迎得诚恳却难掩一丝羞怯,倒茶、摆放餐具的动作流出笨拙。小店里窗明几净倒也清雅,只是黑乎乎的水泥地看来邋遢。若在城市,这时候大街小巷的饭店都应该人满为患,而此店顾客聊聊显示着生意冷落。美琳看着自己点的一份米饭一份炒菜一份酸辣肚丝汤很快端上来,不由感叹起城乡差异。若在顾客盈门的城里饭店,你一个人吃饭谁鸟你?人家只顾招揽大生意,你一个人左等右等都等不来一张招呼的脸。汤菜味道都不错,只是美琳想着心事就没了胃口,嚼蜡般勉强吃了一半,待服务员来结账时顺便询问了交通情况。这小姑娘最多也就十五六岁,美琳便问她是招呼自家的生意还是打工。小姑娘说是打工一月工资六百。美琳说你应该上学啊!小姑娘垂着眼睑把委屈之类的东西深藏着,低声说上不起。美琳说现在又不收学费。小姑娘开始擦泪:“我有一弟六岁,有一妹两岁,计划生育罚了款。我妈今年三十四岁,得了子宫癌。爸也不能再出门打工了,在家照顾妈,妈现在都没钱治病。”
乡下女子十八岁结婚生子不算稀奇,可人间的悲哀有多沉多重!人们活在世上要战天斗地斗疾病为什么还要相互践踏?
美琳给小姑娘一百块不让她找零了,走往公路上的心情比上坟还沉重,又买了十斤苹果十斤香蕉,拎在手里居然很重。站在大街上招呼出租车好久没有一辆停下,美琳才发现原来都是过路拉客的,只有喊了一辆四下跑风的三轮摩托给司机讲了价钱说了地点,坐上车时心里祈祷着佛祖保佑不要虚了此行。三轮车在公路上行了一段就往南面一条窄道上拐去,路过几个村子入目的全是落叶树木;看到的青色全是等着在一场秋霜里耗尽生命的灌木、枯蒿。就像在路边站着的满面丘壑的老人的脸,显不出些许青春的颜色。
当三轮车在一个村庄前停下来时黑红脸蓬着头发的司机眯着的眼睛像永远睁不开一样,他转过面来告诉她钱庄到了。秋天的落叶覆了满地,野菊花这一簇那一簇灼灼烈烈,七星小花散落在青蒿间,秋蝉的鸣声分外高亢。万物曲折往返,为宇宙奉献着生命的轮回。美琳收回目光给司机五十块车费他找给她三十,美琳看看这偏僻的村庄,一种进入旷漠的焦灼感在心头涌起,就把接钱的手缩回,问道:“能不能在这儿等我两小时?这钱不用找了?”她怕在钱倩家误了时间返回困难,总该往坏处设想往好处努力。
司机看似睁不开的眼睛裂开一条细缝上下将她打量一遍,厚嘴唇一启露出参差不齐的牙齿:“成!等你半小时只收车费,半小时后计费。”
美琳说着谢谢再看这条蜿蜒绕过数村的水泥路,不知是被高负荷车轧得十分的凸凹不平还是因为修建村村通时承包工程人的偷工减料,总之这条路已经面目全非,土、砂石、水泥混搅在一起,间或有很大的坑,小车恐怕就得艰难行进。这里刚刚下过雨,从水泥路下去,进村的土路泥泞难行。水泥路边零星住着几户人家,举目处,一只母猪和一只牛犊在枯秃的树林里啃着萎草;一只小羊羔顽皮地趴在柴垛顶上向着她瞭望;一只狸猫在一家的瓦房上飞檐走壁;有几个老人和孩童在路边好奇地打量着她。美琳走到一驼背老人面前说声伯伯好!老人笑得满脸褶子。美琳问钱倩家在哪,老人擦着眼角,瞪着浑浊的老眼看着美琳:“我庄有两人都叫这名,一老的一年轻的。老的是男的是潜水的潜,年轻的倩是个妮子。你找哪个?”
美琳说找妮子钱倩,老人头摇得像拨浪鼓:“庄上除了一年轻娃子在外打工被机器弄断了胳膊在家歇着,就没有年轻人了。年轻人都出门打工了。就剩下我们这些老来没用的,贼来了都撵不动。你说的那个钱倩妮子,不是一直就没在家嘛!”低头叹息,满怀伤感满目冷寂。
美琳学着方言,眸子溢笑:“听说倩妮最近回来了,我们是朋友,我想去她家看看。”老人指着前面一条通往村中的泥泞小路告诉她,顺着这条路一直往东走,走到一个大池塘前再往北拐,再走几家就到了,走着问着就行。又指着在柴垛边玩耍的一个和童童差不多大小皴了脸皮的女孩说他得看重孙,不能带她去了。
美琳往村里走时,回头看到几个灰头土脸的小孩好奇心十足地聚拢到三轮摩托边指指点点。在满路泥泞中拎着水果走着问着,满足于温饱、游走于是非的百姓目光里都带着好奇。来到钱倩家门口时,美琳已累的气喘吁吁。一棵高大而粗壮的梧桐在门前杵着,硕壮的枝干可望见其夏日里绿荫的风姿。围墙上的爬山虎业已萎靡,绿屏障的中间点缀着许多微黄的叶子。其密集的藤蔓依稀可望见春季苍翠葱茏的背影。老式瓦房的楼门敞开着,堂屋靠门里坐着一脸色青黄枯瘦如柴的男子,大概是钱倩爸,五十来岁。他见到来客手拄拐杖就要站起,却被从里面出来的搓衣板身材的妇女扶住,她可能是钱倩妈,说话的嗓门又大又亮好像要吵架:“没用的,你要干啥?”看到美琳提着水果往里走,不由怔住,满目疑惑大张着嘴:“哎,你这是。。。。。。走错门儿了?”
美琳把水果往中堂下的木桌上一放,笑语温润,有着融化冰雪的力量:“叔叔,大婶,我是钱倩朋友,来看你们。”
那搓衣板身材的妇女四十七八岁的样子,眼角耷拉且四周布满皱纹的眼睛,好像蒙着一层微博寒雾。她的抬头纹很明显,头发在脑后扎成一束,干枯发岔,一看就知很久没进过理发店了。拉过一把木椅,用手在上面抹了一把让美琳坐下,笑起来整张脸像一个霜后的老茄子:“闺女,听口音你是江华市的吧?俺倩行,在那儿交了一些好朋友。去年八月十五回来就小车送的,还带了很多礼物。”眉眼间有些扬眉吐气的样子,回头看看柱着拐杖的男人,面有得色。乡下人家里来客,拿二十斤水果是厚礼。钱倩妈的话语,分明是没把美琳当外人。
美琳不动声色故作好奇地问:“倩去年八月十五回来过?那小车什么牌子什么颜色?说不定我也坐过。”
老茄子脸的钱倩妈一扬眉梢:“车牌子俺可不懂,颜色是黑的,很新很亮,很气派滴!”
美琳想八成就是余枫的车,心里狠狠地刺了一下,立即做出闲话家常的样子,看着脸色青黄枯瘦如柴的男子:“叔叔怎么了?”
老茄子脸叹息:“风湿病,气管炎,肺心病,几样病搅在一起,难治啊!你看俺家这样子,都亏了俺倩了。”
美琳眸子里云淡风轻,面色如深水无波:“钱倩呢?”
老茄子脸满目疑惑:“你们不是同事吗?没在一起?俺正想问你呢?倩总是回来一下就走了。”
美琳明眸低转,从包里拿出手机:“昨天换了手机,钱倩的号丢了。阿姨告诉我号码,我这就问问她在哪里。”
钱倩妈翻出一个本子,说给美琳号码。美琳一看,还是那个一直关机号。拨通后递给钱倩妈,钱倩妈一听,脸上现出疑虑:“多少天了,俺倩咋老关机?”
美琳的太阳穴突突跳着,脊背渗然发冷:钱倩真的也和余枫一样失踪了?心里一窝蜂似地混乱,接下来虚词伪饰一番,留了号码,告辞。走出这家大门时,满脸的泪水被风吹碎,流进脖子里冷冰冰的。乡间风很大很洌,带着哨子,吹动发丝,在空中荡起混乱涟漪。
由钱倩家转回龙阳镇时,见一些小村庄散落在斜阳里,较之城区,多了一份宁静淡雅,河流潺潺,绿林萧疏。到达龙阳镇要返回江东市时,这里已没了发往江华的车。由于牵挂童童,第二天还要上班,她抹下脸,凭着“美女”优势,在路边拦了一辆过路便车,总算在夜幕降临时回到了温暖的巢穴。
从秋到冬,美琳不懈探寻,可余枫和钱倩都没有任何消息。两个大活人都从人海里蒸发了一般。美琳的心情就像此时的天气一样,又苦又寒。
冬至一过,接下来的天气冷得像个笑话,日子过得像个白话。失去余枫,美琳家的生活就像一部庸俗的法国文艺片,没有高潮,没有情色,连字幕都没有。可她心里分明不甘,分明有着期盼!
只要有期盼,哪怕时间再长久,都被视为指日可待。
美琳日日期盼着余枫回来。
雪花纷纷,使人猝不及防,终化作一滩握不住美丽的水,一场命运的凌迟。谣言不知起自何处,像小鸟涨了翅膀,伴着飘舞的风飞满城市的大街小巷,绝不遗忘任何一个偏僻角落,把余枫就要被双规时装病潜逃的消息漫天飞扬。美琳生活在流言中,以羸弱和坚韧,承受着八面来风。
瑞雪伴着新春逼近,许多的小巷子里挂满了红灯笼。外出务工者纷纷返乡团聚,街上行人突然间增添了很多。
有人群的地方就有势力场。几个月时间,美琳安然接受了她从人类等级的阶梯上被拉下的数步,时时街头乞丐般被人指指点点。越是没有人爱,越是得自爱。她见了刘甲连刻意躲避、疏远,毫不客气地拒绝了许多“三陪”活动。若是实在碍不过众人眼,她也只有勉强应酬。她已经悲哀地接受了被单位的人评头论足乃至冷嘲热讽。又一次奉命去刘甲连办公室送材料出来,在走廊上碰到了土地利用科科长薛瑞,她刀子般的目光把美琳上上下下剐了个遍,看着美琳款式新颖十分合体的粉红皮草,把细长眼里的嫉妒和不屑在白腻的皮层下浅浅隐着,撇嘴笑道:“都说我皮肤好,看看和这苏美女就没法比!”
美琳就想你也太跨越年龄界限了吧!你快五十岁的人咋和我比皮肤?脸上笑容灿若春花:“薛姨夸奖了。”
薛瑞用眼梢扫着她,强笑间眼角皱纹明显:“时髦的苏美人哎,有那个你们新新人类常说的网络词你知道吗?”
美琳眸子在光影里流转,嘴角勾出微笑:“哪句啊薛姨,网络词汇可丰富了。”
虽然皮肤雪白,可细看间有些隐约的斑斑点点。毕竟四十多岁的人了,薛瑞在脑子里搜索着有特效杀伤力的语言,恨不得让它们见血封喉:“哦,那八个字是:‘明骚易躲,暗贱难防’!”转身走开,高跟鞋在地板上发出号角般的声响。
什么明骚?什么暗贱?这分明的辱骂来自势利的歧视,也排除不了一贯的嫉妒心。单位里的人心里仇恨得要死,但大家都要顾个面子,表面总是客气地笑着,几时就这样明火执仗了?
难道刘甲连和她在江华宾馆里的事走漏了风声?美琳颦眉回思,那天吃饭间刘甲连的司机小王去了一下,莫非是他告诉薛瑞的?薛瑞是刘局的疑似情人,大家都在悄悄议论,而美琳以前只以为是恶意诽谤。司机小王和薛瑞关系很近,若是这事儿被传出去,还让美琳如何做人?薛瑞是单位有名的“小喇叭”、“风向标”,谁背时谁走运,看着她的脸色就会明了。
美琳站在那里久久不动,望着薛瑞远逝的背影,神色悲凄,心深处冰火激荡。
前不久,她和单位小吴引杯小酌,小吴酒醉中告诉她许多单位风传的不是秘密的秘密,和宾馆事件后她的暗中观察基本雷同:土地局其实是刘局的后宫。以前,由于感激和钦佩,她觉得刘甲连怎么也和色狼挂不上档。自从她悄悄观察,发现刘甲连是一个现实版的潜伏!外表的温文儒雅里潜藏着一颗流氓的心。土地利用科科长薛瑞仅是他的情人之一,另有地籍管理科科长单媛,纪检组长,某镇土地管理所所长李翊丹。这些人和刘甲连盘根错节地融合在一起,巧妙而神奇地扭曲着土地局上下的关系。比如组织实施全市的土地使用权划拨、出让、租赁、作价出资、转让、交易管理工作;比如审核报批城市经济技术开发区内的国有土地使用权划拨、出让、租赁、作价出资、转让报件工作;比如城市经济技术开发区内的农民占用非耕地建房用地的审核报批,及拟定全市国有土地划拨使用目录等等,许多明眼人都知道,找刘局长协调还不如直接找薛科长灵验。在组织实施土地定级、基准地价、标定地价评测和管理土地使用权价格备案方面,找刘局统统不如找薛科长来得直接。若是绕过薛科长而找了刘局长,只消薛科长一句悄语,一准翻船。或是直接找刘局长而不给薛科长研究研究,事情多半会功败垂成。再如城乡地籍地政管理工作、贯彻上级地籍管理的法规政策,拟定全市的地籍管理办法,并组织实施;实施土地资源调查、土地统计和土地动态监测;负责土地确权、城乡地籍、地籍档案管理工作;各类用地的土地勘测定界审查工作;土地权属纠纷的调处;以及组织调查评价全市土地资源状况这些项目,地籍管理科单媛科长在集体研究时总能一锤定音,不再有旁声杂响。
美琳还听小吴面带晦笑悄声议论:刘局手腕强硬凡事都讲原则:男人有事相求,必然要“研究研究”;女人有事相求,必然要“日后再说”。人们私下给刘局去了刘姓直呼贾琏,说他活脱脱一个贾琏的翻版。谁都知道,贾琏是个色鬼,品位也不高,对女人总有些饥不择食,但凡头脸略周正、略有可取之处的,都不放过。对方的出身、品行、地位、性情等,他全不挑拣,“脏的臭的都往屋里拉”。
听说刘甲连从做土地局办公室主任开始起,“日后再说”的女人不计其数。这些女人的范围又多光?推销茶叶推销酒的;推销办公用品推销挂历的;开饭店、宾馆的及在饭店宾馆做服务员的;街上卖窗帘的卖太阳能的;买地板砖的推销保险的等等,都要和办公室主任打交道。有个别清高不接受贾琏“日后再说”条件的,则交易免谈。反正削尖脑袋送货上门的多得是,那叫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推旧人。
美琳心绪纷纭地回到办公室门口,正要推门,手机响,一看,纪检组长的,她电话里的声音透着冷寒:“苏艳丽,你来一下!”
美琳不知发生了何事,忐忑着转身上了三楼,来到纪检组长办公室门口敲门,里面说声请进她才进去。
刀条脸眯眯眼的纪检组长瘦骨嶙峋的,长了一副天生落魄,五行缺钱相。看她这般长相就难以震慑腐败分子,开展工作靠的是深重的心机。如今她的脸拉得很长,根本不用眼看美琳也不让座把一封信在桌上推给她。
美琳厚着脸皮拉过木椅,跨着一角坐下,打开一看,鼻尖开始冒汗,嘴唇微微发抖。
这是余枫前妻吴文玲的举报信,信中揭露了美琳和余枫婚前的种种,说美琳完全是一个破坏别人幸福家庭的惯三儿,害得她和女儿流离失所。还说美琳本是一个乡下来的打工妹,凭什么摇身一变成了一个国家机关的公务员?她的名字由关美琳改成苏艳丽,其中大有学问!假名字假文凭的打工妹坐在土地局办公室,这里面该有多少故事?这证明我们的执政党腐败到底了!这世界若是小三儿横行、在世间耀武扬威,那良家妇女还要不要活着?若是组织上不惩治道德败坏的小三儿,我们的社会主义祖国不叫祖国母亲而应该叫祖国后妈!接着又说关美琳这个后妈是如何的